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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妙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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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殷往案上一靠,煞有介事地扬起脑袋,“冯公子说说,公主殿下这个‘法子’是个什么样的法子?”
冯折淡淡看她一眼,双手一背,也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诹起来了,“公主生在燕国,想必不知如今大楚实行的是世贵占地分田制度,与燕国的匀田制不同,大楚百姓在权贵的土地劳作耕种,每月按份例得工钱粮食。占地制与匀田制的优劣与千秋,先前时也有所探讨过,而在当今昆弥这件事情上,占地制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
“各地权贵手底下的田地多年富足,也常有手艺不够贩卖人口做工的行径,而如今大批难民涌入昆弥正好补上了这个人手漏洞,方才小殿下的意思,就是由朝廷制衡这些权贵,在各自占地中分出空缺的职务来上交知州,知州府衙则将难民人口全都记录在册,按照权贵所需,进行各家发放,从此难民悉数归主人管理,做多少,得多少,不再占用朝廷资源,也可保昆弥太平。”
堂中静了半晌,最终被九皇子打破,这二位“哲字辈”对头,他是向来要挑出毛病来才作罢的,“这看似是一个法子,可若仔细琢磨,仍旧漏洞百出,且不说一心只想自保太平,不愿为朝廷做事的权贵世家大有人在,单说难民人数众多,昆弥区区几十家权贵根本无法全都收纳,另有女子,老人,孩子等,难道要依仗区区几家占田人家的权贵赡养?再生出读书、病痛这许多事,如此细想,这个法子岂不是实在荒唐?”
冯折不疾不徐地笑了笑,显然话才说了一半,“难民人数虽然众多,但我大楚也并非只有昆弥一座城池,塞北人杰地灵,人人所擅长之不同,昆弥周遭也更有适合女人织布的邕州,适合渔民捕鱼的凉州,只要朝廷下发指令,让今年收入难民的世家权贵按量减免部分赋税,不论是哪一家,只要是细算一算收支的,想必都愿意自选收入难民,如此一来,便能将大批塞北百姓分散给周围的几个城市,降低负担。”
“至于年幼的孩童,老人和生病的人,也全都记录在册,让这位贪污的知州拿出钱来改建扩大难民营,设立私塾,请塞北难民中学识渊博的先生和医生坐诊,若有需要举家到外地的,则由知州给一大笔钱负担学费与药费即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一番长谈下来,太傅捋了捋胡子,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啊,终究是冯相爷教子有方,与他人不同。”
“先生谬赞,”冯折委身一礼,又没由来地冲秦凰笑了笑,“学生不过是借小殿下的东风,顺势吹上这么一吹罢了。”
秦凰支着脑袋,心中有数,她哪里是什么东风,从冯折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她的脑袋就根本一点儿也没追上了。
太傅笑而不语,恰值下堂时辰一到,老夫子夸了两句学识精进便就此散堂,兄长们仍旧在琢磨昆弥这件事,一面三五一群回了宫,秦凰便哼着小曲儿怡然自得地看乐谱,乐得偷懒。
元徽帝因生于正月初一,生辰同新年常常放在一处大办,秦凰这辈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撒娇偷懒讨她父皇喜爱,为了这份寿礼早早准备了半月有余,民间有一首《凤栖梧》恢宏嘹亮,和元徽帝生辰十分相宜,可这支曲子仍然算不上完美,秦凰琢磨着改了几日,却发觉怎么改也改不出她心里想要的那个味道,有些头疼,偏生头疼的时候还有个人往她身边一杵,又来找不痛快了。
兰殷公主捧着一本厚厚的古籍,走到冯折那张书案边上,“公子方才谈及的分田制度,想来楚燕两国之间大有不同,兰殷不大理解,可否同冯状元探讨一二?”
冯折微微抬了抬眼,“公主过誉,状元二字,冯某担待不起。”
“即便不是状元,也是兰陵数一数二的才子,”兰殷把手里的古籍放下,“兰殷倾心与才子一论学问,不知冯公子可否给我这个机会?”
这话说得十分圆滑,仿佛当真一点儿私心也不沾,读书论道何其风雅,怎么能往俗事上扯呢,可不等冯折答她,还有个没走的秦凰先一步没眼力劲地插进话来,“若说论学问,自然还是同夫子论得清楚,夫子想必还未走远,要不本宫替公主去把夫子叫回来吧?”
兰殷知道这人有意作对,挂上一脸虚假的笑,“夫子忙了一日,公主若再去叨扰,兰殷可不好意思。”
“可是冯公子也忙了一日,我看公主就很好意思叨扰,”秦凰支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况且冯折是父皇昭进宫陪本宫读书的,本宫尚且有许多问题没有搞明白,恐怕无暇为他人做答,兰殷公主还是另寻高明为好。”
兰殷好笑:“我可从不曾听说清河殿下是要读什么书的,何来这‘许多问题’要问?”
“本宫今年发愤图强,不行吗?”秦凰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好比方才这治国论,本宫尚且开口说了几句,公主可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不知究竟谁是个不读书的人物?”
