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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娇兰(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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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溪湖本是京都城内最大的一片野湖,后来有位词客偶然经过这里,吟了首散词,曰:“三月信阳青草齐,却教檀溪争渡,水如漾,燕斜飞,蓬莱客也醉。不知归去春事晚,仍邀东风。”
词客小有名气,一首《檀溪湖赋》在京都盛传一时,不少人因为这首词慕名来到这儿赏景,时间一长,有人自发掏银子把两岸的湖堤给修葺了,于是便有了如今的白堤相环、垂柳依依。
这般时辰,夜色渐沉,风轻轻地扑面而来,夹杂着冬末春初湖水的凉意。
纪兰漪不经意的一瞥,视线陡然一顿,落于谢忱身后不远处那道从白堤岸上迎面走来的颀长身影上。
漫天的焰火是五彩斑斓的色彩,明暗之间那张令人见之难忘的俊脸显得晦暗不明,只一双幽深眸子直直的似乎要望进人的心里。
他怎么也在这儿?
谢忱注意到小表妹神色不对,便转过身来,待看到一步步走近的傅景时,他也怔了下。旋即,谢忱又似想到了什么,不着痕迹地挪了半步,恰好挡住纪兰漪的身形,同时也阻断了那二人的视线交集。
纪兰漪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乖乖地垂了眸子,而那一厢,傅景时瞧见了这场景,眸色一深,眼尾并着嘴角一起扬起了些许。
“傅公子。”谢忱拱手见礼。
傅景时回之一笑,嗓音清冷,“小公爷还没回去啊。”
谢家祖上行伍出身,三代前转了文路,家学颇有渊源,先帝在位时,擢封谢忱祖父为定国公,世袭三代。而今谢忱之父谢沧澜袭爵,故而旁人见了谢忱也都客气地称他一声“小公爷”。
但小公爷是没有什么实权的,也只听着好听些。
加上积香楼见的一面,这会子是谢忱第二回见傅景时。他看着他,面上仍带着温和的笑容,声音也温润得紧:“烟火正盛,良辰美景自不可相负。”说着,他的视线落向湖岸边,水光在焰火色下潋滟生辉,可除却一片泛着光色的涟漪外,却无其他,更未见着先时泊在岸边的精致画舫。谢忱道,“冒昧问一句,怎么不见天翊?”
积香楼一叙,傅景时跟纪天翊二人谁也没有说服谁,正巧瞧见窗外焰火升起,傅景时不知为何转身就走,而纪天翊也一反常态地跟了上去。
到了檀溪湖,傅景时瞧见那悬着临王府灯笼的画舫后猛然停下了脚步,拂袖转身便走。可他才路过纪天翊身侧时就被拦住了去路。
谢忱记得,当时纪天翊似乎压低了声音跟傅景时说了句什么“临王”“三皇子妃”,后者沉思良久,冷着一张脸又朝画舫走去。而纪天翊对他抛下一句“等着”就小跑着跟了过去。
谢忱细细地打量着傅景时,见他身姿挺拔,周身泛着泠泠清冷之气,又糅了三分阴翳,尤其一双眼,眼形狭长而眼尾微扬,平白匿着几分洞若观火的凌厉。
这并不是一般富贾出身的等闲贵公子。
谢忱笃定。
傅景时没有将他的审视放在心上,见问也只回了句:“许是那位临王殿下盛意难却罢。”
说话时,傅景时稍稍垂了眼,视线落在谢忱松烟绿衣袍侧露出的半抹月白色上。
月白纤柔,衬得那松烟绿有些碍眼。
傅景时淡淡地收回视线,这才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再开口时语气越发冷淡,“在下有些话要跟纪三姑娘说,不知小公爷可否行个便宜。”
说的是征询意见的话,语气却不容回绝。
饶是谢忱平日的修养在心,这会儿也不禁拧了拧眉。他迎上傅景时的视线,“傅公子不觉得唐突么?”
