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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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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荣贵嫔那莫须有的罪名之后,秦凰就懒洋洋地窝在观月楼,哪儿也不乐得去,生怕再窜到哪里,又被扣上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名字来。
紫竹行宫虽距景国千里,自建筑到礼仪却大多行景国民风,秦凰喜欢荷花,一池荷花便养得极尽奢靡铺张,小宫女同她说:“这是苜蓿花、这是小雏菊,这是命人移栽来的蝴蝶兰,最清香扑鼻惹人疼了,司乐瞧它一路攀缘上河边的荷花,您喜欢荷花,如今也正是开得好的时候!”
秦凰不解:“谁告诉你们我喜欢荷花?”
小宫女:“冯大人说的呀,司乐若有哪里不好,只管同奴婢说,只要鹓司乐喜欢!”
“只要我喜欢?”秦凰的视野草草纵横过夏荷假山,“我喜不喜欢,他不知道吗。”
可是真的如冯折所说,秦凰喜欢那些小姑娘的玩意,湖心亭四角便扎满了簇簇风铃,夜风一吹叮铃作响,她什么都不必说,稍稍抬一抬眼睛,侍婢们便捧着她想的东西来了,毕恭毕敬地说,“司乐,冯大人差人送了这些来。”
从诗词字画,白玉琵琶,到核桃零嘴,葡萄美酒,样样稀奇,让人恍惚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姑娘。日子久了,连下头的奴婢们都窃窃私语,“这位司乐果真不同凡人,想来是陛下为了堵住朝堂悠悠之口,故意让礼部来替他赏赐,陛下可真是用情至深啊!”
秦凰却只是合着眼挥一挥手,张了张嘴,最后只说,“放着就是了。”
采苓见她闷得无趣,便从宫女奴才那儿听来许多有的没的新鲜故事来讲给她听,秦凰对这些家长里短长舌妇的事情实际没有什么兴趣,但她闲着也是闲着,随意听着,张嬷嬷的儿子娶了哪个张牙舞爪的小妖精,哪位大人又宠妾灭妻了。
这日采苓得了个大八卦似的凑过来,“姑娘,奴才今日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不是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婆子的事,你肯定很感兴趣!”
秦凰笑着看了她一眼,“你说说看,要是我不感兴趣,可是要赶人的。”
采苓得了令,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架子来,清了清嗓子,“这个故事吧,听说兰陵有个纨绔子弟吹嘘来的,说他家前段日子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同什么……淮州刺史家二小姐的婚事,这原本是件好事,人家说大景淮州刺史家有双生女,生得一模一样,这两人当年一块儿入宫选秀,可陛下不喜欢那个不识大字的妹妹,便留了温婉贤淑的大姐姐。这个纨绔子弟便大肆吹嘘起来,说他如今要娶的这个妻同陛下的娘娘一个模样,便也当自己是个皇亲国戚了,哈哈!”
采苓剥了颗核桃,含糊不清地笑起来,“外头的人呢就嘲笑他,说这个纨绔子弟痴心妄想,可这公子哥非但不消停,竟然还越发大放厥词,说陛下身边的娘娘根本算不得什么,是陛下当年看走了眼!自己要娶的这位才是真正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个饱读诗书的奇女子,连陛下都比不上他!好大的脸皮!姑娘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好笑?”
可秦凰不接她的话,也不觉得好笑,反倒只是支着脑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半晌才问,“这个‘故事’,是你听来的,还是冯折让你来说给我听的?”
采苓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被揭穿,“奴才……奴才……”半晌才出“奴才”出后言,“冯大人说,这件事儿,姑娘一定是很想知道的。”
秦凰似乎并不在意这桩故事,不悦地冷哼了两下,“他能大费周章绕着圈子来让你说给我听,自己怎么不来?”
