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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目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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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先生从雪崩过后的雪堆里捡回去的,彼时我冷得几乎失去意识,濒临昏迷的界点只觉身体僵硬得像块枯朽的木头。
先生不知用了何种法子将我从雪堆里挖了出来,拂去我身上多余的雪渣,轻轻握住我冰冷的手腕。
宛如冰块骤然投入沸水,我被烫得重重咳嗽起来,一圈手腕似烧红的烙铁,恐惧过度的我在这生死当头竟产生了可笑的幻觉。
我以为我的手被人做成了红烧鸡爪。
“哟,还没死?”
摩擦着颗颗雪粒的低哑男性嗓音时远时近,如坠深海的意识就此被轻曼招回,冰封的眼皮粘连得厉害,让人恍惚的同时不由想到令人讨厌的苍蝇贴。
我努力许久才勉强睁开眼,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居然感觉周身温暖得紧。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那应该离死也不远了。
我很看得开,真的。
先生用食指蹭了蹭下颌,轻松掰开我的手指,垂睫睇了两眼,拖长音调,事不关己道:“弱小的人类,看你手纹走势,将命不久矣。”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先生却缓慢地弯起眼睛,漆黑的瞳里漾着白雪的冷光,他摩挲着我的手指,意味深长道:“但是我能救你。”
我无言同他对视。
半晌,我真诚地说:“我没钱。”
“要钱干什么?”
“神棍不都是想骗钱的吗?”
先生沉默了,片刻后,指着他那张漂亮到不行的脸,咬牙切齿:“我长得哪里像神棍?”
我撑着冷冰冰的眼皮子认真地瞅他,他披着黑色斗篷,身体严严实实包裹在黑色里,就连唯一能露出来的头也被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小半。
从我躺下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能勉强看清他眼睛以下的部位。
挺白。
穿得神秘兮兮的,嘴里又说着不明不白的话,不认为他是神棍的人应该才不正常吧?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先生蹲在雪地里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自己的眉目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方叹了口气,他脱掉身上的斗篷,轻轻盖在我身上。
模糊之中,我看见了他的脸。
那一刹那,不知为何而勉力支撑到此时的意识终于彻底脱离身体飞向遥远天边,朦胧间,我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能救你,你必须相信。”
……
醒来时天色已暗,先生正坐在壁炉前闲散地烤着火,炉内跳跃的橘红色火苗带起的光芒温柔地泼洒在墙壁上,映得满室昏黄。
“我已经死了吗?”我盯着上方花纹古怪的木板,心情古板无波。
先生搓着手指头瞄我:“是啊,你已经死了。”
我吸了口气,感到奇怪:“为什么我死了还可以呼吸?”
先生忍俊不禁,嘲笑我:“你傻不傻?说你死了你就真死了?我说你是我女儿,你倒是喊声爸?”
我顺口道:“爸!”
“……乖女儿,你真不要脸。”
先生哂笑着回头拨了拨壁炉里的火,几点火光摩擦着温暖的空气缓缓飘出,逐渐熄灭。
原来我的确还活着。
这个事实让我惊讶了好几天。
前几日公司组织员工去滑雪,却不料遭遇罕见的雪崩,兴许我这辈子的运气都耗在这次的死里逃生中,据先生所言,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对于我的感慨,先生态度十分随意:“因为我是死神,想救一个人还不简单?”
诚然,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先生扔给我一罐啤酒。
“因为我是无神论者。”
我把啤酒放到桌子上,我现在并不冷,不需要酒来暖身子。
“我又不是神。”先生轻嗤,仰头咽下一口酒,抬起的下颌迎着烤炉内橘红的火焰,半明半暗。
“死神也是神。”我摇摇头表示不赞同先生的说法。
先生笑了声,将啤酒罐扔进垃圾桶,安静地盯着火堆。
须臾后,他说:“你倒是一点没变。”
我看不懂他的神情,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
我要回家了,临行前,我问先生要不要一同下山。
先生无趣地挥了挥手,道:“现在还不到我下山的时候。”
我背包的动作顿了顿,抬头问他:“那什么时候才是你下山的时候?”
