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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前尘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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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玉儿不能长留龙界,那便我去人间,守着他,护着他,看那些人还敢欺他。”子熙不甘,满脸倔强。
”人间有人间的秩序,你虽以龙族之身,亦不能强行界入,若你一意孤行,必受天遣。然即便你肯受那十二道天刑之罚,亦改不了玉儿的因果。“夜微叹,这个徒儿冰雪聪慧,凡根尽断,然遇到玄玉,便失了清明。
“夫子,你一定有办法的,恳请夫子成全。”子熙跪下恳求,他知夜早已证得无上之境,不受三界六道束缚,定有解此难题之法。
子熙眼中的希冀令夜心疼,然凡心不灭,道心不生,此一念执着,是他必须跨过的劫。
夜伸手轻轻一拂,衣袖到处,将子熙带将起来,“玉儿不可久离人间,我再宽你一日一夜,若你能去浮罗尸陀林,入三世境,将前尘灵珠取回,我便为你图之。”
“浮罗尸陀林?可是位于人间的罗洲之东,青洲之西,曾伏尸百万的上古战场?”
“正是。”
“我去我去,我立刻就去!”浮罗尸陀林,凡人惧之,子熙可不放在眼里,他心下暗喜,夫子此举,必是已生了援助之心,恐其反悔,立刻领诺。
浮罗尸陀林,凡间瑜伽士修道检验之所,盖因亡灵数巨大,且经历惨烈残酷之战而死,千百年来不得超脱,是以此地常年阴风惨雨,迷雾重重,尸罗遍地,幻境丛生,诡异难测,凡人入内,或惊惧而亡,或迷失不得出,故无人敢入,唯有修得生死无二的瑜迦士敢涉足,圆满修行之前,需到此地呆上一日一夜,且全身而退,方为证道之验。
然子熙乃龙族,六道中之上三道,天生不惧亡灵之幻,且生来便带神龙之术,能伏妖灭灵,虽年纪尚幼,法力尚浅,但出入此亡灵之地,却是绰绰有余,实在是轻松平常之至。
子熙即刻便想出发,却被夜叫住,夜伸手向空中一探,手心多了一个小巧的海螺,他将海螺挂于子熙颈间:“此物当年随你而生,你戴上它,若于尸陀林中有迷,可吹动它,保你平安。”
子熙摸摸海螺,心下虽不以为然,觉得夫子小题大作,然被夫子关怀,亦是欢喜,当下拜谢了夫子,又托了夫子照顾玄玉,径自飞身云上,向着浮罗尸陀林处急行。
距尸陀林尚有数里,子熙便嗅到了浓浓的死亡之气,远远望下去,黑雾浓重,怨气冲天。
下到尸陀林,倒出乎子熙的意料,原以为曾是上古战场的尸陀林,当是焦土残垣,不料此处却草木茂盛,巨树参天,藤蔓众多,攀爬缠绕,鲜花盛开,俱如碗盘般大小,连绵不断,妖娆异常,香艳无比,细细嗅之,却隐隐有血腥之气,令人作呕。想来此处曾伏尸万千,草木受那腐尸之养,故比别处更繁茂,却多了许多阴郁之气。
四处都是草深林密,并无一路,子熙踩着杂草向前走去,只觉脚下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石子甚多,甚是硌脚,一不留神还被什么拌了一下,低头仔细一看,却是块人的小腿骨,丫丫叉叉地横在地上,再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草木下面并非寻常土地,而是层层叠叠的骨殖,有的年深日久,已发黑朽烂,有的尚新鲜,露出惨淡的白,原来这望不到边的森森密林,竟不是长于土地之上,而是从万千的尸骨上长成。名闻天下的浮罗尸陀林,果然不简单。
