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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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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寒从小闻不到任何气味。
但他能看见。
他闻不到蜜柚甜美的芳香,但能看见金黄的花瓣从蜜柚皮上坠落,随风飘摇很远;他闻不到新发课本上油墨的气味,但能看见被点燃的檀香散发出袅袅轻烟;同样的,他闻不到老家旁边未治理的污河的恶臭,但能看见成千上万只丑陋漆黑的蝙蝠破开水面涌入天空,浩浩荡荡宛如遮天蔽日的大片乌云。
他的鼻子和常人一样能够呼吸,只不过感受气味的方式与众不同。这是他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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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数学老师得了严重的病,学校急调本来带高二的一名老师继续引导他们复习。
新来的女老师年轻又漂亮,吐字清晰温婉,炎热的夏天穿着雪白的长裙,盘起的发髻上簪着一根古典的簪子,每当微风巡游到他们班,簪子上斑斓的蝴蝶就会振翅欲飞。
同桌问完了新老师问题,回到位置上悄悄跟启寒说:“老师身上好香。”她用倾慕的眼光注视着美丽的老师,仿佛把她当做心目中的维纳斯。
启寒比任何都清楚女老师的气味是无比美好的,因为他能看见一只雪白的金丝雀以优美的姿态在她身边盘旋,宛如无拘无束的天使。
启寒下位询问她一道题,她耐心地解答,声音比在讲台上为全班同学讲解时更为温润敦厚,在短短的距离里无端显得十分亲昵。那只金丝雀无声落在作业本上,依偎着她指题目的那只手,一眨不眨地盯着启寒。它的双目殷红如巴林鸡血石,格外明亮,透着孩童一般的灵动。因为与它对视,启寒错过了老师后半段讲的内容,等她问:“听懂了吗?”只得含混地“嗯”了一声。
老师浅浅地微笑,随手翻了一下他之前的作业,夸赞道:“字写得真好。”
启寒回到座位上还在回想那只鸟:那真是一只美丽而充满生气的鸟——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动人的鸟,纯白得毫无瑕疵,神态温顺可爱。只可惜他仅仅能看到气味的具象,并不能听见它的鸣声,但他想,天籁是什么样,那只金丝雀的叫声就该是什么样。
在繁重的高三学习中,同学们靠八卦在如山的复习任务中获得一丝喘息,即使并没有刻意打探,从前后左右的闲聊中启寒也得知了不少有关女老师的信息:她虽然看起来年轻,其实已经在学校待了好几年了,已婚,还没有孩子。
当她的孩子肯定会是一件美好的事,启寒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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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宣布了数学老师生病的消息,让学生们这两天的数学课都自习。第三天老师回来,依旧是温和而耐心的,但脸色十分憔悴,脸上和手上都贴着创口贴。同学关心地问她身体是否不适,她轻轻摇头,被问及创伤,她微笑着解释,她那天上楼梯时头晕,不小心摔了一跤。同学们劝她以后要多加小心,保重身体。
启寒觉得她在撒谎,她憔悴的脸色和伤痕不仅仅是生病和摔倒造成的,因为那只金丝雀似乎心事重重,连往日轻盈的双翼都沉甸甸的,仿佛载满忧愁。
她为什么要撒谎呢?启寒凝视着那只飞翔姿态不再潇洒的金丝雀,内心充满疑惑。
老师又把自己弄伤了。
这次她上次摔得还要严重,额角处一片淤青,嘴边有干涸的血痂。
最近老是心不在焉,昨天一不留神,在家里滑了一跤,磕在茶几角了,她淡淡笑道:“你们可不要像我一样不小心,你们要是不小心,可能就是十几分的损失。”她说着俏皮的话,可是半晌教室里只有寥寥几声干巴巴的笑附和了几下,大家看老师枯槁的模样,都笑不出来。
那只金丝雀不再如最初那般神采飞扬,它光洁雪白的羽毛不再鲜亮润丽,像是蒙了一层疲倦的灰。
下了课,同学们赶紧抓着笔记和书冲上讲台争分夺秒地扫清盲点。因为下一节课是自习,有几个还没轮到提问的同学跟着老师去了办公室,启寒在书包了摸出之前没送出去的药膏,夹着书跟过去。
他问的是一道自己私下做的题,老师解答完后微笑着问:“还有要问的吗?”她微微仰着头,白皙美丽的脸庞上那块淤青和血痂都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像是精美瓷器上令人惋惜的划痕。
他把药膏轻轻放在办公桌上,小声说:“老师,这药可以用来治愈一些小伤口,效果奇好,不会留疤……您、您以后小心些,不要再摔倒或者磕到了。”
老师的嘴角悲凉地凝固一下,随即微笑道:“好,非常谢谢你——快回去做作业吧。”
启寒怀着一颗跳得几乎停不下来的心回到教室,他被金丝雀那悲伤压抑的眼神震惊了。
不久后,班主任又告诉他们数学老师家里有点事。幸好现在课程都学完了,也不需要老师天天守在这里,但扑朔迷离的消息也从这时候在同学们间兴起了,有同学的父母和老师有些关系,悄悄透露:老师丈夫染上毒瘾,欠了一大笔债,总是打她,那些伤痕并不是老师说的摔的磕的,全是她丈夫的罪证。
同学们纷纷对老师报以同情,但他们还是学生,力量有限,也不合适站在同辈的角度去劝慰老师,毕竟被学生们知道了可耻的隐私并不是件让长辈高兴的事。
老师这次回来上课时身上倒没有带伤,气色也还正常,只是在和煦的天气里穿的过于厚重。但启寒确信她并非没有受伤,那只金丝雀不再飞翔,痛苦地蜷缩在讲台一角,被陈旧白羽覆盖的躯体上泅出丝丝鲜血,仿佛绣在白娟上的诡异纹饰,作为献给亡灵的祭礼。
