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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妪驻杖尸骸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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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入门的时候他还小,只因少交给先生一篇文章,就差点被父亲用藤条打死。父亲让他跪在正门口,也不知道什么能起来,经商的兄长恰巧回来,除了两句奚落,旁的什么都没有,倒是颇不受父亲待见的嫂子偷偷给他送了件衣裳和两块糕点。嫂子是贫苦人家出身,说话轻声细语的,给的糕点清甜软糯,可再怎样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兄长与她成婚五载,便休弃了。
待兄长再回家时,他也没有白瞎了那数十年苦读,算是天子门生手握权柄了。本是双眼灼灼想再见见那个嫂子,想谢她的糕点,可那满脸骄矜,不知天高地厚的烂俗女子,谁又识得!之后便慌忙赴任去了。其实他官途不顺,天子把他贬去个蛮荒的小地方当知府的时候,说他该是七窍玲珑一般的人,却不知为何少了一窍。
再见嫂子,她的样貌依旧是美好清秀的,穿着件麻布衣裳,手里抱着个仙童似的小娃娃,见到他忙下跪见礼,糕点在娃娃手里被捏的像一滩泥,可始终不舍丢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把堂下那个浑身酒气的书生判处秋决,他明知道那人是无辜的,他明知道那人是嫂子的丈夫。惊堂木下,他看见了嫂子仿若天塌般的神情,柔弱的好像枯了枝叶的花瓣,明知美丽不再,可仍是怜惜她的岁月。
之后嫂子便好似真的是他的了一样,每日与他品茶聊天,说山间溪水虽断流,可世上仍有百花争艳;说尝尽珍馐百味,方知不如野味解馋;说崖高百丈,一放手便是天空海阔。
慢慢的嫂子满含愁苦的眼神变成了他自己的痴妄,破落的知府府邸被浓雾深埋,还带着一股隐隐的血腥气,“一个读书人,竟也能肖想自己的嫂子二十余年,真不知该说你是痴情还是罔顾廉耻。”。
随着调侃声,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满脸不屑地出现他面前,“她这些年苦楚颇多,我也不过是怜她孤弱,再说,她早被我那兄长休弃,又怎么能算是我的嫂子。”他说话时脊背挺直,句句有理,若不是鬼气涣散,项吟怕是都要被唬住了。“刘知府百年来确是护着她,给了她身份地位,金银财帛,甚至给了她子孙满堂,可却没舍得给她一个真心人。”言语间,项吟领着那漂泊的鬼,去往了一处颇雅致的宅院,草木葱茏。院中有一老妇人,面容慈祥,双眼覆了一层翳,双手倚着松木手杖,听到有声响便唤了声“阿廉”,那鬼听到有人唤,便到了老妇跟前,“近日里,我越发能看清你了。”老妇松了手杖,拉住了那鬼靛青色的衣袍,攀附上了他的肩膀“阿廉你好像从来都是这般模样,身子骨瘦的,让我这个做嫂子的都不敢亏待你。”说着还像逗猫儿似的摸了摸那鬼的耳朵,“元和二年,你就被判了流放,我等到了元和四十五年都没有把你等回来,宁溪说你是罪有应得,我也没和他辩。后来我就想,我是不是也觉得你是罪有应得呢。”老妇人的表情变得沮丧,“她们都说是我们娘儿俩赖上了你,她们还说是我这嫂子误了你的前程,我在你的宅子里做了十三年的仆妇,哪怕我的儿子金榜提名了,我也还是你的仆妇。”老妇似乎陷入了哀伤,可那魂鬼就那般任他靠着,不言不语,老妇眼睛上的翳更厚了,整个人也陷入了惨白的境地。
刘柠溪刚进小院,便看见自己的老母亲与一身形单薄的男子拥在一起,见那人装束怪异且面无血色,心下便有了计较。本想摆起金主的架子让看戏似的项吟,尽快把那鬼给收了,可见那人满脸戏谑,竟是一时开不了口。
“轮回数次,你这嫂子算是熬到烟消云散的时候了,刘知府,如今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不知大人何时入我的拘魂铃呢”,项吟一边说着,一边轻转着左手上的戒指,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而那刘知府把覆在身上的皮囊放置花间,复神情苦涩地朝着刘柠溪道“如若我当年娶她,你又如何能一举扬名天下知呢。”。
孤弱的鬼进了那款戒指,好似缓缓虚烟,项吟将院子里长得最美最扎眼的花尽数采摘,轻覆在了老妇身上,见一旁的刘柠溪若有所思,就多了句嘴“也只有刘知府这样的老顽固,才会被你这样的小白眼狼给砍了头。”,刘柠溪脸上仍是茫然一片,随着项吟脚步渐远,仿佛有一注清泉,直注心间。
他爹不过是个屡试不中的穷秀才,母亲平日里不知要受多少指点才能偷塞给他一块糕点,他长到五岁都不知道糖是个什么滋味儿。有一次,他不过是从纸篓子里拾了一张废纸,他爹就奚落他们娘儿俩不是东西,恩将仇报,分明是他爹自己没出息,没有钱银娶那些清清白白的闺女,还嫌弃他娘是二手货。
