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酝酿 ...
-
时隔数月,青云山上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那一场大战,于俗世,只留下一道道烧黑的伤痕,但时间依然在继续向前走着,有人离开家乡谋生,有人回到故里安居,都是这红尘中,渺小的一粟,在浩瀚的长河里不值一提。
青云山通天峰上,阳光温暖,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日头把玉清殿的影子又消短了不少,青云掌教萧逸才难得清闲,俗事无多,便走出了那略显沉重的大殿,身着一袭墨绿色道服,站在虹桥之上。
眺望着广阔的云海,安然山风扫过鬓角眉梢,清凉若溪流,萧逸才弯了弯唇,神色也是难得的安逸。
虹桥一端,碧水寒潭边,水麒麟庞大的身躯卧在空地上,和往日任何时候一样,兀自沉沉酣睡。
萧逸才闭了闭目,置身在云雾中,轻轻仰头。
青天白云。
忽而,天空一道赤色光彩打破了平静,自流云间摇跃而出,霍然往他站处驰来,微光摇晃,一眨眼工夫,便到了面前。
这人来的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萧逸才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宋大仁笑了笑。
“见过掌教师兄。”宋大仁乐呵呵的道,看去心情极好的样子。
萧逸才点了点头,微笑道:“宋师弟,几日不见,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宋大仁收了自己的十虎仙剑,笑容也敛了一敛,迟疑了一下,对萧逸才道:“是有些事情想同萧师兄商议。”
萧逸才道:“你说。”
宋大仁轻咳了一声,仿佛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萧师兄,我今日是为本脉张小凡张师弟之事而来的。”
萧逸才眸光微闪,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宋大仁道:“焚香谷走之前,提起了这次的事,师兄本意想让张师弟到玉清殿一趟,不过我……”
一只手轻轻竖起,萧逸才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宋大仁怔了一下,看向他。
“我想应该有人告诉过你我的意思,不管是张师弟,还是……陆师妹。”
宋大仁一愣。
萧逸才笑了笑,眼睛微微眯了了一下,态度似乎极坦然,开诚布公的道:“是陆师妹找到我说了此事。”
宋大仁沉默半晌,听萧逸才继续一字一字的道:“往昔旧事,依言而处,”
萧逸才随即不再看他,而是缓缓注目于远方浩瀚云海,有那么一刻,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一下,也没有转头,只道:“本可一见,可惜了。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张师弟离开的时候,这几个门派也算大都在场的罢……”
宋大仁愣住了,并未想到萧逸才会提起旧事。
萧逸才眼中微光一闪,话语没有停滞,淡淡地笑了笑,叹道,“罢了,虽然张师弟没有出面,但也未尝不是个了结。宋师弟不必记挂在心。”
宋大仁半天未语,方才回过味来,心头泛起莫名情绪,却无话可说。
言谈间,天际又是一道光华向玉清殿风驰电掣地行来。
萧逸才望了宋大仁一眼,而后收回目光,向来人看去。
“萧师兄。”
萧逸才向走过来的明阳道人点了点头。
宋大仁确定焚香谷和天音寺不会再纠缠于张小凡之事,心中的石头已经放下,见状便开口道:“如此多谢掌教师兄了,师弟就告退了。”
萧逸才微笑着,不再说什么了。
宋大仁颔首和一旁明阳道人打过招呼,走出几步,祭起了十虎,忽然又听萧逸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了,唤道:“宋师弟。”
宋大仁回过头道:“师兄还有什么事么?”
却见萧逸才有一刻的静默,像是思索着什么,随后唇边终是现出几分笑意,目光温和,竟是道:“麻烦师弟,就先替我恭喜张师弟和陆师妹一声吧。”
宋大仁哑然一怔,而后不禁憨厚的笑起来,爽朗回道:“多谢萧师兄了。”
萧逸才笑了笑,只同明阳道人并排而立,看着他的身影走远。直到那十虎剑芒消尽于天边,他才转而开口询问身旁之人。
明阳道人神色恭谨,将要紧之事一一禀报后,停下了话语。
萧逸才神情毫无波澜,眉宇间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近日琐事大都关乎焚香谷众人,毕竟是在意料之中,萧逸才心中自是早有决断。
他沉目思虑,良久,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其余紧要的话一句未言,便住了口。
明阳道人等了许久,见萧逸才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犹豫了一下,问道:“师兄,我看焚香谷的人离开时,他们几个长老还大闹了一回,青云之后还需要再派弟子去那焚香谷么?”
