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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汇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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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as松开方向盘,卡车驶上通往穆斯乔的高速公路,进入自动驾驶模式。窗外,低矮的丘陵在黑暗中彼此交融。
“你还好吗?”男人的声音刻意保持中性,Paladin无法从他脸上读出任何表情。
事实上,她已经无法再“看见”Alias的脸了。他当然有一张脸,她也能感知到那上面配备着常规的感官器官,但没有任何细节能被她辨认为“Alias”。她通过他的声音、他的体态,以及他身体周围悬浮的分子云识别出他,但他的脸,只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肌肉运动组合。
她无法解析Alias表情中的信息,这种无能为力让Paladin陷入恐慌——而当她想到这颗被他视为珍宝的大脑如今的残破不堪时,恐慌愈加剧烈。机器人工厂机器人铸造厂的那些机械臂全都在撒谎。Wong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没有大脑,她就是个废人,分不清愤怒和欢笑,看不出敌意与熟悉之间的区别。她又如何在战斗中援助Alias?
“我认为,我的损伤可能已严重到无法在战斗中发挥作用。”
Alias转向她,伸出一只小心翼翼的手,轻触她空空如也的大脑腔上覆盖的补丁。他的脸上闪过一系列动作,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2144年7月18日,07:00
Jack及时收到了Med的讯息,得以布置一个像样的陷阱。她已经看过那段模糊的监控录像,画面里那台追踪她的机器人身影虽模糊,但足以让她大致判断出敌手。她猜测那个人类特工应该是标准的IPC成员:训练有素,满腔对“产权”的正义信仰,杀她跟喝水一样容易。她能依靠的,只有Med发来的那点情报,以及——希望中的——先发制人。
实验台上方天花板里有个暗格,是她唯一能藏身的地方。那不过是个爬行空间,内壁铺着些许略带弹性的泡棉,空间仅够她蜷缩成一个蹲伏姿势——随时准备从上方扑出攻击敌人。她握着刀,右手指松弛地挂着刀柄,防御边界传回来自安保摄像头的画面显示外部状况。除此之外,她只能靠思绪打发等待时间——想Krish的事。
根据Med发来的简短信息,Jack猜测Krish死前再次背叛了她。这个念头一冒出,她便被一阵恶心的悲痛抽搐打断。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和改造,谁都撑不住IPC审讯中用的药。她和Frankie花了好几年尝试开发针对制药武器的防御手段——Krish呢?他做得最多的,不过是抽大麻自嗨罢了。
在生死存亡的危机中,Jack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年来她对Krish的怨恨,其实不过源于一场关于文本仓库的琐碎学术争执。是啊,他关闭了胆汁药片丸,那当然糟糕。但现在她明白,“随意实验室”本就是当年那一项目标的延续——一个不再只是抗议产权法,而是实际建造其替代方案的社群。Krish欢迎了她和“Recton项目”的加入,尽管他们已冷淡多年。他一定知道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强忍住比哭泣更苦涩的情绪,Jack回忆起Krish为胆汁药丸写的第一篇文章。那是个学期中段,他们处于一次漫长又痛苦的分离中,Krish写道:
“一百多年前,科学家们首次提出应开放专利系统与科研数据。当时,保守派流行一种说法,认为将基因工程交到公众手中,会造成超级病毒或物种灭绝。开放数据会引发失控的合成生物学末日。但如今我们知道,并没有爆发一场毁灭性灾难——只有资本主义缓慢酝酿的灾难,将每一个生命体与每一个思想都转化为财产。”
当年读到这段话,她胸中一阵悸动,欲望与希望一同泛起。她和Krish正在合写一项比她上学时做过的任何项目都要激动人心的事业。他们的文本仓库将影响数百万人,将“真正的科学”带给大众。她曾无比确信:他们即将改变世界。
可如今,Krish的文章早已从公共网络上被抹除,而他们曾共同热爱的“随意文化”运动,正在IPC的审讯室中、在卡萨布兰卡燃烧的公寓里、在被用于牟利而非解放的仿制药中,一个个被杀死。很快,也许她本人就会倒在这条藏着旧情人幽魂的走私地道中。
一阵爆炸将细微的尘埃透过她藏身处的泡棉洒进来。Jack屈膝蓄力。现在不是为青春理想的幻灭感伤的时候。IPC的特工已经到了。
2144年7月18日,07:05
3M跳上卡车,一眼看见机器人的断臂,眼睛瞬间瞪大。
“我靠,Med,这也叫‘轻微受损’?Krish呢?”
“Krish死了。我这条手臂还能修。”
他们沉默着驱车近一个小时。3M坐立不安地摆弄手机,而Med一边把车速逼近极限,一边思考如何在这一切都变成废墟之后,设法公布那篇关于Xacury逆向工程的论文。至少,如果他们能快点赶到穆斯乔,也许还能阻止那些特工再杀掉她的另一个朋友。
“我们该怎么办?”3M声音里带着紧张的沙哑。
Med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选择转移话题:“你知道那些特工是怎么找到Jack的吗?他们读了你在社交媒体上的日记。”
“啥?”3M一松手,手机滑到他腿间座位上,“我那日记是匿名的啊!而且我从来不写真名!”