老师在讲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见,那只金丝雀灰败的神色揪住了他心。他恍惚看到一个虚幻的穿着白色衣裙的影子从那副站立在讲台上的躯壳中脱离,以悲哀凄凉的神情捧起那只衰弱的金丝雀。红色的泪从影子眼里淌下,血雨一般笼罩着奄奄一息的金丝雀,她裸露的肌肤上烙印着各式各样惨烈的伤痕,昭示着施虐者的斑斑劣迹。
金丝雀仰起头哀鸣,即使听不见声音,启寒却也觉得有凄厉的哀乐在耳边回响。
老师再没有请过假,身上看得见的地方也再没有出现过伤痕,她神采奕奕,笑容依旧,仿佛伤痛已成为过去。启寒是唯一没有被表象蒙蔽的人,他与生俱来的特别的能力让他看见宁静□□后战栗的灵魂,那只金丝雀也越来越脆弱,羽毛秃了,再也没有力气飞翔,长时间地委顿在讲台角落,等下课铃响起,才扇动沉重的双翼飞到主人的肩上,疲惫地睡去。
启寒有几次鼓起勇气想以知情人的姿态给老师一点安慰和鼓励,可是每当老师用那双澄澈温和的眼睛注视他时,他便说不出原本想说的话,只能谈学习有关的事。他了解她的悲伤,却又不能表现出这了解,与其这样,他宁愿自己不知道事实,起码可以获得良心上的安稳。他知道老师的隐忍和伪装都是为了不打扰他们,可是他更难以忍受她的故作坚强,等高考完以后,那个时候,她没有后顾之忧,她的学生们也可以作为她的支持。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考那天,作为他们的带队老师,数学老师领着他们去了指定靠点,跟学生们一个一个拥抱,预祝他们取得好成绩。
启寒跟她拥抱完,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老师,很快就都结束了。”
老师怔忡一下,随即微笑道:“是啊,就剩这两天了,你们一定要加油。”启寒知道她仅仅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这句话,但没有多说什么,跟她挥手道别。
那只伤痕累累的金丝雀昂起脑袋,橘色的喙开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启寒知道那是祝福的表示。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应届考生潮水一般涌出考场,而守候的大人们也在大门口迎接孩子们。声势浩大的人群纠缠在一块,到处只看得见耸动的人头。
启寒逃离人群,在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找到了等候他们的老师。女人雪白的长裙在清浅的风中簌簌蹁跹,宛如一朵盛放的山茶花。她手中捧着一束娇艳的鲜花,金丝雀盘桓在她光裸的肩头,叼着一朵火红的玫瑰花。即使是在各式各样美化了的图片中,启寒都从未见过如此鲜艳的玫瑰,只有将碧海中的红珊瑚融化才能获得如此纯粹的红。虽然霜羽都被鲜血染红,金丝雀却是一反常态的精神抖擞,眼里燃烧着热烈的生命之火,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启寒久久地惊异地盯着金丝雀,不知为什么,在这足以焚烧一切的激情后,他居然感觉到了一丝不详的征兆。
老师以为他有心事,关切地问:“怎么了?”启寒抬手想指,但没有动作,摇摇头道:“没什么。辛苦老师了,大热天的一直在等我们。”
老师微笑,如三月春风吹拂过花丛:“没事,你们都发挥得不错吧?”启寒一向说话留三分,此时只腼腆一笑,道:“还好。”其他的同学们也都出来了,亲昵地围住老师絮絮叨叨。
启寒站在包围圈外,惴惴地回忆金丝雀决绝的眼神。
回家后,启寒睡了一个三年来头一个毫无负担的觉,第二天醒来后却从同学的电话中得来噩耗:就在他安睡的晚上,老师吞服过量安眠药自杀了。他握着手机,眼前是那只血红的金丝雀,它叼着如血的玫瑰,热烈地望着自己,红宝石对于眼中既有对生活的热切渴望,也有不顾一切奔赴死亡的决心。
他早该明白的……他早该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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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特意组织,同学们自发来殡仪馆为年轻温柔的老师送行。
女同学们穿着黑色的肃穆的长裙,捧着白色和黄色夹杂的玫瑰低声啜泣,男同学们穿着黑色的西装,沉郁地默默悼念。
老师的丈夫没有来,一切都是她的家人处理的。
启寒望着披着苍白布料的尸体,不敢相信不久前还微笑着、说着温柔话语的人在药的作用下化作冰冷而僵硬的尸体,那里面还孕育着一个仅仅才诞生三个多月的小生命——他们马上要在大火中化为小小一捧骨灰。正哽咽间,他睁大了眼睛——在老师尸体的旁边,站立着一只小小的金丝雀!它全身通红,闪耀着宝石的耀眼光滑,血的颜色在它身上凝结打磨,反倒成就了它独一无二的惊人美丽。
启寒颤抖着望着那只骄傲而悲恸的金丝雀,喉头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丝雀浅橘色的喙不断开阖,用尽最后的力气为主人唱凄切的挽歌。启寒听不见,但鸣膜的震动一直传到他心里,激荡如奔流咆哮的风云。它的双翼急速扇动着,在主人的尸体上盘旋,听不见的嘹亮歌声惊动了房间里的每一粒尘埃。渐渐地,它那浅橘色的喙的开阖频率缓下来,双翼也失去了力气。它轻轻降落,委顿在主人身边,永远地睡着了。
启寒回家后生了一场大病,那之后,他感知气味的方式和普通人一样,失去了这一项特殊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