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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番外三 情深·俗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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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和日丽。
张小凡清早在厨房略收拾了一番,便下山了。这些年他甚少出远门,一般也不过是到河阳城里采买盐油酱醋。
说这河阳城,与许多年前也大不一样,整个城向外扩了一倍,商户林立,人来人往,旧日几次血战留下的惨烈记忆已随着岁月变迁,埋进泥土,被人淡忘。
大约这世间,走走停停,再大的伤口都有治愈的一天。
张小凡走进人流里的时候,时辰尚早,但这座古城之活力,便在于新的一天,开始的甚早,各个商户无论是客栈酒馆,亦或道边小摊,都跟着一并赶早,河阳城一眼望去,清晨方过就已分外繁忙。
这般走着,拐过一个街巷,张小凡在一个不大的摊子前停下脚步,摊主本是向旁边望着,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哦,这位公子要买油啊。”那摊子主人是个老汉,年纪六旬上下,来河阳城中摆摊数年,卖过甘薯卖过鲜笋,如今是卖油的。他右手边支着一个青布幡,上写着中州第一油,名号响亮至极,颇为唬人。张小凡初次见这白发白须青布幡的老人家,就觉得此人和他当年结识的周一仙,颇为相似。
那老汉看到张小凡走过来,笑眯眯道:“这位公子过来瞅瞅,油老儿不是自吹,尝过老儿的手艺,都得是回头客。”
张小凡闻言笑了笑,刚要说话,就听老汉喋喋说开,道:“……这都是家里自己做的,是从我祖父的外祖父手里代代相传,到我这儿足足一十八代,你瞧好,要不怎么敢叫‘中州第一油’…”
张小凡脾气甚好,但每次听他说完,也都是一阵子无语。
“这位公子从哪来?”老汉笑呵呵的问道。
张小凡道:“青云山……下。”
老汉“哦”了一声,似乎在回忆青云山下究竟有没有村子,而后道:“老儿怎么不记得那里有村子?”
张小凡微微一笑,道:“村子小,认识的不多。”
老汉打量着他,张小凡素日穿着质朴,和这俗世中人也没什么不同。老汉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旁边客栈中传来一声巨响。
老汉方才便是被那方的人群吸引了目光,如今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客栈中一群人从正门倒退了出来,衣衫相同,应是同一门派弟子。他们手中皆握着法宝,其中几人窃窃私语,张小凡道行高,听得清楚,当前一人怒声说了一句“不如和他们拼了”。张小凡不禁皱了皱眉。
这时,另有几人站于门口,面上冷笑,正中一黄色布衫之人道:“有本事,再来比过。”
那派弟子顿时怒目而视。
“幽州不愧是边陲,城小,养出来的人心眼也小,不登大雅之堂。”黄衣织锦男子嗤笑道。围在他身边的数人,听闻此言哄堂而笑。
对面那群弟子年轻气盛,如何能忍,几乎就要动手,站在最前方一人年纪稍大些,硬伸手拦住身后师弟,压抑着怒火,道:“此地乃是青云门山下,动起手来,若传到青云门,可都不好看。”
黄衣男子冷笑一声,道:“你们也知道脸面。”
他身边一人大声道:“不错,别院里是谁使得阴谋诡计,害我等名额作废,如今倒是大义凛然起来,算哪一出?”
听到此话,对面那人脸色一变,沉了下来,道:“欺人太甚。”
话音落下,他拦着的手臂也放下了,身后那些年轻弟子早就怒火中烧模样,几个人挥着法宝便打了过去,那人亦是跟在后面直冲向那黄衣男子。
客栈门前刹那间一片狼藉,店小二不敢进不敢退,站在门中大喊着什么,淹没在一片法宝锐响中。
就连客栈周边也收到波及,不消片刻工夫,坍塌了一半。
等卖油的老汉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一柄剑从他头顶擦过,打在墙上,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摊子也顾不得了,哆嗦着往地上蹲,看来是吓得不清。
这时一股大力忽的从脖子上传来,他脑袋嗡的一声,心头大呼一声“惨矣”,随即抱紧了头。
感觉到衣领一紧一松,耳边却是清净了许多,过了好一阵,他又惊又疑的抬头,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移至了远处,他“咦”了一声,心道,莫不是被打过来的。
他又向四周望去,见方才站在他身边的张小凡,已然离自己数丈之远了。四面布棚歪倒,砖石横飞,一片尘土飞扬之中,张小凡站在边上似乎没什么反应,也没有任何躲避之意,然而那碎石木屑却是一分都没有落在他身上。那老汉伸着脖子瞅着面前乱象,过了一会工夫,好似也注意到了这点,眼睛便睁大了些,嘴里“咦”了一声。
张小凡静静看着两派争斗,目光渐渐深了。