话说完,他便注意到傅景时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诧异,不等他细想,便听到略带讥诮的声音响起。
“唐突?”清冷嗓音酝了点儿笑意,“莫以男女大防作口舌之争,真论起来,小公爷……”
傅景时眼睛里也泛出冰冰凉凉的笑意,“在下与三姑娘似乎比您还关系亲近些。”
“你!”谢忱一下子就涨红了脸。
其实乾国民风开放,如上元这般的佳节里,女子皆可上街行走,男男女女邂逅,一处说话并不会被人指摘,也不是什么逾礼越矩的,更何况傅景时和纪兰漪如今还有所谓的一纸婚约在身。而谢忱先前阻拦,完全是下意识之举。
虽多年诗书经纶教诲,为人当坦然磊落,但谢忱也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私心里不愿意纪兰漪和傅景时走得太近。
他一句“唐突”换了寻常人,当自觉理亏,可偏生今日遇上的是傅景时。
傅景时说的这一句,挑衅之意昭昭然,可谢忱一时却找不到回敬的话。
诚如傅景时所言,他和纪兰漪沾着婚约之亲近,而自己借着谢氏的缘故才跟纪天翊与纪兰漪攀一句亲,孰亲孰远,细细计较,自己不仅占不到便宜,说多了反要给纪兰漪招一身是非。
谢忱是读书的斯文人,说不出抢白之语,一直站在边上的薛以凝却抱臂眄了眼傅景时,嘁了声:“晃晃灯火亮着哩,你倒红嘴白牙在这里胡吣。”先一时,她瞅见这厮样貌还惊为天人,但凭他三两句不客气的话怼得谢忱涨红脸,她就不由看他不顺眼起来。
也不是为着谢忱,而是傅景时话里机锋隐隐挤兑纪兰漪。
论什么关系亲疏,却似指摘纪兰漪此一时与谢忱一处罢了。
可她这么个大活人并一干护卫丫鬟在侧,还能传出去什么碎语闲言。
薛以凝是不知傅景时身份的,更把那一句关系亲近当成冒犯的话,脸色越发不好看:“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匪类,哪个与你有牵连,哪个与你亲近?”
薛以凝不出声,傅景时尚未注意到她。
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几步外的远山、青荇等人,傅景时漆黑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而对着一声“匪类”竟也未恼。
他不去答薛以凝的话,反对纪兰漪道,“三姑娘你说呢?”
纪兰漪松开被揪皱的绢帕,移步从谢忱身后转出来,落落大方地朝傅景时福了一礼,而后抬起清凌凌的水眸看向他,声音轻柔:“公子有话不若直说。”
此人行事,反复无常。
说实话,纪兰漪心里对他还是有些怵的。
傅景时闻言,淡淡地“哦”了声,却似无意般抽出腰间扇袋里的一把乌木骨泥金山石折扇来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纪兰漪的视线不由落在那把折扇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扇柄上系着的扇坠上面。
那扇坠精致,似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扇坠的形状竟和那日纪天翊给她看的玉佩别无二致。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一双讳莫如深的眼,唇一丝一丝地抿紧。
傅景时也看着她,缓缓启唇,“那……”
“傅公子。”纪兰漪担心傅景时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只得妥协。
她看了谢忱和薛以凝一眼,微微颔首,转身便朝不远处的柳树走去。
傅景时见了,嘴角一勾,跟了上去。
薛以凝也要跟过去,才走出一步就被谢忱开口喊住。
她有些焦急地扭头睇他,却见他负手而往,视线盯着走开的两道身影,声音依旧温和的道“我们在这儿等着便是。”
纪天翊说过,纪兰漪什么都知道。
可薛以凝却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感觉那人并非善类,要是一会儿欺负了人怎么办?
薛以凝捏紧了自己的软鞭,不理谢忱的话,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纪兰漪和傅景时的方向挪去,然而就在她挪到了离柳树十步远的地方,突然不知道从哪儿闪出四个黑衣护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傅景时似乎是第一次耐着性子听一个小姑娘喋喋不休半天,从什么傅纪两家结亲,明面上大家都知道是纪家大小姐和傅家三公子订了亲,到什么不如顺水推舟,将当年何云轻和林氏互换的庚帖和信物都再换回来,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都抹了去,再到什么‘你我皆无意,何必纠缠不休’……
傅景时看着站在自己跟前个头小小的姑娘,再一次发现,自己先前的确看错了人。
小姑娘哪里傻,心里把什么都看得清楚算得明白,甚至对旁人的情绪也都敏感得紧,况且还是个极善于隐藏自个儿的人。
这若算得上傻,怕是世间再无通透的人。
乌木骨的折扇在指间打了个转,玉坠儿随之晃晃悠悠。
傅景时垂下视线,盯着那玉坠瞧了瞧。
的确,这会子把信物和庚帖偷偷地换了就达到自己提前跑到京都来的目的了。可是……
眼帘一掀,他淡淡的看向面前的小姑娘。
一袭月白色的流纱襦裙颇具几分仙气,腰间系着一条精致玲珑的玉色宫绦,衬得那一掐细腰愈发盈盈不得一握。目光往上,是帷帽细白的帘纱挡住了小姑娘的姣容。只他曾见过面纱下的颜色,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他的确没见过这样合眼缘的好容貌了。
心上的算盘不由自主地被拨动,傅景时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念头来。
与其教傅元柏和乔氏再拿自己的婚事做文章,不如遂了他亲娘的意思娶了眼前这个丫头。
一来,相府和武敬侯府的权威不小,总不能白白教傅三得了便宜;二来亲事一成,不论傅元柏如何,至少乔氏的脸面就丢得差不多了,而乔氏不痛快他就畅快;再来就是,眼前这丫头长得不差,脾性也有些意思,倒不似世家女般矫揉造作,反正就是要娶个女人回去堵住攸攸众口,那娶这个丫头倒亏不了。
这样一个念头冒出来,就像初春的野草般,肆意生长,教他一瞬就做了决定。
于是,他解下折扇上的玉坠托在掌心往前一送,然而在纪兰漪抬手欲拿的一刹又迅速地收了回来。
看见小姑娘身形一僵,他都能猜出她面上的神情是何等错愕,或许还会有点儿薄怒?傅景时把掌心收拢,慢条斯理地将玉坠放入怀中,勾起唇角。
纪兰漪整个人都呆住了。
第一次见傅景时,他一脸漠色坐在高墙之上,就那样冷眼看着她在冰冷彻骨的湖水里挣扎;第二回在历山的归元寺,他在山石上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嘲弄她,神色漠然地威胁人;再后来几次匆匆一瞥,他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势,眼神也从来幽深暗沉,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可这会儿他居然坦而淡定地说出出尔反尔的话,甚至举止行为还有几分……无赖。面纱下的纪兰漪神色复杂极了。
她到底还是猜不透面前这人,“傅公子这是何意?”
