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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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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在宫中那几年,起初他除了自己的院子,根本无法再踏出一步。皇帝废了他的脚,他便膝行着至门口;腿折了,便一点一点的挪,及至全身都无法动弹,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也仍旧想着要出去。
可皇帝三个字,便叫他再也生不出逃跑的心思。
——张秉德。
次年三月,他终于被允许在宫里走动,只是不得离开住处一柱香的时间。
景烨在园中逗他刚满月的孩儿,他远远的见了,转头便要走。却叫他喊住了,清清淡淡道:“你也过来看看罢,毕竟以后是要在你宫中抚养的。”
何莲不解,却也还是依言慢悠悠的挪了过去,望着那襁褓中的孩子,神思恍惚,笑了笑,无声道:很像你。
景烨愉悦的笑了笑,将孩子放入他的怀中,道:“你抱抱看,不重的。”
园中几人何尝听闻过皇帝这般对人说话,俱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而何莲只伸手戳了戳那孩子的脸颊,便惊慌的将孩子递还给他,是时辰已到,毒性发作了。他捂住心口,按捺住那阵疼痛。
景烨恍若不见,接过孩子后也并不递给乳娘,只对着他身旁着华美宫妆低眉顺眼的人道:“今日过后,这孩子便在碧洗宫养着,后宫事重,你带着孩子难免分心不好打理,若是想他了……
他冷笑一声,“那便想着罢。”
他随意的将那孩子扔至乳娘怀中,转而抱了那脸色苍白的男人,对着身后道:“乳娘跟上。”
那才满月的孩子,便至此不曾在与亲身母亲见过。因着他的生母,在他周岁时,便跳河殉身了。
那几年宫中谁人不知皇帝后宫内豢养着一个禁脔,却无一人敢提及此人——那位曾居一品的大人,现下被囚于宫中,做了皇帝的男宠。
景烨那几年也每日都宿于碧洗宫,起初他口不能言,不知该如何逗得那犹自啼哭的小儿安静下来,景烨便在他身侧,执杯笑着看他被急的满头大汗。
后来他嗓子虽是治好了,说话便如同破铜锣般,吓的那孩子又开始啼哭起来,他也不敢再多言。
太医局整日里来往碧洗宫内,为他调理身体,那些陈年旧疾好的七七八八的同时,皇帝也在让他去做一些隐晦的事情。
他犯的第一个错,便是放了常氏一族,却害得他的同门小师弟全族葬身火海。
第二个,便是景烨替他在额间绘的花钿,是由他亲手剜下来的。那日之后,他便不曾再见到过小汤包了。
小汤包便是那位生母跳河殉身的小皇子,他由何莲亲手养至两岁,却因着这事又被送至不知哪个妃子处去养着了。
此后几年,他被景烨派去各地巡视,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手上鲜血淋漓,早已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直至他跪在景烨脚下,求他允他回乡看望先生。
“两个月,朕只许你离开朕两个月,”景烨批改着奏章,头也不抬,只冷道,“若是你没能预期回来,那朕只好请先生来京城一趟了。”
何莲勾着头道:“是。陛下。”
他缓步至门口,最后看了一眼景烨,他也似有察觉,抬头看他,难得的笑了笑,朗声道:“林隐,早些回来。”
何莲便笑了,心中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他转身而去,不再留恋。
梁上的画只画到那次与景烨同下江南,便不知该如何画下去了,他对着画中桥上那人的身影,一时也不知是该抹去,还是留着。
倒是张老先生在底下叹道:“留着罢,抹不去的,就算了。”
这位老先生及至此刻,也还是不能明白为何自己门中的得意弟子,会爱上那般心狠手辣的人,又是为何会甘愿于屈居人下。何莲心思通透,本该前途无量,却硬是教他折断羽翼困在那方寸之间。
何莲坐在梯子上笑眯眯的:“先生,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张老先生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故作深沉道:“黄口小儿,你又经历了多少,便能给我讲故事了?倒是说来听听。”
何莲便从梯子上跳了下来,朝张老先生郑重一拜:“先生,请听学生一言。”
他抬头看着张老先生,眸中水光潋滟:“离开湖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