那两方越斗越凶,起初不过是阵仗较大,并未波及他人,半柱香后,法宝却见血红颜色,更有几次险些伤了周围人性命。张小凡皱了下眉,若等青云门下山处理此事,恐怕拖延太久……他思忖了一刻,右手方泛起微光来。
这时场中一声尖啸,那黄衣男子身影乍现,怒道:“实乃小人,今日休想离开。”
一人脸上带血,从灰尘中被打了出来。数人惊呼声起,法宝来往不绝。
正在众人打得难解难分时候,天边传来一声异响,张小凡神色一动,抬头看了过去,眼中闪过不知怎样的情绪,下一刻,他就将手收了回来,身形一晃飘远了。
半空中,一道剑气划破尘烟,劈在地上,众人一惊,均后退数步。那剑气醇厚,碧绿光芒吞吐气势磅礴,隐隐有龙吟声散开。
在场诸人一时都变了脸色,方才领头的青衣男子率先招回仙剑,在他身旁,尚还浑然无畏的弟子本要再上前,也被他一手拦住。
龙吟声里,绿芒之中,一白衣男子立于其中,光芒微有刺目之感,更称得此人气宇轩昂,不同凡响。
另一边,黄衣男子及门人也停了下来,场中一时极静。
“敢问这位道友可是青云门师兄?”年长的青衣男子细细打量眼前之人,谨慎的道。
那白衣男子冷冷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河阳城在青云山下百年安宁,除了兽妖、魔教之战,还未有如此乱象。”
这一句竟是将这些人比作妖魔,众人脸色皆是不好,那青衣男子怔了一下,勉强揖了一下,道:“这位师兄,教训的是。”
其它诸如黄衣人和门下众弟子也看出此人绝不简单,此处是青云门山脚下,若这人当真是青云门人,将此事传回去,在场两派面子上都不好看。
那白衣男子不愿多做停留,冷言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开,随着话音落下,碧绿仙剑亦是光芒一闪入鞘,重新负在他背上。
白衣轻摆,背影望去几分桀骜,确有青云门风骨。
众人心中皆是不甘,却也不敢再造次,纷纷收剑,只目光瞪住对方不肯罢休。
卖油的老汉躲在后面,小心翼翼的察看着前面的动静,一晃神,发现之前还站在数丈远的张小凡,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边,身影当真如鬼魅般飘忽。
卖油的老汉额上顿时冒出汗来。
“呃……这位公子……”他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抬头却见张小凡看着一地残屑断瓦,似是若有所思。
街边人来人往,恢复能力倒也快,除了店掌柜、小二憋屈叫惨之声,已没有几个人关注这里了。
待老汉将摊子重新支起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张小凡听着老汉的碎言碎语,边把买油的铜板递给他。
“多谢,”那老汉笑得连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道,“不知公子打哪儿来,下次缺油的时候,可别忘了老儿。”
张小凡淡淡一笑。这老汉一向记不住事情,他也习惯了。摆了摆手,就提着油离开了这小小的摊子。
*
青云门,通天峰上一片祥和。萧逸才坐上掌教之位时,青云百废待兴,首当其冲便是恢复秩序。他亲往极北冰原取得“冰原玄铁”,又交代曾书书、林惊羽等人,前往西南蛮山寻得“黑赤金”,熔炼为一口大钟,有万钧之重,以秘法悬挂于玉清殿绝壁钟室,名曰“三圣镇灵钟”。
每逢初一十五此钟必鸣,其声雄浑清朗,自有浩然正气涤荡邪灵,以慰藉鬼王血战一役中冤魂,化解他们心中怨怼。这钟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在五年前归于平静,青云山上再不闻鬼哭声,终复仙家模样。
在过往数十年,钟声响起时,萧逸才必于殿前开坛作法,后于殿内焚香礼拜三清,近几年作法倒是无需了,但礼数却没疏忽。
今日明阳道人走进玉清殿时,萧逸才已在杳杳青烟中直起身来。
明阳道人站在一侧静静等候,看萧逸才走过来,方才点头打过招呼,而后直接道:“在山门前遇到了林惊羽师兄。”
萧逸才点了点头,示意他一起往后殿去,边道:“不错,他在凉山时就传信过来,算算确是今日。”
明阳道人心头有些讶异,但此时也不好说什么,按理说回山就要复命,但看林惊羽径直往龙首峰去了,颇为奇怪。
萧逸才看了他一眼,道:“林师弟数年未回山,于情于理,还是要先回龙首峰一趟。”他淡淡一笑,似乎不以为意。
明阳道人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道:“林师兄解决了南疆那边的事,想必能轻松一阵子。另外,掌教师兄所说的提拔世家子弟入青云一事,名剑楼苏家、龙湖城王家还有其余有些名望的世家,已经把人定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袖中名帖递给萧逸才,萧逸才伸手接过大致翻了一下。
明阳道人看着那名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颜色。
“便是这些罢,待入秋将他们领上来。”萧逸才道。
明阳道人怔了一下,道了声是。
萧逸才随意又看了几眼,目光划过龙湖城王家,停了一下,道:“听说王家近来过得不错?”
