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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天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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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门,龙首峰。
苍古青松,碧翠剑竹。
青云山七座山峰皆以松竹居奇,龙首峰尤以为是。诸如大竹峰小竹峰之类,竹林最多,山谷中黑松也不少,但赏观其峰,都是秀美有余,巍峨稍欠。七脉中,独独龙首峰被冠以“龙首”之名,想来自有不凡的壮丽风景在。
绵延山峰,松柏苍老挺拔,后山更散布有成片的剑竹——原本此竹种类特殊,不像泪竹纤细,也没有黑节竹竹节粗壮,但韧性较之两者更胜一筹,且挺拔笔直,翠绿欲滴,于是龙首峰的祖辈长老喜爱之余,就将它命名作“剑竹”。
时至今日,纵然灾祸不断,但观龙首峰,依旧生机盎然,本脉弟子奇才辈出,在青云门中,也不负“龙首”之名了。
相比后山,龙首峰的前山树木竹林要少上许多。大片的空地上,是众弟子的房屋精舍,一排排很是齐整。在这其中,比较特别的,也就是靠近后山处,那一间略大些的屋子。内室连着宽阔的外堂,幽静宽敞,不同一般弟子——这便是龙首峰历代首座的住处了。
眼下,住在这里的自然就是齐昊和从大竹峰嫁过来,已为人妇的田灵儿了。
齐昊自接任首座之位后,便搬进这间屋子住下。
说来也奇怪,一般首座居处都是在前山,这样比较方便在外堂接见各派遣来的弟子,处理本脉事务照顾得也更周全些。龙首峰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把首座精舍建在了临近后山的地方。
田灵儿当初也颇有讶异之色。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好奇心使然。田灵儿嫁过来不久,闲暇时随口向齐昊问了一句。
怎料齐昊的反应分明不是田灵儿所想的随意,怔了良久也不回答。田灵儿心思细腻,从他神色中看出了不对,她性子又是一般好强,遇事总要弄个明白,当下连连发问。齐昊与她已是夫妻,对于龙首峰中各事,也就无意隐瞒她什么了。于是将这其中厉害关系,细细同她讲了。
道是龙首峰历代祖师皆居于此地,虽然看似古怪,但其用心并不在门面上。
田灵儿听完讶异不已,便笑道:“不是用来处理本门事务的,难道是瞧着风水建的不成?”
齐昊笑了笑,反问道:“为何就不能是看风水而造的呢?”
田灵儿一怔,但随即又思索一刻,想到青云门创派时,青云祖师也正是看中风水宝地四字,才选了青云山七峰,用来汇聚灵气,积累门派根基。如此一想间,她心中也就没那么多疑问了。
“这样说来,此处乃是龙首峰一脉的灵地?”她推断而言道。
齐昊却是摇头,笑道:“差矣。”
田灵儿水眸一动,假作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龙首峰怎的如此麻烦!”
齐昊闻言愣了一下,低声笑起来,探手轻轻瓦住她。田灵儿望着他面上笑谑的神情,不禁脸颊一红,嗔着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道:“是了,偏是我自讨的,嫁过来让你欺负。”
齐昊朗声而笑,神情越发宠溺。
田灵儿与他新婚刚过,浓情甜腻,不在话下。
许久后,待两人玩笑过去,田灵儿才又旧话重提。齐昊此番也不再兜圈子,直接告诉了她。
这屋舍所在并不如何特别,之所以建在这里,只因此处离龙首峰的灵脉最近,便于守卫。
田灵儿诧异了一下,奇道:“灵脉?”
齐昊听到她的话,似乎也有几分讶然,道:“大竹峰弟子都没有提到过么?”
田灵儿摇了摇头。
齐昊也没有多问,且两人既已是夫妻,也不愿隐瞒于她,便思量了一些时候,略微放低了声音,徐徐说道:“这灵脉在七峰中都是存在的,只位置不同而已。灵脉集一峰之灵气,同时也将山中戾气紧紧锢住。是七脉最核心之处。”
田灵儿略略思忖,忽而眼中一亮,道:“既是七脉皆有,难道与诛仙剑阵有关么?”
