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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昼夜之界(三) ...

  •   这样下去一定会疯的——游稚甩了甩依旧混乱的脑袋,似乎已经能接受自己因为私生行为导致的一系列恶果。
      他看了眼手机,日程表上弹出一个提醒:下午两点半,心理医生。
      简单收拾后,他再次走出家门。
      街上阳光很烈,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个形影不离的阴影里。
      地铁里的噪音让他头疼,整段路他都闭着眼,靠着车门附近的扶杆,仿佛随时会再次陷入昏迷中。
      他提前到了医院,坐在心理科门口的椅子上,手里攥着手机,看了眼接待台背后的时钟,离两点半还有十几分钟。
      门口的灯还亮着,显示着“诊疗中”。
      不久后,房门开了,心理医生送走了上一位病人,是个穿着灰蓝色长裙的女人,裙摆有些皱,像是压在某个角落许久才拿出来。她脸色苍白,眼角还带着一小片红肿,整个人就像失去了光泽的画片一般,低着头僵硬地走路,步伐轻慢。
      医生温柔地笑了笑,对游稚说:“请稍等我一下。”
      他点了点头,低着头继续看手机。
      几分钟后,门再次打开。
      “可以进来了。”
      他站起身,走进那个房间。
      房间不大,布置得像是一个能给人宁静的庇护所,浅蓝色的墙面,窗边有一盆绿植,一张书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医生示意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然后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翻了翻手里的记录本。
      “最近还好吗?”
      游稚没回答,只是抬眼看了医生一眼,又低下头。
      医生也不催促,合上本子,换了个更温和的语气:“先说说,今天过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
      游稚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道:“他们都说,我把脑子摔坏了,编造、混淆了一些重要的记忆。”
      医生点了点头,“那你觉得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语气很无助,“我明明记得很清楚,可是——”
      “可是他们都说你记错了?”
      他缓缓点头。
      医生看着他,语气依旧平静:“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觉得你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其实是你的梦境?”
      游稚抬起头,眼里带着疑惑:“如果是梦,为什么我能记得那么清楚?”
      “梦,有时候也会很真实。尤其是你特别在意的事情,很有可能在梦里会一遍遍地重复。你可以仔细地想一想,是不是有些元素或者片段,是曾经反复出现在你的梦中的?”
      游稚抿着唇,没有说话。他满脑子都是168号,这么说起来,那些任务世界的表现形式,确实非常像明晰梦。可是他又怎么能把这件事告诉心理医生?一定会让医生更加怀疑他的心理状态的。
      “你在害怕什么?”医生似乎读懂了他的情绪,轻声问。道
      “我怕……”他低声说,“我怕我真的只是个谁都不记得,或者对所有人来说都无关紧要的人。”
      “那你希望他们记得你吗?”
      “我希望他记得我。”游稚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哪怕只有他。”
      房间陷入短暂的安静。
      医生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温和,不带一丝评判。
      “你累了吗?”医生问。
      游稚点了点头,肩膀微微颤抖。
      “可以休息一会儿。”医生起身,替他倒了杯水,“这里很安全。”
      他接过水杯,手指冰冷,杯里温水的那一点点温度也无法传递到他的掌心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太累了。
      他甚至不记得上一次睡觉是在什么时候。
      可这一刻,他又不想就这么停下来,放弃和别人排解情绪的机会。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倾听他心事的人,哪怕这只是对方的工作,至少在这里,他不会收到那种在看疯子的目光。
      “如果现实让你感到太混乱的话,”医生柔声打破沉默,“那么你愿不愿意和我聊聊你的过去?比如说,你的童年。”
      静了一会儿后,游稚出神地望向窗外,声音低得像风拂过窗帘:“我妈总说,能靠自己的,就别指望别人。”
      医生没有出声,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以眼神鼓励他继续。
      “她生我的时候才十七岁。”他垂下眼,视线落在掌心的杯子上,手指微微加大力度,“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她也几乎没提过他。我只知道他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跑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我妈就这么带着我,留在了这里。她长得很漂亮,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后来她找到了一个金主,他每次来家里都会给我买很多东西,也会给我钱花。我那时候还觉得挺开心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经常打她,骂她。”
      医生看着他,轻声问:“你亲眼见过他欺负你母亲吗?”
