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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市南门外泥中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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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厅堂宽阔,气流却好似凝滞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贺芝情不自禁拉扯了几下衣领。
他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瞳仁,不自然地摩挲着翻折起的袖口,强笑道:“南北之争的烂事,姐姐就别管了。父皇已经派人去调查参考举子们的试卷了。”
林斓把贺芝的神情收入眼中,心如电转,当即断定:“看来陛下派人彻查的结果十分不理想。”
贺芝哑口无言。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坦率地林斓摇头:“姐姐,你就别玩‘每说一句话就靠着我的反应猜测事情结果’的游戏了。这事情同林家无关,林家置身事外才最好。”
林斓摇头:“这里面事情麻烦得很,你不知道……”
贺芝突然抬手,按住林斓的嘴唇,难得露出天潢贵胄的威严:“姐姐,我知道官员都有亲朋故旧、同科同年同一个师座的事情,这事情调查起来牵一发而东全局——不懂的是你。你不如想想,为什么我不愿意告诉你!”
唇上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布满厚茧,粗糙得磨人,让林斓恍惚了一瞬。
——打熬筋骨最是磨人,过程还很煎熬,如意喜欢武艺到了这个地步吗?
拇指落在林斓腮边,轻柔摩挲几下,与按着嘴唇的手指一道恋恋不舍地离开。
贺芝警告:“步,最后这一句,你也不要思考。”
语毕,见面后除了晚上休息之外,都没与林斓分开的贺芝,一反常态地主动离去。
林斓扶着炕桌,坐回暖炕,眉宇写满深思。
片刻后,林斓夹在指缝间的茶盖“叮当”落回碗中,她兴奋地起身,在房中绕了两圈,满心都是堪破上意的兴奋:“我猜到了!”
……
不对,如意为了不让自己猜测这件事情,已经脚底抹油率先溜了。
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后果还要严重。
“哼,不想听就躲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林斓念叨了一声,起身走向书房,提笔修书一封,差人送回京中。
*
林斓不似刘家穷人乍富。
林家绵延几代,家中早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运行之法。
当天下午,林斓的乳母林嬷嬷换了新衣,带着八个丫鬟去穆安侯府,请求拜见刘老太爷。
刘老太爷没见过大世面,但一路上早听人数次说起这位出身富贵的孙媳妇,不管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还是想摆谱,他都立刻冲回暂住的房间,在衣箱里一通胡乱翻找,换上最贵的长衫,快步跑回厅里,一屁股坐进上首。
“爹?”刘三爷许久没见过父亲如此步履矫健了,满心疑惑。
刘老太爷只管对下人吩咐:“请人进来吧。”转头又对刘三爷吩咐:“看着做什么,快去把好茶泡上,招待客人,别失了礼数,让人笑话咱家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
“爹,你太紧张,人家高门大户出来的,咱家再好的怕是也不能和人家指头缝里漏下的比。”刘三爷笑着摇头,但还是摇晃着一身肥肉往后去,找刘老太爷珍藏的茶叶沏茶了。
林嬷嬷带着六个衣着分外朴素的丫鬟进门前先行礼,得了刘老太爷准许才跨步进门。
一进来,她马上笑着又一次行礼,“老太爷抵达,本该奶奶亲自来迎,奈何奶奶一路为了凑着姑爷赴任的日子,拖着病了身子强撑到辽东,病得起不来床。老奴是奶奶的奶嬷嬷,托大让人下了一副安神药,多歇息了。奴婢带着奶奶一早为老太爷备下的贺礼,亲自向老太爷谢罪来了。”
不是林斓不想来,是她被刘家大孙子刘文杰拖累,害得缠绵病榻。
病中还辛辛苦苦给刘老太爷准备礼物,导致久病不愈。
如此这般,下人看不过去心疼,在把人迷昏了,躺着没办法来迎接刘老太爷的。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林斓的客气守礼,又点明了刘家办事不地道。
刘老太爷这人吃软不吃硬,本想对着“诗书传家”的孙媳妇家下人装一装样子,却被林嬷嬷笑呵呵的当面甩出一串连消带打的话,整张脸都黑了。
他沉默一瞬间,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挑毛病的话,只得赶紧略过不谈,忙道:“北地不热衷送重礼,孙媳妇准备的,你只留下不费银钱的便足够了。我只盼着儿孙好好过日子。”
林嬷嬷脸上笑意不改,转头向丫鬟们使了个眼色。
丫鬟们立刻上前,一一将捧着的物件在刘老太爷面前展示。
香囊、棉鞋、外衫、皮手套、皮帽子、丝绦,六样东西整整齐齐。
全是刘老太爷没见过的花样,料子顺滑无比,有的清透有的厚实,便是看似不起眼的丝绦打的结,也是他没见过的款式,精巧非凡。