齐昊笑了笑,道:“不错。”
继而他又道:“此地与通天峰遥相呼应,共同支撑青云山灵力,是谓‘天机锁’。”
田灵儿一愣,轻轻蹙眉,怔然道:“这里就是天机锁所在么……”
她咬了咬唇,又奇道:“那它是什么样子的?”
齐昊叹道:“灵儿,你有所不知,这……我也是不知道的。”
田灵儿愕然。
“……当年,师父他……离开之前,只与我说过天机锁在后山之中,大约在何位置、是何来历都详细的讲过,并嘱咐本脉弟子严紧看守,不可懈怠。唯独那天机锁的样子,不曾让我知道,甚至从未提及。”齐昊皱了皱眉,道。
田灵儿看着他,蹙眉不语,然而女子心思柔软,又怕他想起苍松道长,心中还有郁结,于是接下他的话来,轻声道:“只要天机锁没事就好。”
齐昊微微笑了笑,不作他想。
“不过,这灵脉果真奇怪,我在大竹峰那么多年,也没见我爹说过。”田灵儿兀自不解道。
齐昊道:“怕是天机锁太过重要,无人知晓详尽反而安全。”
田灵儿轻轻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了。
*
转眼间,田灵儿自嫁到龙首峰,大约已过去十多个年头。
十年中,齐昊与她夫妻二人恩爱默契,种种难关面前,虽偶有物是人非之感,但两人依旧相溶以沫,宛如初见。世事变化无常,这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田灵儿在这些年之中,成熟不少,任性娇贵的性子也收敛了很多。尤其是田不易和苏茹二人去世之后,行事愈加稳重,更有人妻风范。
并不为别的,只是她每每午夜惊醒,从回忆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再不会像从前那般,被双亲疼爱了,就连记忆里的那座温暖的山峰也仿佛离得更远。
又或许,只有身边的人,才是最真实的。
她暗叹一声,然后再度在一片熟悉的气息间,幽幽睡去。
人间清寒。
哪知岁月片刻温暖?
窗外有鸟鸣,清脆悦耳。
田灵儿一夜未熟睡,天刚亮起来,她就醒了。身边没有日夜陪伴的人儿,心中总不太踏实的吧。
这些日子,天火之灾临近,虽不甚猛烈,却也祸害不浅,齐昊作为一脉首座,事务比往常多了数倍。青云门掌教真人逝世,长门萧逸才也是刚刚就任,恰逢此难避无可避,接连数日约见各脉首座,共同商讨破解的法子。
昨夜夫妇两人带领众弟子拜祭完道玄真人,前脚刚落下,还来不及说句话,长门传话的弟子就又来了一个,匆忙间告知众人这几日,三派需共商天火之势,话传到也不多留,招呼过疾飞而去,形色仓促,更是弄得众弟子心神惶惶。
齐昊不禁苦笑,然而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田灵儿最初还坚持第二天要同他一道去通天峰的,但因着齐昊另有叮嘱,也就只好留在龙首峰上。
她着手帮齐昊处理一脉大小事务,两人将门派事务安排妥当已到了深夜。天穹星子寥落,她也是一般疲懒,好不容易浅浅睡下,再睁眼时,已是清晨,而身边的齐昊恐怕已早起去了通天峰。
待她洗漱完毕,时辰尚早。
田灵儿伫立在窗边,静静呼吸,此刻晨间是难得的清闲。微微一笑,她随即转身,缓步迈出了房间,向后山深处走去。
一路袅袅前行,不快不慢,倒也悠然。
田灵儿一身红衣,鲜艳而灵动,曼妙更甚年少时。只是心境少了许多浮躁,倒与四周宁静的风景相得益彰。
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她的唇边挂着一丝笑容,龙首峰的后山虽是她日常所在的地方,但树林森森,亦有幽谷,很多地方也是她没有踏足过的。田灵儿自小在大竹峰上长大,见惯了青山密林,只当是所有山峰的后山都差不多,今日心念一动,随性而为,倒觉得往日想法太过无趣。
龙首峰的后山,比她记忆中大竹峰的后山,要宽阔很多。绕过熟悉的山路,眼前郁郁葱葱,四处可见挺拔的松柏,浩瀚如绿色波涛,绵延纵横。
哪里像大竹峰,漫山只有那些难砍的黑节竹……
竹叶婆娑,窸窣作响。某一霎那,竟与记忆中的景色重叠在一起,她笑了笑。
然后她不由自主的,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忽然微微淡了下来。
她仿若怔忡地愣住,脚步停在原地。
四周宁静而祥和。
有谁的心头,莫名地震颤,很轻的动了一下。
晨鸟啼鸣,碧竹有雾气散开又聚合。
飘忽了谁,年少的光阴?