萧逸才眼中划过一丝隐晦的光亮,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必再去了。”
明阳道人缄默。
“他们焚香谷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好好理理吧。”
明阳道人沉吟半晌,道:“是。”
轻轻阖目,萧逸才英挺的眉目浸在云气中,深深吐纳,一时不语。
“……明阳师弟。”
明阳道人应了一声,抬眼看他。
萧逸才神色如常,声音却有些异样的低沉,缓缓问道:“焚香谷、天音寺不足以再耗费心神。不过你且看看……咱们青云这几脉,如何?”
明阳道人愣了一下,不曾想萧逸才有此一问,一时间神情种种变幻,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逸才看着他,倒是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笑了笑,道:“你也不必在意了,我随口一说而已。”
明阳道人不动声色,只是恭敬点头道:“是。”
停了片刻,他回想起什么事情,方又怔了一下,道:“按师兄先前的吩咐……不知陆师姐可曾知晓?”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我已与陆师妹谈过了。”
明阳道人遂即无言,但回忆起方才一幕,心下终究有着几分好奇,难以抹去。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嗯,师兄,陆师姐……是要成亲了么?”
萧逸才似笑非笑的撇他一眼,道:“怎么了?”
明阳道人哑然摇头,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道:“此事,似乎……有些突然。”
萧逸才听到他这样说,也是温颜失笑,道:“哦,原来你是这样觉得么?”
明阳道人面上一红,笑着没有回答。
萧逸才眼眸光芒淡淡,只在看向他的一刹那,现出一丝微弱的精光。
他轻轻弯唇,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明阳道人一怔。
还未缓回神来,便闻身旁之人一声轻叹,淡如杳烟,道:
“已经……十年了啊……”
原来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么?
明阳道人不明所谓,呆愣多时,便看着萧逸才神色淡然,眼眸中蕴着几许叹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再不多说,迈步从自己身边缓缓走回去了。
明阳道人站在原地不动,直望着萧逸才背影渐渐离远。
袅袅安逸的闲云,漫上虹桥,烟茫蒸蒸,衬得玉清殿前的白玉石栏恍如仙境。
最后的人影,就这般包裹在云雾里,不见了踪迹。
遥远的一声太息,不知从何处传来,尚未让人明晰时,就散了去。
耸入云霄的通天峰还矗立在此,千百年,又或万年,有什么差别?
茫茫衡宇,有人离开,有人归来。
终究是世间又一场轮回。
*
宋大仁辞别萧逸才之后,一路御剑飞下了青云山,他心间多番盘算,并不为别的,总归是需为自己小师弟之事跑这几趟的。
他驻剑在空中思索一些时候,方有了主意,调整方向便往河阳城飞去,人在空中时,只思忖着,估摸照此下去,怕是能与自己那几个先一步下山的师弟打个照面了。
青云山下村落不少,然而规模较大的城镇,只有河阳城一个,且离青云山又是极近,以宋大仁的修为,不过眨眼工夫就能行到。
宋大仁见时辰尚早,也不急于落下街市去,他慢慢放低了身形,寻了一处偏僻的树林,降了下来,然后将十虎仙剑收入剑鞘,待收拾妥当,才往街上走去。
偌大宽敞的街道缓缓出现在眼前,依旧是俗世该有的繁华热闹,虽历经数劫,但其复原之力的强大,仍令人赞叹。
天火之灾结束多日,平民百姓已经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河阳城也逐渐恢复生气,街道店铺林林总总分散在两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自顾忙着生计,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若是拿现在的情状与兽妖一役后的模样相比,也可以说是好了数倍的。
宋大仁这些年鲜少下山,一路又无急事,停停走走,心中免不得生出几分感慨。
直至晌午,两旁店铺皆开了张,街市热闹了起来,宋大仁不再闲逛,打量着那些店铺,准备去购置些需要用的东西。
他边想着边抬步往前走去,不留神间,路的一侧突然冒出了个黑影,莫名其妙的,就径直朝着宋大仁这边撞了过来,力道还不小。
那点劲风全扑到了宋大仁的脸上,隐隐都有些诡异的疼痛了。
宋大仁愣了一下,全身紧绷了一刻,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旁边飞快一晃,与其错了开去。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两人都停住了脚步,那黑衣人身子摇晃了两下,勉强稳住身形,低头喘息不止。
宋大仁一时搞不清状况,这好好的走着,怎么还能有人撞过来?