明阳道人点头道:“是,王盛之此人确实有几分手段,他们世家大族分支多,当年却也都信服于他,这些年枝繁叶茂,在南疆名声不小。”
萧逸才“嗯”了一声,又听明阳道人道:“方师兄在南疆有好几年了,我这些还都是听他信上说的。”
萧逸才一笑,道:“是了,他在那里呆的时间不短了。”
“过一阵子,你且去信问问他何时回来吧。”
明阳道人依言道:“好,那里穷山恶水,倒也难为他了。”
萧逸才笑了笑。两人短短言谈间,敲定了一些事项。
待向门外走去时,萧逸才的脚步却忽的停下了。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一派宁静,也并未有什么人经过。然而萧逸才却轻轻眯了下眼,转头向林叶茂密处望去。
明阳道人一时讶然,顺着他目光搜寻,并无所获。
萧逸才暗自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刻后,他道:“若无其它事,师弟先回去罢。”
明阳道人不明所以,但手头也确实无甚大事,于是向他施了一礼,道:“那我先退下了。”
萧逸才点了点头。
等那明阳道人身影消失时,一个身影却是慢慢走近了。
萧逸才负手而立,看那人停在身前五步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容颜如往昔,亦是淡淡之态。
只是两人,一在门里,一在门外,又太过沉默,便显得有些诡异。
萧逸才眼中光芒深深,道了一句:“好久不见,张师弟。”
阳光下,树影中,那衣着朴素之人,正是张小凡。
两人的目光无声的碰在一起,只交接了一刹那,四周鸟鸣却都喑哑了下来。
鸟无声,风无声,萧逸才并未请他进殿,张小凡也没有要走近的意思,两人停在门口一时无话。
半晌,张小凡淡淡开口,道:“今日前来,是有些事想请教萧师兄。”
“哦?”萧逸才衣衫下摆随风轻摆,面上一片平和的道。
张小凡看向他,树影照在两人身上斑斑驳驳,明暗交替。
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只站在树下,三言两语缓缓交谈,仿佛这是最平常不过的样子。期间萧逸才面色如常,唯有一瞬间微变了下颜色。
相谈甚短,张小凡似乎无意多做停留,将话言明便准备告辞离开。
“还有一事。”末了,他又停了一下,道。
萧逸才看着他,默然不语。
“请萧师兄准雪琪歇息一段时间,勿以门中事务相扰。”
萧逸才点头道:“好,多久?”
张小凡目中淡淡,道了一句:“两年。”
萧逸才愕然,注视着张小凡越走越远,直到御空而起,他面上多有变幻,浮现些许复杂,不知作何感想。
树枝摇晃,有暗色落在他眉心,许久过后,他方才回到殿中,
沉香袅袅如烟散去,他食指一弯敲了敲桌子。一个小道童从外走了进来,向他施了一礼。
“辛苦将明阳师弟唤来一趟。”
小道童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萧逸才望向门外,眼眸深处是暗沉的黑色,有一道精光在其中亮了一亮。
*
龙首峰,三面松柏如青涛,山峰突出来的一片空地上则有一偌大的亭子迎风而立。此时,龙首峰首座齐昊正与刚回山不久的林惊羽坐在亭中饮茶。
茶香浓厚,都散进风里。
“这南疆不太平,青云门中也不大安生。”
林惊羽抬眼看过去,见齐昊放下手中茶杯,自嘲的笑了笑。
林惊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师兄想如何做?”
齐昊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师弟觉得我该怎么做?”
林惊羽皱了皱眉。
齐昊迎着风,闭了闭目,睁眼时,他缓缓道:“这些年,长门多少与我龙首峰有些嫌隙。”
此中原因两人自然心知肚明不愿戳破,数十年前苍松道人叛离青云后,原本威势紧随长门其后的龙首峰,虽然门人人数未变,但在众脉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齐昊苦苦支撑数年,才渐渐挽回些声望,如今长门有意收权于一脉,不知门中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龙首峰。无论如何,以龙首峰的位置,表态是必须的。
祖制终需人治,到底还是要有个抉择。
“说是迫在眉睫倒也不必太急,”齐昊道,“七脉归一,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决,且看看罢。”
林惊羽点了点头。
齐昊没再深想下去,转而笑道:“你难得回来,就在山上多住一阵子吧。”
林惊羽从数年前,被派往南疆追查焚香谷之事开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徘徊在南疆边境,没有回山了。
他自幼在山上长大,与众师兄弟也十分亲近,每每回来心中总有落定之感,闻言便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些近日琐事,一壶茶喝的七七八八。
“今日怎不见师嫂?”田灵儿性子活泼,往日山上来了人又或久归的弟子,总要见上一面,何况还是齐昊最为在意的师弟。
齐昊笑了笑,道:“一大清早便回大竹峰了。”
林惊羽一愣,举着茶杯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你刚回来还不知道,陆师妹有了身子。”齐昊看着面前师弟微怔之态,没有说什么,站起身时,他伸手拍了拍林惊羽的肩膀。
林惊羽抿了抿唇,目送齐昊走下台阶,往大堂行去。
清茶尚热,自带清新之气,他坐在石凳上,默然很久,才拿起又杯子喝了一口,润口的清香里泛起一缕苦涩。
原来这一恍然就是数十年,记忆里一同奔跑玩耍的影子却是越来越淡。
林惊羽面上冷冷,心底一片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