田灵儿的脑海间,猝不及防,掠起一个孤单的身影,熟悉而陌生。
她在深心暗暗叹了口气,眼前风景仿佛也失了味道。
树叶在耳畔被风沙沙吹动,田灵儿独自一人,默默站在小路上,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然而,没过多久,大概这心思太过沉闷,她也不愿再想,便依着心境转身离开。
身旁有阵阵清风,由缓而疾吹入林中,惊起几只飞鸟。
小路寂静,只有叶落鸟鸣的声音。
突然间,她的脚步滞在了那里。
就在刚才,深林中好似有些异样,隐约有微弱的极像树枝折断的响声,虽然声音遥远,但她却是听到了。
诧异转头看去,略略思忖,明眸中精芒陡然间大盛,向着幽林一步一步走过去。
腰间的琥珀朱绫悄无声息地缠在她的左手臂上,田灵儿右手稳稳抓住朱绫一角,目光敏锐的亮了起来。
林间又仿佛只有风声,她视线掠过,皱了皱眉。
又是一点断木的声响,无比轻微,但终究没有逃过田灵儿的耳朵。
她眉头皱得更紧,眸光如电,一跺脚,身姿跃然而起,玉手婉转间,琥珀朱绫已直扫过去,劲力所到,草木竞相跌伏在地。
腾身踏于朱绫之上,她的身形飞速疾如闪电,冲入层层树林之中。
满眼的翠绿色,田灵儿眼中却是清亮,竟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白光,浓而不散,汇聚在树林深处。她微吃一惊,脸色凝重不少。
龙首峰弟子众多,后山经常有人巡视。眼前所见究竟是异象,还是当真有什么人闯入此地?
田灵儿抿了抿唇,忽的道了一声:“何方高人,既敢前来,怎不敢现身说话?”
那白光并无太大变化,只似是随着清风吹动,震了两震。
田灵儿思忖了一刻,而后不再犹豫,足尖轻点,按下身形。手中更不迟疑,琥珀朱绫“唰唰”呼啸着拍向那古怪白光。
只不过那缕白光如烟似雾非雾,飘缈异常,琥珀朱绫一击不中,反被合起的烟雾包围了起来。田灵儿诧异之下,心头大震,她伸手抓住朱绫一端,猛然一拉,将之抽了回来,那白光一动不动的散了。
她玉手作诀,琥珀朱绫刹那霞光万丈,数道红光如蛇一般,将那白光缠住。那白光杳杳倒是浑然不惧,悠然飘荡,一个巨震之后,又从朱绫包裹的缝隙间溢了出去。
田灵儿愕然,身子一震,琥珀朱绫霞光流转,折身再度攻上,狠狠拍在白色屏障中央,她秀眉紧皱,紧咬贝齿,双手齐握法诀,指尖透出微亮清光。
琥珀朱绫光芒又强了几分,只不过让她料想不到的是,那白色屏障依旧是固若金汤般模样,巍然不动。
田灵儿将这阵仗看在眼中,神色愈来愈阴沉。这古怪白光不会凭空出现,难道真是有人施法不成。
若是如此,一个能不现身,却将虚无之物用到这等地步的,道行绝然不低,而用心却也难为人知。
“高人既已来此,何不现身相见!此处乃是我青云门龙首峰地界,阁下若再不现身,休怪我妇人家不懂待客之道了!”
光幕中模模糊糊,空荡一片,哪有什么人影了。
田灵儿又是一惊,心思百转,那白光由人操控,但那人分明不在此处,她与这似烟非烟的事物纠缠半晌,怕是枉费。若此人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呢?
