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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1天》(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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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001
简生又做梦了。
他颓废地从床上坐起身,七月盛夏的最后一天,三十九度的高温,整宿未开空调,短袖衫湿淋淋地粘在后背,洇出大片汗迹。
抬起空洞的眼睛,家里一片狼藉,视野所及,尘土夹杂着烟灰遍满每处角落,穆白不在,这里像个废弃的垃圾堆,飘散着难闻的气味。
穆白……走了有一年了吧。
简生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叼烟解锁手机,点开备忘录,差一个月整一年。
昨晚入睡时简生就有预感,穆白会再次出现。
是件挺不可思议的事,梦里的穆白面色羸弱,坐在床畔边漠然地看向简生,双手插兜冷言警告:“你能不能别再想起我了。”
“孟婆说,阳间有人未断思念,汤不给喝。”穆白眼神迷离,漆黑深邃,内里仍保留着对简生的恨意,“所以转不进轮回,只能在阴曹地府做一只可怜的孤魂野鬼。”
穆白的声音很清晰,又好似很遥远,却是一如既往的好听,但说出口的话太过决绝:“简生,你行行好,忘了我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咱俩的事儿,就此翻篇,你好好过你的余生,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见了。”
简生听见梦里的自己说:“小白,这有点强人所难啊,你知道我不可能不想你。”
“我问孟婆要了一个月的期限。”穆白伸出食指立在简生眼前,凄凉地扬着唇角,弯起的弧度是冷的,“你努把力,只要这一个月中能有一天没有想起我,我就能彻底解脱了。”
“十年,我未曾向你提过一次请求,这回你说什么也要答应我。”
简生苦丧着脸,难受地应道:“行,那我试试吧。”
“穆白——”话音未落,简生正欲伸手去抓那抹缥缈的虚影,穆白瘦削的身骨已经消失不见了。
*
穆白是自杀的,因为简生出轨了。
他与简生相爱十年,在穆白眼中,他们忠贞不渝,生活中处处体现着两人深爱的细节。清早的吻别,工作时的视频,中午偶尔一方会去另一方公司吃顿再平常不过的简餐,下班后的约会,夜晚,一个被窝里温暖的相拥而眠。
穆白认为,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满足且幸福。他时常和简生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剧、电影、综艺节目,然后迷瞪着睡眼被对方抱回床铺,又被挠痒弄得困意全无,头抵头,鼻尖儿触鼻尖儿,亲密无间地大笑着。
大学四年,毕业六年,吵架不可避免,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更相爱,更离不开。
穆白望着卫生间的门,氤氲水汽从下方的百叶窗中透出,房间是暖的,可他的心却冰凉刺骨。
他把客厅的灯关掉,黑暗里,只亮着一块刺眼的光团,他拿着简生的手机,垂眸重读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每个字的一撇一捺都如同锋利的刀刃,将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简生,那一晚我们都太投入了,我想,我可能没办法放弃你。]
视线融进漆黑,忽然“叮”响,又一条短信跳进屏幕,穆白呼吸一滞,原本已经无力抬起的手腕,艰难地将手机再次滑开。
[无论你接不接受我,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
喉咙被一股外力猛然扼住,阻断了氧气,穆白溺水似的大口喘息,渴望能缓解扩散进心里的剧痛。
悲伤到极致,任眼廓通红似血,也依旧告诫自己不能哭出眼泪,穆白摁灭屏幕,把简生的手机放回他枕边,短暂地压下胸腔内的灼烧感,咬住食指关节竭力平复情绪,神色尽量恢复如常。
穆白有轻微的洁癖,简生是知道的。
当他们发生第一次肢体接触后,穆白被简生牢牢地缠在怀里,玩笑道:“要是有一天让我发现你和别人偷情,我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
简生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从穆白的额角一路吻到下巴,虔诚地说:“我太爱你了,小白,你担心的这种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热恋时的情话就只是情话,有效期很短,千万别把它当作诺言。
卷着一背潮热湿气走出卫生间,简生腰腹间裹着一圈浴巾,抬手撩开沾粘在额头的刘海,俊朗的身形,惑人的面容,穆白深深地凝望,再也感受不到过往的那种赤诚与炽烈。