先生故意扯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拉下兜帽隐了半张面容,露出苍白的下颌,刻意营造出反派BOSS登场的阴暗氛围。
“待山下尸骨满地血流千里,便是本尊下山之时。”他说。
我把包往肩上一甩,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
这人怕是起点网爽文看太多了。
左脚迈出门槛的瞬间,我倏地回过了头,目光飘忽着撞进先生幽深的双眸里。
“我还可以回来找你吗?”我问。
先生怔了片刻,兜帽黑色的檐子隐约遮住他的眉眼,他侧过头,模棱两可道:“你想来,就没人能拦得住你。”
我抿嘴站在原地,近乎固执地等他继续说。
先生沉默,半晌后蓦然笑了,俊美脸庞流露的神采几乎覆盖千里的冰寒,他轻叹:“……随你。”
归途由此变得漫长而艰难。
我的回归引起了媒体的重点关注,因为雪崩事件中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并且还是在没有救援队搜寻的情况下活着走回来的幸存者。
“您有什么奇遇么?”
“……”
“您的幸存真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奇迹之一,请问您对此有何感想?”
“……”
“您所说的那位先生长什么样子呢?”
“……”
“那位先生真的存在吗?”
“……”
我耐心地将蜂拥而上的记者们一个个应付了过去,很头疼,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可惜信者寥寥,因为调查队特地前去调查过,发生雪崩的那座山山顶没有一丝人烟,更没有我所说的那间温馨的老式木屋。
于是舆论风向迅速转变,一致认为我在撒谎,各种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有甚者竟认为我是来自他国的间谍。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人间惨剧啊。
幸存事件渐渐平息后,我决定回一趟雪山,救援队说没有看见先生的木屋,可我的确在那里住了近半月,我相信那并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孰料我决定再次前往雪山的消息竟被人扩散了出去,不少观望者表示想同我一道前去。我费了不少精力描述雪崩的危险,一旦遇见几乎不可能生还,然而此话仅仅劝退小部分人,大多人态度十分强硬。
我无可奈何,那座滑雪山从前并未出现雪崩事故,可唯独我们去滑雪那次发生了第一次雪崩,并且造成相当大的灾害。
我以为意外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降临第二次,却没想到这一回,再次大难临头。
雪崩了。
“蠢货,这次看你面相,又要命不久矣了。”
先生蹲在我身边,乌黑的眉睫沾了两片雪,但从那张薄唇中吐露的字眼让我十分想打爆他的狗头。
但这次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不信任他,反而如释重负般仰望苍穹,整个人躺进雪堆里,失神地喃喃自语:“我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你真的存在,我没有骗人,你是真的……”
先生愣了愣,二话不说团了一团雪揉碎在我脸上。
我被冻得一激灵,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先生摊手,无辜道:“我这不是担心你脑子冻糊涂了么,让你清醒清醒。”顿了顿,他古怪地笑,“我当然真的存在,毕竟我是你爸爸,没了我你要怎么办?”
“……”
先生我们放过这个梗好不好?
我和先生产生了争执,因为先生不肯将仅有的尚且残留一口气的幸存者们带回去,作为一个人类,我无法理解他这般漠然的行为。
先生双手笼在斗篷里,侧脸凝结的冰霜堪比一望无际的雪山。
“不想救就是不想救,你问我要理由我就一定要给你?”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先生抬眸凝视我半晌,一言不发。
我冻得嘴唇发紫,看不懂先生眼里复杂的情绪,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强人所难,这里是雪山,两个连自己都不一定能自救的倒霉蛋如何去救其他人呢?
我说服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去分析眼前的形式。
其实我没那么舍己为人,而且这些都是执意要跟来的固执人,倘若他们就此殒命也怨不得任何人。
可人命就在眼皮子底下,真叫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逐渐失去呼吸,着实于心难忍。
我选择退一步,同先生打着商量:“要不,我们一人背一个回去?”