“这个……”采苓小心翼翼地说,“冯大人说,姑娘难得过几日安生的日子,若见了他,肯定会生气。”
秦凰趴在栏上,听了这句当真是哭笑不得,心里憋出一口气来,她不愿见冯折,不知如何见他,只看一眼她心里便又涩又酸,却又隐隐地想,如今倒好了——他既然有心不愿扰我,又差这些死物,又让人来说什么故事做什么?烦,面上虽不能表现出不悦,心中却又把逃避了几日的苦水翻了出来。
荷香曳曳,采苓委屈地退了下去,正撞到小宫女跑来通传,一面还送来刚煨好的银耳莲子,一边说曹操曹操到,“司乐,宋大人来了。”
“哪个宋大人?”秦凰一愣。
“是宋国公那位嫡出的宋大人呀,”小姑娘转溜转溜眼睛,说,“奴婢说姑娘正偷闲呢,可见宋大人身份尊贵怠慢不得,便先来通传一声。”
“哦,宋子犹,”秦凰点了点头,“让他等着吧,我先喝粥。”
可惜宋大人是等不得的,她这句话还未落地,便已被来人的折扇微微一打,收回了肚子里,那人一身月色长衫,悠然自得地晃一把山水纸扇,正慢腾腾地晃进荷花苑里,瞧见秦凰看他,笑眯眯地弯着眼睛打断她,“姐姐安好,听说紫竹夜荷最美,好巧,成则无意逛到了这儿,可是扰了姐姐?”
不止他,还有一个青衣长衫,面如皓月清辉的冯折。
观月楼地处偏僻,从礼部走到这儿少说消得半个时辰,实在“无意”,实在“好巧”。
实在是好一张无害的笑脸,秦凰的视线却落在宋子犹身侧那抹寂静的影子身上,点点头,“扰了。”
宋子犹合了扇子,贴到秦凰身边去,“凰凰从前很喜欢成则的,如今不喜欢了,只喜欢岑之。”
“我既不喜欢你,亦不喜欢岑……”她想说下去,那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秦凰却舌头打结吐不出半个字来,终于作罢,“宋大人分明大我两岁,你我二人也不过几面之缘,谁又是你姐姐?当今御驾身侧的宸妃娘娘才是你姐姐。”
宋子犹没皮没脸地套近乎,“凰姐姐当年和岑之帮过我,让成则免了老爹那么多顿揍,这样大的恩,叫你一声姐姐不为过。”
秦凰白了凑来的那个一眼,“二位大人是那日宴上的嘴皮子还没有卖弄爽快,来这里找不痛快?”
这样的话都说了,宋子犹也不好再装傻,瞥了冯折几眼,那人才终于干咳了两声,缓缓道,“盛夏已过,后日便要启程回兰陵了。”
声音清清淡淡,却和夏风一块儿钻进秦凰装出来那副刻薄面具的背后,她嗫嚅了一会儿,才把眼睛从冯折身上挪开,又回到那片快要惨败的荷塘上,“要走了,走就是了,何须来知会我?我不向来是你们说要丢去哪里,便只能被丢去哪里的么?”
宋子犹觉得脸上隐隐发烫,这会明白了当年他们那群狐朋狗友打诳,谁曾说“不比岑之厉害,清河公主那张嘴,他都能镇的住。”
不够厉害的宋子犹默不作声地退出亭子,识相地假作赏夜景去了。一时湖心亭只剩孤单的两条影子,冯折不温不火,他也向来波澜不惊,只是淡淡接她的话,“你若想走,这两日还……”
他不再说去,秦凰觉得心头那口气涌了上来,半晌才问,“这两日,如何?”