      “没有。”游稚摇头,“我只是偶尔在她手臂上看到淤青,有时候小区里的人也会说,说她跟了个杀人犯,所以没人敢惹她。”他叹了口气,“我劝过她,不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不过她当然不会听一个小孩子的话。”
      “那你想过她为什么还要继续这段关系吗?”医生语气很平和。
      “我想,她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会想尽办法榨干他,在他厌倦之前,多给自己弄点好处。”游稚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时候我觉得我很了解她,但是……到她走的时候,我想我还是不够了解她。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花时间和她谈谈。”
      医生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柔和地引导:“你觉得,她当时那么做,是她唯一能掌控的选择吧?”
      游稚点了点头,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摩挲。
      “她知道那些男人都靠不住,所以她拼命在对方厌倦之前,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拿够。”
      医生微笑着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就让人很想照顾你?”
      游稚自嘲似的笑了笑:“是啊,我长得挺好看的吧?大家都说,看着我就觉得我可怜,说不出的想对我好一点。小时候,我就是靠着这张脸,混了不少吃的喝的,找兼职也比别人顺利。可我知道,这些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好看,他们容易心软。”
      医生“嗯”了声,轻声道:“你从小就明白,别人对你好,往往是因为你身上有他们喜欢的部分。但你也知道,这种喜欢是不稳定的,它随时可能消失。所以你害怕失去,甚至在心里早早预料着,甚至计划着被抛弃的一天。因为这样的结局,好像才是你所习惯的。”
      游稚怔住了,他以为这些年自己早已学会隐藏情绪与想法,没想到短短几十分钟内,就被她看穿了。
      他承认,一开始程澍对他无条件好时,他只当作那是陌生人对他外貌的本能反应。直到共处半年,他才意识到自己对程澍来说并不特别,那不过是对方温柔天性的体现。
      想通这一点后,游稚释然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雨露均沾的好意,保持着随时可以抽身的距离感,就好像早已准备好接受对方突然的冷淡。
      他没有想到,只是因为随口骂了几句脏话,就让他接触到一个完全颠覆认知的世界,并在那些世界里,深深爱上了那个本应只是幻象的程澍。
      可现在,所有人都在告诉他,那些清晰的记忆不过是他狂恋之下的妄想。
      见他陷入沉默,医生适时开口道:“那你平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吗?”
      “对门的大叔……一般都是他照顾我。他给我做饭,接我放学,带我去看病。他从不多说什么,但总在我需要的时候陪着我。我小时候以为他是我爸。有一次,我妈听见我叫他爸爸,还骂了我一顿。”
      游稚扯了扯嘴角,像在笑,又像在自嘲。
      “她不是坏人。”他低声说,“她只是……想活下去。”
      医生点头,语气柔和:“你也想活下去。”
      游稚忽然抬头,眼里满是疲惫与迷茫:“可我为什么,总觉得我快死了?不是……不是那种死,而是……像是这个世界要把我像个异物一样排除掉。”
      医生沉默片刻,眼神里好像没有什么独特的情绪:“因为你一直在怕。”
      “怕?”