刘知府待他们是极好的,吃得饱,穿得暖,闲暇时还会手把手地教他写字。自从进了府衙,他娘就再也不是蓬头垢面的了,他还记得有一年,他们那个地方遭了旱灾,刘廉这个知府都饿得脸色发青,自己却能每日喝米汤。后来,他知道那是刘知府让他娘吃的。
宁溪是元和二年的状元郎,刘廉也是元和二年被判的斩立决,那一年人人都在夸赞宁溪这个忍辱负重德孝并举的状元郎。宁溪一封奏表,让刘廉声名狼藉人头落地,死不得归冥府,只能于人世漂浮。
刘廉养了宁溪十三年,宁溪这个状元郎便是刘廉养出来的。可到了断头台上,一碗烈酒浇喉,刘廉没有问宁溪为什么忘恩负义,只是叮嘱他要照顾好嫂子。嫂子一直在逐渐破败的府衙等着他回来,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子和下辈子。
项吟让刘廉栖身在那戒指内,就准备走人了,刘柠溪见那缕青烟彻底消失,才不觉若有所失,仅是一瞬便感觉神魂欲裂,心肺俱是疼痛难忍。余光一撇,就见项吟已是走远,身形一虚,竟脚下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青石板上,目光悲切地望着项吟指间的戒指。“这么多年你一直陪着她,可就是没舍得多看看我,刘廉我做错了吗,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娶她,我做错了吗?”,刘柠溪愣愣地诉说着,仿若垂暮的老人。
还没等项吟走出院子,就看见前方大道有一位美丽非常的女子,盈盈含笑地望着他,姿势恭敬地等着他,见项吟走近了,丹唇轻启,嗓音轻灵道“魂使大人,我家大人恭候您多时了。”,说着便挥袖凌空一甩,半空中便出现了一道裂痕,项吟也就跟着她去了。
女子的落脚地是一片荒芜的空地,空气中隐约还飘荡着烧焦的气味儿,男子就在空地的正中间,棉衣布鞋,蓝色的衫子有些发白,整个人看上去洁白如玉,与之相比一身腥气,满脸煞气的项吟倒显得有点人味儿了。
沈喻臣坐在一把黑色轮椅上,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西装笔挺、嘴角微翘的项吟身上。“每次见着溪女,我都感觉自己不如你,你说咱们几个来人间也有几百年了,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美人的可就你一个。”,项吟漫不经心地说着,不经意就踱步到了美人身边去。“他们几个若是在乎什么美人,便回不到这人间,你要是想要什么美人,当初狱中那些想要招揽你的那些鬼婆,哪个又比溪女差了。”沈喻臣仍是不咸不淡的,“如今你这拘魂铃中孤魂厉鬼不可胜数,想来也是不在乎神器五百年将至的禁制了。”。沈喻臣用一根手杖缓缓地撑起了身体,他的腿很长,可似乎是用不上力气,待他站直身体后,脸色不觉已苍白了半分。
溪女在沈喻臣的吩咐下转身消失在了原地,项吟站在一个土坑里,等着沈喻臣的逼近。等他快走近了,项吟也从那个土坑里出来了。其实他是想让沈喻臣摔在土坑里的,尽管他知道沈喻臣一点儿都不瘸。“我这人比较霸道,自己作恶可以,可就是见不惯别的冤魂恶鬼作恶,所以葬在我这拘魂铃中的鬼魂早就可以再组一个万人坑了。”项吟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下脖颈,并朝着沈喻臣露出了得意非常的笑容。
“那么个懂事听话的大美人,在你身边跟了百来年,竟然让你给养成了个厉鬼,身上的邪气都能把我的腥味儿给遮住了,沈魂使当真是很有能耐啊。”等沈喻臣走近,项吟压低了声音道。“魂使自降人间,为的便是捉妖孽灭邪祟,若是没有,养出来的也是一样,左右都是邪性使然。”沈喻臣轻佻一下嘴角,眼神盯着项吟指尖的戒指“你这次收的鬼魂倒是顶得上往日里收的百个,财福俱佳,留在拘魂铃里你可莫要亏待了他,令他再去经受那些个世间苦厄”。项吟见他这么说,也有点高兴,感觉自己收了个宝贝。
神器收魂拘鬼,凡被神器所纳自鬼魂,厉鬼自入神器便立时三刻灰飞烟灭,若是命中有福之鬼,则会被长留神器中,鬼自身所有的福运则会为所持神器的魂使所有。项吟自入冥狱便是不可多得的厉鬼,所以福运对于他来说,简直是稀罕。可是他自身又没有辨识福运厉鬼的能力,如今得了沈喻臣的肯定,他自是喜不自胜。
沈喻臣见身边人眉眼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才又说“溪女跟了我近两百年,手上的厉鬼也该有百个,你便拿我的扬善幡去将她收进去。常枕秀昨日失了踪迹,我一会儿就去寻他。”说着便将手中所拄手杖给了项吟,自己施施然转身欲走。项吟听他说常枕秀失踪,便轻蔑道“先去把连铎打一顿,常枕秀自己指不定就回来了,左右也是他自己没能耐。”,沈喻臣那边也没回他,只留了项吟在那片焦土,神色凝重,甜涩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