她蹙了蹙眉,只眨眼间明白过来。后山之重要,全在“天机锁”上,万一灵脉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灵脉位置她大约知道,不管是否如此,都该以防万一,查探一番。眼见面前白光散尽,她一把收回琥珀朱绫,返身而去。
正待飞起,她秀眉紧蹙,却不禁又有些疑惑了,龙首峰的天机锁所在只有齐昊和自己知道,外人又如何能知晓呢?
但这般猜测总归无用,且搜寻过再说。
一念及此,田灵儿祭起琥珀朱绫团身飞起,在林间犹如灵蛇般弯来折去,低空穿梭。
眼前树林层层叠叠,仿若无穷无尽。她跃进密林,行了好些时候,才在一片小小空地上落了下来。
稍有停歇,立刻放眼望去,看到这里已经是龙首峰上比较高的位置了,一条蜿蜒小径正从她脚底下这片空地分支出去,田灵儿走近细瞧,这条小径深邃曲折,竟是一眼望不到头。幽深密林,突然出现这样一条小路,十分奇特。
她心中尚存着几分小心,踏上了这条小径。
路旁野草渐渐茂盛,显然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过。田灵儿沿着小径缓缓走着,直到她的面前慢慢开阔,行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微微怔了一下。
这尽头道路不平且是荒凉无物——不过这样说也不甚准确,田灵儿走上前去,便惊讶的发现。杂草丛生的地面上,被生生挖出来一个大土坑,足有数丈大小,数尺之深,随着山势向内倾斜。
田灵儿疑惑的挑了挑眉,然而既已到了此地,看看也无妨。于是她还是走近了些,绕着土炕往下走。
不多时,便行至这土坑的尽头。
她随即弯身低头看去,在那土炕正中,散落着一些泥土,当中有一个小小的洞。
这里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坑,平淡无奇。
或许换作他人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土坑就是传说的天机锁所在,哪怕是隐约知道位置的田灵儿。
四周峰峦齐聚,俯首倾斜,三峰向天伸展,将这片不起眼的地方围在了中间。浩荡天际之下,那一个土坑似渺小又似最神秘的所在。
无论百年千年,一直仰望天穹,守护着青云不可言说的隐秘。
层层树木后,一个男子隐在绰绰树影中,静静站着。他的肩头还趴着一只灰猴,三只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那灰猴转过脑袋向后面瞅了瞅,眼中大有不解之色,它伸手抓了抓头,很小声的“吱吱”叫了两声。
男子本是怔怔出神,听到猴子的声音,神色终又有了细微变化。只是看他神情,忧虑意味并没有多少了。他的眼眸漆黑如墨,深邃中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却是那般宁静而释然。沉淀在最深的地方,缓缓流淌,化为最柔和的光芒。
他伸手,轻轻抚着肩头灰猴的毛发。那灰猴似也极通人性,随即安静的呆着,一动不动。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了下来,照在男子青色的布衣上,一块一块裂成光斑。
树林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烟雾,翻滚涌动,在他面前凝聚起来。
田灵儿走后,张小凡又在此地停留了很久,没有任何动作,只望着面前的土坑若有所思。
倏地,他身形一晃,如如鬼魅轻轻飘了起来,转眼就飞进了那土坑中。
仰头向三面望去,山峰起伏,向这一方土地压来,蕴含无限气势。
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点头道:“果然是灵气聚拢,最为旺盛的地方。”
小灰在他肩头歪了歪脑袋,张小凡看了它一眼,微笑道:“青云祖师目光长远,眼力非凡,确实是常人不能及的。”
说话间,他右手一翻,手中是一根三尺长一尺宽的柱形圆木,颇有沧桑古意。
他迈步向土坑尽头走去,也不在意坑中泥土尚有湿意,盘膝坐了下来,在他面前,是那个小小的圆洞。
张小凡右手一震,玄木被柔力托起,移到那小洞之上。
他深深呼吸,直起身来,小灰从他肩头蹿了下去。
周身清光像慢溢而出的泉水,缓缓围绕着他,正是最纯粹的太极玄清道。
整座山峰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就连风声,都消失了。
叶落无声,时光凝结。
就在这一个小小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