天色渐晚,林间风起,盘旋着吹过大大小小骨的空洞之处,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声响,此起彼伏,阴森寂廖,若是普通人,怕就要吓破了胆。子熙自是不惧此等,只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无限悲伤之意,且愈往前行,愈发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似初至,倒似早已来过此地。此间有一低沉的悲鸣声,却不紧不慢地一直在他前几尺处,仿佛在引导他走向某处。子熙艺高胆大,倒想看看此物究竟要引自己去何处,便跟着那声音的指引行去。
来到一处如瀑布般密密垂下的树蔓前,声音停了,子熙拨开藤蔓,眼前的景像令之震惊。层层台阶之上,一座巨大的宫殿出现在眼前,然而此宫殿无一砖一瓦,全由尸骨堆砌而成,地上三尺皆以密密麻麻的头骨为基,上以根根腿骨为墙,以趾骨拼纹为饰,以头盖骨为瓦,以大片的骨殖铺地,间以碎骨做饰,俱由骨制成,子熙身为东海龙族太子,自小随父亲天上地下的也见过不少奇异之地,然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之地,虽不至惊惧,然饶是再见多识广,被这密密麻麻头骨上的眼洞盯着,也是不适。
子熙收摄心神,定睛细看,此宫殿竟不是幻境,竟真真以尸骨堆成,他心下暗叹,如此多的尸骨,竟不知有多少性命折在这里。
正感慨着,一个老妪飘然而至,熙一时不防,倒被她吓了一跳,老妪手中持一小灯,烛火时明时暗,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闪闪烁烁,她沙哑着声音说:“你来了。”也不再多言,便转身举着灯烛驼着背在前领路。
子熙心中疑惑,这老妪也不问他是谁,倒似知他要来,一直在等他,子熙凝神细看,她并非人类,宽松的袍子下,行走的乃是一具白骨,不知妇人是何来历,熙心下设防,暗暗将一片龙鳞握于手中,念动咒语,龙鳞化为一支降魔杵,五股为身,前端尖利的三角刀锋,散发出阵阵寒光。
老妪突然回头,对上子熙的视线,诡异一笑,露出森森的白齿:”小公子莫怕,老身是你三世境的接引人。“
子熙面上礼数不亏:”如此便有劳婆婆了。“
脚下是累累白骨堆成的一级级台阶,老妪在前引路,每走一步,浑身便发出格格的骨节摩擦声,行至宫殿门前,老妇回望那一层层的尸骨,叹言:”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有多少的功名,是以正义为名,借他人的累累白骨而成,小公子,你说是不是?“
子熙正专心观察四周,不防她有此一问,便随意应了一句:”那就不要被人利用,虽是可怜,也怪其愚痴不查。“
不想老妪闻言大怒:”依你之言,施害者无过,倒是受害者有错了?!“
子熙不意其突然暴怒,正思陪个软话,不想老妪暴涨数尺,衣衫尽裂,现出一具身高丈余的白骨,眼冒蓝光,不等熙亮出法器,白骨发出含混的怒吼:”赤灵子,千百年了你仍不悔改,去死吧!“
言未尽它一把推开宫殿大门,将子熙推了进去。
赤灵子是谁,然来不及细想,子熙已落入无尽的黑暗深渊,子熙捻个起字诀,想飞身脱离,不料黑暗中竟似有无数手臂拖曳着他,那力量连子熙用神力也挣脱不得,子熙挥舞手中的降魔杵,手臂应声断裂一片,然又有更多的手臂涌上来,死死拖住子熙往深处而去,那种力量带着无比的怨恨与不顾一切的抵死相博之意,子熙从未如此心惊,以他的真龙之身,尸罗怨灵本奈何不了他,寻常妖魔也不是他对手,如今竟被控制,却不知是何力量。难道,这便是他的三世之境?
许久,脚方落到实处,刚一落地,便有利箭飞来,险些射中子熙,子熙才发现,自已竟身处一场战争。他捡起落在脚边的箭,箭头竟隐隐闪现诛杀的咒文,此非寻常之箭,乃诛邪魔所用,然而检视地上中箭而亡的尸体,却只是普通百姓,并非邪魔。放眼望去,伏尸满地,无人生还,苍鸦盘旋,更觉凄惨,何人如此狠辣,竟用诛魔咒对付普通平民,怜悯之外,子熙也多了一分疑惑。再仔细查看,那些平民的天灵处隐隐有黑气缠绕,竟是有被魔侵染之像。
远处有零星的火光与喊杀声,看似战斗仍未结束,子熙不忍踩踏尸身,便想飞升而行,不意试了几次,竟飞不了半分,在此地,自己竟施展不了法术!