      “怕你拥有的一切都会像曾经的那些人一样,突然就从你身边消失。”
      他眼眶一热,强忍泪水,却发现胸口像是被堵住了,愈发沉闷。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感受着那个鼓包。
      “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我知道你没有。”医生平静地说。
      “果然……果然到最后我还是一无所有……”游稚的情绪突然崩溃了。
      “你一直活在这种害怕的情绪里。”医生缓缓道,“害怕被忽略,害怕失去,更害怕那些你紧抓不放的东西,终究不属于你。”
      游稚喉咙发紧,像堵着一团血块,让他难以呼吸。
      “从小到大,你总是迎合别人,讨好别人。你学会了怎么让人不厌烦,怎么一个人默默承受。但人不是机器,也会累,也会渴望。”
      “你不会信任别人,不是因为你怀疑他们,而是因为你从没学会过依赖。”
      游稚缓缓低头,用手臂擦掉不受控制的眼泪。
      “所以当你遇到一个对你好的人,你会下意识地想留住他,因为那是你唯一能确认的安全感。”
      游稚长长吁了口气,哽咽道:“可我差点就……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是我会做出来的事……”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像是从心底被挤出来,“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他……”
      “可你一直在伤害自己。”医生声音温缓,像一层轻纱笼罩在耳边,“你活得太用力了,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游稚的眼泪再次滑落。
      “你不是故意的。”医生轻声道,“你只是,太久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游稚紧咬下唇,声音几不可闻:“我妈也没告诉过我。她只说过,别信别人,别信男人。她说,这世上没人会真心对你好,除了你自己。”
      “那你认可她的话吗?”医生问。
      游稚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小时候信,后来……”
      医生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理解与包容。
      “她相信的,或许只能保全她自己。但你,也一直在试图寻找别的答案。”
      游稚沉默了,心里仿佛翻涌着无数杂乱的声音,他努力想抓住其中一个,却发现每一个念头都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悄然滑落。
      他一直以为自己内心很强大。
      中考结束后,他选择了不再继续求学,而是直接进入社会。因为之前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他对自己能掌控的钱财非常没有安全感。
      他收敛了自己内心的尖刺和伤疤,活得像一个看起来阳光、正常的少年人。
      他每天都打好几份工,用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不让思绪有空隙去触碰那些他不愿面对的东西。他从不对外人提起自己的家庭,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不愿从他人同情的眼神里,看到那个自己曾经厌恶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就连符律,也只以为他父亲早逝,母亲病逝不久,家中再无亲人。
      游稚甩了甩头,怎么又想起了自己亲手编织的谎言?
      可无论如何,在独自生活四年后,如今在这间安静的诊室里,有了这样一位温柔的倾听者,让他几乎溢满的压力终于得到了些许释放。
      医生见他久久不语,便递给他几张纸巾,声音依旧温柔:“你承受了太多的东西。有些时候,连你自己都忘了,你也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这么多年一路走过来,你很累吧?”
      游稚抬起头,眼圈通红,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医生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发呆。
      诊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空气净化器低低的嗡鸣声。窗外的光线透过百叶窗洒进来,落在游稚的侧脸上,柔和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他缓缓吸了口气,鼻腔还是微微发酸,但胸口的压抑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谢谢你。”他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平静。
      医生点点头,柔声道:“你愿意把这些过去说出来,就已经很好了,这说明你并不害怕面对过去的自己。”
      游稚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像是终于卸下了肩上的一部分重担。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医生看了看表,轻声说,“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好好生活,按时复诊。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增加预约。”
      游稚站起身,手指微微蜷缩了下,随即又无意识地放松下来。他低头朝医生笑了笑,轻轻道:“好。”
      走出诊室的时候,他觉得阳光好像不再那么刺眼了,连脚步都比来时轻了些许。
      可这片短暂的平静,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感觉像是又茫然地度过了几天,大概是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他总是会有一种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与他上一段记忆完全衔接不起来的地方的这种感觉。
      但他很快就习惯了这种奇异的跳跃感,毕竟医生也说过,他的脑子需要时间来恢复正常。
      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绪飘忽不定,之前在医生面前释放出的那点轻松,被越来越浓的喧嚣声击碎。
      他感觉到自己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着,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来到了一处异常热闹的广场。他听见不远处人群沸腾的声音,还有扩音器里传出的热情主持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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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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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