先生没有搭腔,只是冷漠地撇开目光,像看见最糟糕的垃圾,嫌弃而厌恶。
我硬着头皮继续让步:“那……只救一个人行不行?”
先生还是没有搭腔。
我有些惴惴,就在我正欲放弃时,先生倏地开口:“你真要救这些人?”
我一愣:“其实也不是……”
“行。”先生打断我,眼里慢慢结上了寒冰,吐出的字眼好似莫大的嘲讽,“你开心就好。”
“可是我不开心。”
先生怔了怔。
“我和他们说过雪山很危险,一旦发生雪崩,几乎没人能活下来,我说了很多次,但他们不听,执意要跟来。”
我蜷起发颤的手指,喉咙好似哽了一根鱼刺,声带每一次震动都会带来钝钝的痛。
“我以为意外只会发生一次,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死亡怎么会那么巧再次靠近我?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正因为它来得猝不及防,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死于意外的人?从没发生过雪崩的雪山在我第一次来滑雪时发生了,而第二次雪崩发生时我恰好又在,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如果真的有死神,最应该被带走的那个人是我才对吧?”
我尝试露出一个笑容,无奈多次失败,只得放弃。
“这样的我都没死,而他们却死了,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的确很不公平。”
先生拉下兜帽,解开身前的绳结,将黑色斗篷兜头罩在我身上,眼前一片黑暗,鼻尖嗅到一团淡淡的雪花冷。
僵硬的身体被他用力拥进怀里,他似是用唇碰了碰我的发顶,有点轻,嗓音轻而冷。
“该承担这一切的本不该是你。”
有几分像是遗言的话让我无意识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我要下山了。”
他松开我的同时,我脑袋上方飘落最后一句夹带着雪花味道的话。
自此,我再未见过先生。
那之后,我回雪山寻了他数次,始终没有寻到他的一丝踪迹,亦未遭遇第三次雪崩。
雪山苍茫,冰霜千里,却连一点黑色也容不下。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盯着同一个视频新闻反复地看,新闻说,本市某地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事件,死伤近百人,有隐藏的摄像头拍到一个奇怪的场景。
案发地点曾闪现过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
我认识那个影子。
是先生,是死神先生。
我相信他是死神了,但是我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
后来我想起先生曾对我说过的话。
“待山下尸骨满地血流千里,便是本尊下山之时。”
那时我以为先生只是爽文看多了从而引发的中二病症状,不曾想,那竟当真是个可怕的预言。
……
我回到地狱时,搭档正在地狱入口等我。
“他在哪?”我问她。
搭档把死神斗篷扔给我,耸耸肩无所谓道:“违反死神规矩,私自将命数还给人类,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上头削去神职,进入轮回。这些你们已经经历无数次了,还需要我继续说明?”
我默然不语,披上死神的专属斗篷转过身。
搭档咬着烟,闲闲提醒道:“这次已经着急到忘了先去看看他的轮回之地了?”
……
青年被一枪洞穿了胸口,却拼尽全力用最后一颗子弹同样精准地洞穿了对面敌人的胸口。
血液花一般染红了他的衣服,他像一颗被撼动根基的百年大树般巍然倒下,然而那一身不屈傲骨自始至终如高山一般岿然。
满地的枯枝落叶埋藏了无数葬于此地不得安息的灵魂,在断断续续宛如断骨的破碎声中,我终于停在了他身边。
“朝止,我又找到你了。”
我蹲下身,低眸细细凝视着他染了血污的眉眼,在他漆黑的眸中模糊瞧见我脸上悲喜交错的神情,难看得要命。
我用力握住他几乎僵硬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目光缓慢而空洞地落在我脸上,眼底的黑色逐渐褪去亮色,他一动不动,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良久之后,他才脱力般阖上眸,呢喃出一句你是谁。
我托起他的手贴住脸颊,颤抖的唇角轻轻吻了吻他的小指,合上眼的刹那,咸涩的眼泪滴进他胸前的伤口。
“我是神,死神的神。”
“对不起,我又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