子熙心知此仍三世幻境,既施不了法,现下的他便如凡人一般,他静下心来,好容易于尸丛中寻一方空地,持七支坐安住,欲以禅定破除此幻境。
正入胜境,心下一片清明时,一个老妇苍凉的歌声传来,“三月柳青兮四月花,小儿初降兮面如华。。。“
那是梦中曾听到过的歌声,子熙心神悸动,那梦中有他不解之处,有他一直想弄清楚的真相,如今,这歌声再次出现,如同有魔力一般,牵引着他起身,寻着歌声的方向行去。
这里曾经应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如今却沦为一座死城,成群的老鸦盘旋而至,阵阵叫声更添几分死寂。一路上,尽是屋破人亡的景象,父挡箭而亡,母怀子而殇,一具具的尸体,无声诉说着一个个令人心碎的生离死别,血染红了脚下的路,少年的熙心中升起浓重的悲伤,却也涌起一阵愤怒,这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杀戮,何人如此残忍,滥杀无辜。
龙族嗜杀,子熙虽因跟了夜修习之故,无嗜杀之习,却也素来不会对凡间之杀戳之行为伤春悲秋,然而身处此地,子熙却控制不住地悲伤,泪水涌上眼眶,竟从心中对死者感到深深的抱憾来。
此幻境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子熙无法摆脱。
“五月六月兮人消瘦。。。”歌声越来越近,短短一句,却唱的断断续续,吟唱者明显气力不足,似有痛苦之意。
城破,家破,人亡。
城中最华丽的城主府内,最后的幸存者,正对抗着残酷的杀戮,一层层的护卫倒下,一老妇怀抱一婴孩,被杀戮者们逼至无路可退,她一腿已废,拖着一步步挪着后退,在地上画出一道歪歪歪斜斜的血线。身后是成堆的尸体,城主夫妇早已命丧黄泉,她怀中护着的是城主最后的托付,然而她已无能为力。怀中的婴儿尚不知危难,仍伊伊呀呀地对着她笑,眼瞳中闪着奇异的淡金色,这如阳光般的美丽双眸,却再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小城主,老身恐是护不住你了。她心中酸楚无比,看着怀中小儿,报着最后一丝侥幸哀求:“赤灵子,城主伤你师父一命,你也已将满城之人陪葬,如今城主一家亦满门俱灭,仅余此无知小儿,老身亦不独活,今日以后,无人再知此段恩怨,都说你是十世修善的行者,恳请留此小儿一命,那怕以贱民待之。。。“
”婆婆,“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老妇口的赤灵子,杀戮者的首领,竟是一个背影纤瘦清俊的年轻行者,“诛杀实非我本意,亦非为报我师尊之仇,实因除魔正心,乃我修行人清明世间应有之为。”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家城主为魔女迷惑,我师尊慈悲,不忍伤其性命,几番前来度化,你家城主不仅不省悟,反害了我师尊性命,冥顽不灵,想是受魔女染污已深,天长日久,必将为祸人间。“
不知为何,子熙竟能感受到赤灵子心中一丝无奈与矛盾。
老妇红着眼睛质问:“家主有失在先,老妇无言以对,可这满城的百姓又何辜?此无知小儿又何辜?”
”魔族血脉,谈何无辜?此城宽留魔族中人,与魔族多有来往,人心怕也是早受染污,且对我等伐魔之举多有抵抗,拒守城池数日,人魔不分,亦是隐患。今日我以降魔咒之利箭清净之,超度其入净地,亦是为令其不堕魔道。“
“城主夫人虽为魔族之女,却从对人类有加害之心,百姓与魔族来往,亦并未失其良善,赤灵子,你以正道降魔为名,行滥杀之实,堕魔道的应是你吧!”老妇满心的悲伤化为愤怒,向赤灵子厉声骂道。
赤灵子看着手中的念珠,一百零八粒念珠,已粒粒沾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汝既迷于执念,吾为汝明之。”
言毕,手中念珠飞出,闪出刀锋般的光。
“不要!”子熙惊呼,想出手制止,但却不起丝毫作用,且众人竟看不到他的存在。
老妇与婴儿被瞬间劈为两半,赤灵子那一身如雪的白衣溅上一道红艳的血迹。
赤灵子转过头,闭上眼,面无表情。
子熙惊呆了,他终于看清了梦中的脸,那是玄玉,虽然已是青年模样,但他却清楚地知道,他是玄玉。而下一个瞬间,子熙竟融入了赤灵子的身体,合二为一。
一时间,子熙竟分不清自己是赤灵子,还是赤灵子是自己,亦不知为何赤灵子是玄玉,亦不防玄玉如此嗜杀,一时心中混乱,唯觉无限悲伤,一滴泪从赤灵子的眼角流出,顺着脸颊滑落,掉入尘土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