他皱了皱眉,看了那黑衣人一眼,虽是心下奇怪,但也不愿细究,于是什么都没说,就要离开。
却不曾想,那黑衣人急喘渐停,竟是开口吐出一句道:“对不住了。”
宋大仁听到他嘶哑的声音,略微一怔,随后摇了摇头,回道:“没事。”
那黑衣人看了他一眼,像是欲言又止,只见他愣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脚步踉跄着走开了。
然而那人,虽然看去行动不甚灵活,走的却也不慢,不多久就埋没在了人群中,留下身后一头雾水的宋大仁,无奈的摇头叹息。
“怪事……”宋大仁咕哝了一句。
“大师兄!”
一声大喊,陡然又把还未回过神来的宋大仁吓了一跳。
定睛望去,这次作怪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山已有半天的杜必书。
宋大仁瞅着他走过来,伸手拍了他一下,笑道:“你这小子!”
杜必书“嘿嘿”一乐,问道:“大师兄,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宋大仁一怔,不知该怎样言明,也就没有回答。
“没事,”他转移了话题,反问道,“东西买了么?”
杜必书眼珠一转,右手晃了晃手里拿的大包袱,道:“差不多备齐了。”
他想了一下,又将左手的东西递过去,边道:“我正要与五师兄一起回去呢。”
宋大仁接过来一看,手中明晃晃的正是两根大红色的喜烛,边缘金色,图纹精致,倒很是漂亮。
杜必书在一旁玩笑道:“我眼光不错吧?”
宋大仁失笑,接口道:“不就是两根蜡烛么,你莫要问我,回头问问老七和陆师妹吧!”
杜必书呵呵笑着,将蜡烛装进包袱里,又将其中物品查点齐整,方抬头言道:“大师兄你何时回去?”
宋大仁道:“得有一阵子。”
杜必书点了点头。
两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大致就是杜必书几人先回去,再如何安排云云。
不多时,杜必书便先一步御空离开了。
宋大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笑了笑,也转身沿着长街走去了。
*
街角,阳光无法照到的一隅,一个黑影紧紧贴着墙壁,大口喘息。他全身被黑衣包裹,只有一双眼眸露在外面,恐惧得瞪着。
枯槁而绝望,像浑浊的泥淖,充斥着濒死的生机。
他迟钝的抬起头,凝望着苍狗青天,黑色的面纱后,传来一阵凄惨的笑声,诡异莫测。
直到他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穹上,现出一道冷冽的、混着黑气的清辉时,他的笑声忽的戛然而止。
漫天暗芒一声呼啸,突然陡转之下,猝不及防的将他笼罩在内,密密如同封罩,狠狠挤压!
那黑衣人浑身抽搐,眼睛里的血丝一点一点蔓延,枝杈的末梢是尖锐的鲜血,他惊恐地阖目,却震惊的发现自己这一双眼眸已不能闭上,他嘶哑的低嚎,死寂里,他清晰地听到眼角撕裂的声音,破碎的血泪噼啪绽放,缓缓蜿蜒,流进嘴里……
他的眼眸暗红,从眼眶中微凸,鲜血不尽的从里面流下。
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慢慢瘫软在地,烂泥般贴在土地上,渐渐没了声息。片刻后,他倒下的身躯上红光、黑气一闪,瞬间变成了一具干尸。
一身彻头彻尾的黑布,瘪了下去,只有那双惨烈的眼眸,无声瞪大,骨碌碌的从布里滚了出来。
死不瞑目!
街市上人群三三两两,无一人看得到这一隅黑暗,他们皆是热闹又或匆忙的走过,不曾留意。
光芒如长鲸吸水,倒飞回天际,化作一个光斑,向远方飞驰而去。
与那昏暗的光芒相反的方向,是直插云霄,傲然伫立的青云山。
那里此刻,一派安宁。
而在这片宁静下,也许在某一处,还有小小的喜悦,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