林嬷嬷轻声补充:“都是奶奶亲手做的。”
刘老太爷又在托盘之间扫了一圈,确实没有值钱的金石玩器。
他一时间说不上得意还是失望,坐回高位之中,挥挥手,声音有气无力:“孙媳妇的心意,我收下了,让她好好养病吧。”
“多谢老太爷体恤。”林嬷嬷这才从地上起身,带着丫鬟们退出客厅。
出门后,林嬷嬷和一直低着头的丫鬟们长舒一口气,同时露出笑脸。
林嬷嬷也没了之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假模假式,颇为自在地说:“姑娘准你们今日出门玩耍,但该打听的消息别忘了。”
“是!”丫鬟们齐声回答。
随后,她们三三两两凑做一对,走入街巷的人流中。
林嬷嬷也没闲着,用手指抿了抿头发,先往回走,测量过梧桐苑占地步数,再从穆安侯府西面开始,算出同样的距离有多少人家,然后去了附近的针线铺子,借口买针线和店主攀谈起来。
如是再三,林嬷嬷提着一篓针线并集中不同款式的辽东点心返回梧桐苑。
圆月急着迎上来,接了林嬷嬷手里的篮子,把人带进屋里。
史嬷嬷坐在林斓身边,由小丫鬟给她锤着腿,下首站了两个提前回来的丫鬟。
“林嬷嬷快坐下歇一歇。”林斓亲自搀扶乳母。
林嬷嬷点头走过去,跟史嬷嬷坐到一块,笑着跟林斓说:“姑娘猜得真准,那刘老太爷嘴上说着不要贵重礼物,但看到你准备的礼物,那个脸色一下子就淡了,连腰都弯了。可真是……”
真是嘴上挂着礼义廉耻,心里装满富贵荣华。
林嬷嬷摇摇头,感慨一句就不再提了,转而说正经事:“姑娘,我亲自去看了,要是想买下穆安侯府西面跟咱们宅子大小相仿的地,约莫要买八到十二户的宅地。不过我已经打听过了,辽东地广人稀,宅子的价格倒算不得昂贵,便是十二户都买了,最多也就花费一千九百两银子。”
“辽东地广人稀,商路不丰,宅院做大了,日后想卖也是艰难。”最先提议由她出钱买下宅院,推倒重建成大宅的林斓反而是一口否认了买地的说法。
林嬷嬷当即住口,看着林斓,脸上写满不解:“我听姑娘的意思,怎么好似又改变主意了?”
林斓笑着摇头:“我没改变心思——从一开始要买宅地的话,就是糊弄我那婆母的。”
林嬷嬷按着太阳穴苦笑:“姑娘自小就聪慧,但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姑娘您就别卖关子。”
林斓拔下一根珠钗,含笑插进林嬷嬷发鬓中:“嬷嬷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但我说过,辽东人少,商贾和住户哪会记不住左邻右舍有什么人。今天一口气散出去这么多生面孔分批次打听房舍田宅的价格,附近人家闲聊的时候肯定会察觉端倪。”
她秀眉一挑,眼角夹了下隔壁穆安侯府的方向,眼中笑意更盛:“刘家接人这么大的阵仗,前前后后二十多辆车进府。两个消息同时出现,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林嬷嬷想也不想便说:“当然觉得想要买房买地的是刘家了。”
她紧张地站直了:“姑娘,让人猜出来要买房买地,地价房价就要涨了!”
林斓自然地答:“对啊,我就要它涨起来,不涨起来,我怎么能说自己买房的钱不够用呢?”
她牵住林嬷嬷的手:“姑娘,这几日辛苦你多出去走走,反复上门打听卖房不卖,多少钱肯卖,一定要问他们最快多久能搬走。”
“这就行了?”林嬷嬷还是一头雾水。
林斓点头:“对,磨蹭个六七日,我差人去当铺卖几件工艺精巧的首饰,事情就成了。”
“……姑娘?”林嬷嬷催着林斓解释。
贺芝一脸“你真蠢”的表情,不耐烦地放下手里的甜瓜,主动替林斓解释:“本朝嫁妆属于已婚妇人,图谋妇人嫁妆是要入刑的。只要买房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所有人都会把目光集中在刘家上上下下。”
“姐姐的首饰都是京中手艺最好的师傅打造,一拿出去就能被人知道是她卖给当铺的。那就等于公开说,刘家不够钱买房买地,夺了儿媳妇的银钱还不够,甚至逼得她当首饰。”
林嬷嬷琢磨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原来姑娘是在坏刘家名声,给她不和刘家往来打基础。
这样一来,捏在姑娘手里的人脉,彻彻底底就是独属于姑娘自个儿的了,再不必看婆家脸色。
林斓嘴角的笑容加深:“打蛇七寸,刘家想营造忠君爱国、孝顺父母、兄友弟恭的形象,我就打断他家最在意的。”
而且,昨日她有意向刘文杰释放善意,以刘文杰的性子,他的“表示”应该快要送到了。
思索之中,丫鬟上前禀报,刘文杰身边小厮带着个丫鬟来了。
林斓顿时就笑了。
她摇摇头,“让人进来吧。”
小厮很快领来一个抱着包袱的小姑娘。
女孩子身量不高,细胳膊细腿,一把枯黄的头发盘在脑后,只有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楚楚可怜。
不等小厮稽绍,女孩已经直挺挺地跪在林斓脚下:“奴婢鹿儿,今年十二岁,是少爷伺候少爷的。请奶奶吩咐。”
果然,男人为了展示和好的意图,会主动清空身边适合亲近年龄的女人,主动表现自己的“洁身自好”。
小厮凑上前,积极表态:“少爷的意思,若奶奶不喜欢,还可以再换人。”
“先留下吧,我有话问她。”
小厮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迅速告辞。
林斓却在心里摇头,小厮猜测的怕是与她要做的千差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