几分钟前,他还在打算,醒开柜子里那瓶珍藏多年的拉菲,和简生度过一个有星夜相伴的浪漫夜晚。
余光中,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简生转脸凝视,迟疑地走向床畔。
穆白从来不像许多情侣那样,查岗似的,无时无刻让对方的手机牵扯着自己的敏感神经。他信任简生,信任他们十年的感情,信任这个家带来的安全感,所以在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内容时,有那么一刻,他差点痛叫出来。
穆白选择毫无保留地爱着简生,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断掉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在想什么?”简生凑近他身前,柔声问。
“没有。”穆白借着卧室的昏暗遮掩眼角的绯红,“有点累了,咱们睡吧。”
直到脑袋沾上枕头,穆白才惊觉这段时间,甚至是这半年的某种反常——他们确实很久没有做过了。
第一年,只是简单的牵手、接吻,就如同烈火在体内燎原,烧得灵魂都震颤。第二年将身体交付出去,他们整晚整晚地欢/愉,对性的渴求像一日三餐一样不可或缺。
而后的第三年,第四年,亦是如此。
热度逐渐趋向平淡是在第五年,自然而然渐少的亲密接触,爱情缓慢向亲情过渡,这是一场感情的必然结果,也是不可避免的最终转变。
没有谁能对恋人的身体永久新鲜。
床垫弹动,穆白背对简生,目光瞥向眼尾,天花板上投映着一团白光。
他知道简生在看手机,隐约听见指尖轻触屏幕的声响,穆白闭合双目,拢紧双拳,毫无睡意。
凌晨两点,穆白睁开眼睛迈下床,十年来头一遭,脚步轻得像个贼。他绕过床脚来到简生枕侧,抽出枕下的手机,滑屏去看他回复的短信。
[我有爱人,我们是不可能的。]
[明晚下班,我订了餐厅,会把一切都跟你讲清楚。]
一句老话,出轨分为零次和无数次。
因为太爱简生,也因为事发突然,穆白还无法提起勇气,否定他们十年的感情,甚至固执地想要推翻真理,深信对方能处理好这出荒唐的意外。
真正击垮穆白的,是跟踪后看到的绝望一幕。
包间的玻璃窗上映着难舍难分的两个人,陌生面孔坐在简生膝头,勾着他的脖颈,细长双腿缠住他的腰,微笑着耳语了几句话,简生便焦急地让服务员结账,匆匆领人钻进隔壁的五星级酒店。
穆白立在道旁的榕树下,抽了一整包烟。
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切割着他的理智,他太疼了,需要找寻其他的方式来排解。
深夜两点,酒店门口出现两抹间隔着距离的人影,他们没再产生过分亲/热的举动,像刚刚分手的情侣,陌生人脸上还挂着没有褪干净的红晕。
穆白想,这或许是简生最后一次出轨,他相信他们彻底断干净了。
可胸口的疼痛依然没有减轻,他的洁癖令他浑身发冷,胃部传来阵阵作呕的恶心感,于是他拿出手机,求救般,拨通了简生的号码。
“怎么还没到家?”穆白哑着嗓子问。
“在加班。”简生站在十字路口警惕地左右观望,焦急地等待着红灯变绿,口吻里的疼惜是那么明显,“小白,是不是又没管住嘴吃辣的了?多喝点水,然后赶紧睡觉,我很快就回去。”
穆白朝前迈动脚步,他踏不到实地,整个人像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咔嚓”,被简生剪断了根:“可我现在就想见你。”
“小白乖。”简生太温柔了,他轻声说,“你把手机放到耳边,我哄着你入睡。”
视野尽头,一辆轿车超速驶来,头灯晃过眼眸,一瞬的恍惚,穆白突然找到了解决这种疼痛的办法。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他对简生笑道,“我想,我后悔爱上你了。”
“砰”地一声巨响,穆白在简生眼前摔成了一团血/肉/模/糊。
世界霎时失去了颜色,变成无声,没有温度,简生僵硬地举着手机,张大嘴巴,迎着炎夏闷热的风,发抖地痛哭哀嚎。
*
简生望向餐桌花瓶里一束即将枯败的绿色玫瑰,回想起穆白曾说过的一句话:“要是有一天让我发现你和别人偷情,我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
这一刻,他倏然悔恨到胸口像被塞了团浸过水的棉花,灭顶的窒息感势要夺走他的一切感官。
简生断断续续地从齿缝间呢喃出声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是他没经受住肉/体的诱惑,他才罪该万死,为何死的却是穆白。
穆白在选择离开前依旧清醒地意识到,简生仍然深爱着自己,只要还在爱,他就想让这份感情,反复凌迟他的意志,致使他抑郁崩溃。
这是穆白的报复。
所以现在,他不仅仅要用死亡加重简生的负罪感,还要强迫他,忘掉自己。
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更为深刻地铭记。
梦里的最后一景,是两个人在大学校园内的初遇,可穆白却诉说着他们未来的结局:“简生,我打算放过自己了。”
“我用一个月爱上你,请你用一个月还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