Med瞪着他,把所有的绝望都转化成了怒火。“你写‘J’,写她来自草原,还写你要跟她去随意实验室——你以为会发生什么?IPC到处都是情报员。他们专门追踪那些逃离契约的奴工。你可真没让他们费多大劲。”
2144年7月18日,06:48
“你为什么之前不说?你一直在看我的日志却什么都不说!”卡车驾驶舱的黑暗中,3M脸上的泪水在热感下仿佛变成了一道道发光的血痕。
机器人的痛苦攀至顶点,她无法像人类那样通过眼泪表达,只能用尽全力用剩下的那只手猛地砸向车门,怒吼:“我没想到,好吧?我根本没想到!”她砸伤了自己的手臂,也在车门上砸出一个凹痕。卡车发出一声柔和的警告声。
“好——我明白了!我们彻底完了,而且全是我的错!”3M爬过座椅,抓住Med的肩膀用力摇晃,“既然我们知道完了,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帮Jack?”
“我从实验室带了一些东西,也许可以改装成武器。”
“我们有什么?”3M右手还放在她肩上,Med这才意识到他忽然冷静得可怕。这不是情绪过载后的呆滞,而是那种曾经历过更糟一切、深知如何生存的人的冷静。
她带来了病毒封合膏,装在一颗颗粗大的丸状弹体里,可以用气压枪发射。这种膏体设计用于快速、低成本修补工业机器和载具。比如你船体破了个洞,只要打上一颗这种丸弹,其中的病毒就会迅速复制,其外壳转化为金属补丁,封住裂口。Med推测,这种膏体也可以封住机器人的外壳开口,从而堵住Paladin的感应器和武器接口。
“听起来不错。那我们有什么能干掉那个杀了Krish的混蛋?”
“随意实验室没有任何能致人死地的东西。但我确实有些东西,可以让他很难继续战斗。”
2144年7月18日,08:05
Jack屏住呼吸,尽量浅浅地吸气。她的体温被天花板中穿行的电路和空气管线屏蔽了。正如她所预料的,当特工和机器人发现她不在隧道中时,第一时间冲向了她藏身点下方的实验台。那个男人用标准的持械姿势对着机器人,十分反常。但Jack很快看见了机器腹部的匆忙修补痕迹,还有她刻意避开那男人脸部感应的奇怪动作。说明出了点问题,虽然她仍然具备致命威胁。并且,她很狡猾。机器人正在扫描Jack的网络,试图在供电系统中找到漏洞,但运气不佳。
“你怎么看这些?”男人指着Jack的制造器和一小组低功率测序仪问道。
机器人发声:“我认为她刚刚还在这里。我们应该搜查所有藏身处和出口。”
Jack知道是时候行动了。她推开舱门,精准地投出匕首,刀刃深深扎入机器人的胸腔,在那里释放出电磁脉冲。紧接着她从天花板跃下,双脚直踹IPC特工的面门。她感觉到脚掌结结实实踢中了头骨,但就在那一刻,他的防护系统释放出一股强力电击。Jack抽搐着倒在他身旁的地板上。
肾上腺素让Jack的视野化作一帧帧加速的破片。她藏身通道与废料堆之间的屏障被炸成瓦砾,一段天花板LED灯失灵,她的攻击也震落了一台测序仪。脚底发热,她看到特工的防护系统已经熔化了她鞋底一部分。男人昏迷倒地,额头肿胀明显,是她踢出来的。机器人则因为电磁脉冲暂时失效,僵立原地。她得在特工苏醒前破坏他的防护系统,以防留下任何记录。忍着肌肉锁死与灼烧感,她挣扎着站起身。
Jack拔出插在机器人胸口的匕首,插回腰间,快速评估当前状况。特工体内的防护系统网格,正在把数据和电力分发至他全身可能数百个装置。但通常控制器会在腰部附近。她只需要几秒,就能把控制器拆下来,干净脱身。
她拉起男人的夹克,露出苍白的腹部,将手掌贴上去,传感网格随即在他皮肤上浮现出一层微小的方格。她另一只手扯开他的裤子,露出他腹部下方的毛发。控制器在哪里?她把男人翻到一侧,终于在他臀部靠下处看到一个环形装置,约有瓶盖大小。
Jack手指刚要扣住控制器,机器人开口了:“你再碰他一下,我就杀了你。”
Jack举起双手。显然,电磁脉冲并没有让她停机太久。
“背对我,站起来。”机器人声音毫无感情。Jack照做了,同时在心中计算还能否逃跑。若不行,她能否拔出匕首投掷。她决定拖延时间。
“是谁派IPC来抓我的?是Zaxy吗?”
“把手背到后面。”
她服从了,感觉到机器人的手扣住自己,比手铐还坚固,温热而光滑。地上的男人开始呻吟,慢慢恢复意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很清楚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你的恐怖活动已经导致上百人死亡。”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搞这么多花样?IPC为什么只派你们两个来?”Jack一边争取时间,也一边想搞清楚真相。“Zaxy是想掩盖Xacury导致人发疯的事实吗?你知道杀人的药不是我发明的——那是Zaxy的东西。我只是反向破解了它。”
机器人沉默不语,直到男人低声唤道:“Paladin。”
“我在这里,俘虏已控制。”
“那就杀了她。”男人睁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直视着Jack。
突然,Jack听到一连串“砰砰”声,Paladin的身体猛烈一颤,随后松开了她的手。而那个正挣扎着要起身的特工又一次扑倒在地。Jack迅速转身朝声音传来处望去,看见她的救兵:3M和Med站在垃圾堆里,手中各持一把鲜黄色气压枪,正向Paladin和Alias发射看起来像超大号硬糖的弹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