冯折低头理一本字帖,余光轻飘飘地落在这个瞪着大大杏眼的小姑娘肩上,护着短的,故意找人家不痛快的,他不知为何心中却十分畅快,一路高歌着夸颂她的可爱,一面憋笑憋得辛苦。
可秦凰越这么说,兰殷原本不十分所谓,这下就非要跟她作对,往冯折案前一坐,“公主日日能讨教,我这外客却难得入宫,借殿下的夫子一解疑难,想来大楚公主不至于是如此小气之人吧?”
说着看秦凰似乎一时对上升了一个高度的问题无言以对,洋洋得意地趴到冯折的书案上,“按理不应叨扰冯公子,可治国的道理晦涩,兰殷却又怕被夫子责怪见识短浅,这才大胆,想听一听冯公子的见地。”
冯折缓缓收起自己那本字帖,看了一眼她那本古籍的书封,中规中矩地一拜兰殷,“公主恕罪,冯某方才不过是班门弄斧,实际上知之甚少,恐怕……”
“哎呀——!”
堂内鸦雀无声的,秦凰偏偏又骤然声起,语不惊人死不休,把那两人吓了一跳。待到冯折扭头去看她,秦凰小脸一垮,假哭起来,“冯夫子,本宫腿疼!肯定是天寒地冻伤着了!”
兰殷觉得这位公主实在是很吃得开,无语地冷笑了声,“兰殷是听说清河公主摔伤了腿,却不想区区皮肉伤半月有余竟还不见好,原来这天寒地冻也能加剧摔伤?”
假哭得太过了些,把冯折给哭笑了,那人草草把几本字帖收起来,从袖子里取了一方帕子给一滴眼泪也没有的秦凰,陪她演戏,“小殿下的腿伤伤得不巧,偶尔发痛也常有,这几日大雪不停,也是该到回栖梧宫敷药的时候了。”
这番话令秦凰十分受用,配合地点了点头,“按理说兰殷公主是外客,想同本宫的夫子一论学问,本宫理应理解才是,大楚毕竟不是燕国这等边陲小国,这些风范也应当是有的。”
“可本宫这腿伤得实在不巧,若耽搁出了什么事儿也不好,”说着见冯折收拾完了东西,乖顺地冲他伸出胳膊来,大抵满心只想和兰殷作对,一时也没觉得这个动作十分亲昵。冯折扶了她一把,秦凰就驾轻就熟地往他身上一跳,看兰殷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笑眯眯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实在是不得已,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她这一天不大好的心情仿佛在这会儿吞下一颗解药,连带着冯折都觉得她整个人轻快起来,打着伞哼哼的小曲和百灵鸟似的,走出几尺地,冯折故意不知地回了回头问她,“小殿下要考的书还没背完,怎么还这么高兴?”
“能让她吃一次鳖,可比本宫背出十本论语还高兴,”秦凰心情好极了,“况且只要本宫在寿辰上表现突出,即便这书背的不好,父皇也不会责罚的,担心什么!”
冯折轻笑,“可草民却听说,小殿下这份寿礼准备得七七八八,还不大圆满。”
秦凰点了点头,“唔,是不大圆满,不管怎么改,总有些恢宏不足,杂乱无章的,本宫又不大想去向宫中的乐姬讨教,那样一定就很容易被父皇发现这个惊喜。”
冯折的脚步顿了顿,秦凰以为是自己的伞没打好,举得高了些,却听见那人说,“在下倒是有一个法子,可助小殿下一臂之力,将您的曲子改得如意。”
“什么法子!”秦凰惊喜地凑近了一点,有些热腾腾的小脸逼近脖子,烘得冯折脖子一烫,耳朵尖也顺势攀上一片热气,“你果然是很厉害的,快告诉我!”
他垂了垂眼睛,掩下嘴角的弧度,“小殿下不愿意看女规,便可以不看,但孔子他老人家的论语还是理应学一学的,殿下这几日能将论语通数背下来,那在下便把这个法子告诉您。”
秦凰的热情一下子熄灭了半分,“怎么还说条件的呀,我这样蠢笨的一个人,那个论语那么长,不要说几日了,就算是给我几年我也背不下来。”
“小殿下方才在课上慷慨陈词,哪里愚笨?宫商角徵这样难,兰陵城里又有几个人能参透?”冯折沿着宫道一路稳稳地踩下去,中肯地说,“小殿下这样的脑袋,若有心去背书,那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秦凰安静了下去,认真揣摩权衡了一番利弊,半晌有些怀疑地问他,“若我能把书背出来……你不是诓我呢吧?”
冯折点了点头,有些夸张地诚惶诚恐哄她,“在下怎么敢诓骗小殿下?”
“可你之前分明就愚弄我,”秦凰有些不买账,“本宫虽然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了,若这回你再诳本宫,本宫就罚你……罚你……”半天却没有想出足够威慑对方的话来,只能说,“后果肯定很严重的!”
她张牙舞爪,狐假虎威的,可凶巴巴的尾音在冬风里转了几个弯儿,灌进冯折的耳根子里,就心软得不能再心软了,催促他挂起止不住上扬的嘴角,踩着小殿下东拉西扯的絮絮叨叨,这一年年末似乎也没有从前这样冷,冯折拐进栖梧宫沾了腊梅的宫门,架一池化了冰的笑。
“说好了一笔勾销,小殿下怎么还这样记仇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