“我到观月楼四十九天,冯大人躲瘟一般躲着我,连说什么故事都要请人代劳,今日得幸冯大人‘无意’来一回,原来又是让我走,”秦凰看着荷塘冷冷道,“这次又要我走到哪里去?燕国,还是卫国,禹国?冯折你说说,哪里容得下我,我去就是了。”
他不去答秦凰的质问,他太清楚那样的话太像赌气。可他暂时没有资格承认那是秦凰在同他“赌气”,他们之间的问题,远不能让他们有这样的暧昧。
“这两日还来得及,我能送你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秦凰看他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可他偏生收起那幅嬉皮笑脸,拿它当国事去谈,哦,错了,谈国事时他都很少端出这副姿容,“如今到了这里,笙箫楼不会再受到牵连,小殿下不必再有什么顾虑了。”
秦凰愣了愣,一时不知道是该厉声质问“哪里来的殿下”,还是“那样苟活,同我在笙箫楼有何区别”,可那些都没有,她问:“笙箫楼是不会受到牵连,那你呢?”
“……”冯折突然说不出话。
原来哪怕这种境况下,她还是首先担心他,冯折突然就成了哑巴了,他的口若悬河,他的出口成章,从那日在笙箫楼起便荡然无存了。秦凰每一次出现,他都来不及细想,来不及计划,用了最不体统的方式,也一定要挡在前面。哪怕这会毁了他多年苦心经营,哪怕这会让他后面的路更加难走,他不在乎。
他曾用了六年的时间,只想能再见到他的小殿下一眼就好了。可一旦见到了,却又贪心不足,想想看她多笑一笑,想白头偕老,可那不成——起码现在,不成。他有他一定要做的事情,留下秦凰一个人对付景国那样多的牛鬼蛇神,他如何能办得到?
于是他只能把相思念,绮悦情都咽下去,道:“自然是祝小殿下千秋万岁……替我活个千秋万岁吧。”
秦凰看了他半晌,低声:“原不知冯大人还有这能耐,拿性命来胁迫我?”
还是你的性命。
冯折轻轻摇头:“我欠你的。只你想要,我随时拿命偿。”
秦凰转了脸:“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欠我什么?你不欠我的。”
冯折叹出一口长气,他仍旧说:“就算不为偿不偿还,我心甘情愿。”
“于是你便要这样纠缠我吗?”秦凰苦笑,“六年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从来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是不想见到你,有这么难吗?”
冯折不知如何回答。
“你记好,”她终于肯看向他的眼睛,絮着一船星辉,不曾蒙尘的那双眼睛,“你真要拿命去换我的平安,我一定让你后悔。”
冯折微微动了动眼皮,她不愿见自己,恨自己,这似乎原本就是对的,可他仍说,“小殿下知道,我从不后悔。”
“是啊,你多厉害啊,”秦凰却笑起来,仿佛又隐隐露出了她当年那样不讲道理的神色,可她说完这句话,占了一分上风,却也并不觉得舒坦,相反,她心里头却更难受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会回兰陵,哪儿也不去,我要去你面前折磨你,你既然非要又来招惹我,我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过你。”
可冯折就是不失态,就是站在那里,温端星目里镶着她的失而不得,淡淡地说,“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就能让秦凰节节退败,只这一句,她伪装出的尖酸刻薄一击就破,她再争什么上下也没意思了,秦凰合上眼,才捡回理智,拊下脸上的那些荒唐,恢复她如今那张半死人的脸,捡起另一件事来。
“淮州刺史的事,是你让采苓告诉我的,”她看着冯折的眼睛,道出自己的猜测,“淮州,是荣贵嫔的娘家。”
“淮州荣府家因女儿入宫而光耀门楣,大抬官阶,陛下宠爱,故而恃宠而骄。知道陛下不会责罚,她才有胆子要害你,”冯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也看着秦凰清澈的一双眸,“可当年被选中的姐姐本有心上人,寻死觅活不愿入宫,万般无奈之下,最后荣家送入宫的这位,并不是陛下当初选中的那一个。”
秦凰似乎并不震惊,她在听到那故事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她看了看冯折,“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个?”
冯折顿了顿,“因为我知道小殿下睚眦必报,绝不会白白受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