轻细的声音跟晚风一样,听着柔柔的,可却又蕴着些冰凉的利意。
傅景时自一派坦然之态,缓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番美意,你我又怎好辜负。”
“……”纪兰漪再料不到他会说出这话来,脸上一热,不知是气的恼的还是为了旁的,她勉强稳住心神,不由提醒眼前人:“当初公子曾说,要小女子乖乖地拒了婚事,如今既已顺了公子心意,又怎好出尔反尔?”
傅景时挑眉,“我说过这话?”
“你……”比起脸皮,纪兰漪自愧弗如,反羞恼得面红耳赤,再不肯与他多做口舌之争,转身便要走。
傅景时却又闪身拦住她的去路,收起面上之前的兴味笑容,淡声道:“适才三姑娘已经说了清楚,傅某不惯做强人所难的事,但也有些话要提醒姑娘。”
“纪相爷清正廉明,下得百姓崇敬,上受圣人倚重,本是清贵已极,而且你兄长又得了武敬侯的爵位,文臣武将,纪家现在风头无两,盯着你兄妹婚事做文章的人有多少,三姑娘只怕比傅某清楚。但姑娘或许还不知,今上龙寿已高,诸王宗室乃至朝臣间暗流涌动,不小心卷进去,成则钟鼎之胜,败,倾巢之下又岂有完卵?”
纪兰漪静静听着,虽则不懂朝堂风云,但听他说得厉害,心下少不得乱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却镇定自若地开口:“小女子不懂这些,公子当提醒也该去家兄面前。”
傅景时道:“你不怕有心之人拿你兄妹二人的亲事做文章?”
“傅公子。”纪兰漪声音转冷,“我不管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也不管你这样想算计什么,但都和我无关。”
“正如公子所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傅公子几次三番越礼,戏弄旁人,当真有心了。”
言罢,绕过傅景时就朝薛以凝走去。
一见着纪兰漪过来,薛以凝立刻就迎上前扶住她,待察觉小姑娘双手发颤,她心头一揪,甩开软鞭就要去寻傅景时。
“不用了以凝。”纪兰漪拉住她,摇摇头,“走罢。”
“你别怕,他再厉害难道还敢对我手里这根鞭子做什么?”薛以凝随身的软鞭乃是御赐,寻常人的确见着这鞭子只能束手讨饶。
薛以凝的力气比纪兰漪大,纪兰漪眼见拦不住她,忙指着她身后的方向道,“我哥哥回来了,咱们先过去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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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天翊好容易摆脱了临王回到岸上,远瞧着自家妹妹和傅景时说话,他如百爪挠心,渐渐地便失了耐心,等他正要过去时却又见着自家妹妹好像气冲冲地扔下傅景时往回走了。
而那傅景时好像“傻”在原地?
纪天翊摸了摸下巴,想到先前傅景时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由“嘿”了声。
谢忱却比他心细些。
他看出,傅景时和纪兰漪的一场谈话是不欢而散,那傅景时哪里是“傻”了,分明也是被气着了。
只谢忱不在意这,他目带担忧看向走近的纪兰漪。
“哥哥,忱表哥,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了。”纪兰漪轻声说。
方才对傅景时说完那样的话之后她就有些后悔了。是她大意,忘了之前傅景时的行事,竟也敢以一句有心反讽他,若他真跟自己计较,是不是还要她去寒冬腊月的冰池子里走一遭?
还有,听着哥哥和忱表哥先前的话,这傅景时虽出身傅家庄,但本身势力却不止于傅家,更有甚者,连那什么王都得忌惮几分,自己那样会不会给父亲和兄长招来麻烦?
可是,她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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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景时沉着脸站在原地,拢眉看着远去的身影,风吹去他的衣袍猎猎,却教他心头平添几分烦躁。
难道说今夜是撞了鬼,不然怎的,他竟觉着事情有些棘手了?
半晌,乌木骨泥金山石折扇落地,他踩踏而过,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棘手不碰便是,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还有谁真当是什么宝贝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