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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改错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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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弘维一看楼兰王弟的脸色不对,急忙与徐燕昭对了个眼神。
两人分头行动,袁弘维上前,对挲戈珥作揖,用流利的楼兰语道:“在下大梁朝鸿胪寺少卿袁弘维,乃是此次西行的主官,问候殿下安好。”
他没有过多称呼,只说自己的身份,又称对方为殿下,很是给面子。挲戈珥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先用楼兰语说了几句话,又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我是楼兰王弟挲戈珥,欢迎你们,大梁的客人。袁大人,请,王宫已经为诸位准备好了宴席,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他的目光落在袁弘维后面的队伍上。
有宫女他不吃惊,但徐燕昭跟疏影的存在却叫他不禁多看一眼。
连安平长公主都注意到了,她正跟魏临颐细声说话,余光却瞥着这边。
徐燕昭也趁着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安平长公主。
安平长公主是先帝七皇女,据说十分不受宠,被骗上马车远嫁楼兰时才十三岁,年纪应当比靖西大将军夫人,也就是安定长公主小一岁有余。但安定长公主在甘州养尊处优,现在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三四岁,安平长公主却看起来比她实际年纪要大一些。
不过,安定长公主岁养尊处优,但眉宇间尽是森冷暴戾之气。安平长公主岁却眉间始终笼罩着一层忧愁之色,但十分温柔可亲的样子。
大约是她的目光停留太久,安平长公主停下了跟魏临颐的问好,微笑着等她。
徐燕昭适时上前,抱拳道:“末将左金吾卫校尉徐燕昭,见过长公主殿下。”
魏临颐的脸色一僵,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我大梁又有了女将,可见吾皇圣明。”安平长公主先温温和和地拍了几句当今皇上的马屁,才又问道:“女将姓徐?那……”
徐燕昭知道她想问什么,道:“先父徐修远。”
徐修远的名号在西域比在中原更响亮,安平长公主立刻喃喃道:“你……你是徐帅的女儿,你长得应当像永定侯夫人。你们西行,可在甘州修整停留?”
徐燕昭点头:“末将已见过安定长公主殿下,如今镇守沙州的将领,是靖西大将军府少将军庞玄辉。”
话一说完,安平长公主眉间的忧愁之色就更重了,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笑道:“无论如何,都感谢诸位千里迢迢地来接我,一路辛苦,王宫已经备下了宫殿与宴席,只等招待诸位。”
她三言两语交代完毕了安排,又看向身边。
那少年站出来,行了个楼兰的礼节,道:“吾乃楼兰王族,长公主之子迦达,请诸位贵客尤其是女贵客随我来。”
他才十三四岁的样子,若是到了十五岁弱冠,再招待女客便有所顾忌,若是十一二岁,又太小了。如今这个年纪,不大不小,正好合适,还非常招人喜欢,宫女们一下子便笑了,纷纷上前问好。
徐燕昭本来也想跟着去的,但还没动,就被安平长公主拉住了。
“徐校尉,我对你一见如故,你又是女将之身,身份非同一般,原是我这王后准备不周了,不知徐校尉可愿意住在我的宫殿之中?”
徐燕昭心中一动,虽然没有转头,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楼兰王弟的目光转了过来。她不动声色,抱拳笑道:“是末将的荣幸,末将却之不恭。”
而后又交代道:“疏影,你与娜妲一同随宫女们住,注意些。”
疏影无声点头。
徐燕昭才对安平长公主抬手:“请殿下升辇。”
“升辇”这个词,一下子令安平长公主泪湿眼眶,让她上了马车也忍不住撩起车帘,轻声询问皇室中的种种。
徐燕昭轻声回答着。
另一边,挲戈珥也在跟袁弘维说话,倒是魏临颐空落落的,没有人理会。
不过,魏临颐心中也很清楚,自己得罪了这位楼兰王弟,但他连楼兰国都不放在心上,又哪里会在意楼兰王弟的心情?
他只想跟安平长公主打好关系。
只是他又一次因为是男儿身,理应避讳,所以不如徐燕昭是女子方便,让她又捡了便宜。
到了王宫,徐燕昭才发现,安平长公主还住在是王后宫殿里。安平长公主将她安顿在偏殿里,叮嘱她好生休息。到了傍晚,又有侍女来请她前去赴宴。
徐燕昭换了身圆领袍便出门了,到了王宫大殿,才知道宴请人并非安平长公主,而是楼兰王弟挲戈珥。
“这位就是大梁的女将么?”挲戈珥热情地说,声音洪亮,“既然行军之人,想必与扭扭捏捏的大梁女子不一样。来,徐校尉,请坐。”
徐燕昭告了谢,目光一转,便发现被宴请的人里不光只有她一个女子,而且金吾卫里只请了官宦子弟,连周宁全都没有来。
这可有点意思。
“诸位。”挲戈珥站起来大声道,“我们楼兰人没有你们大梁人那么多话,我就学了一句——不醉不归!”
语罢扬手拍了几下掌。
只听叮铃身不断,两队宫女赤足捧着美酒走了进来。
京城也有不少胡姬,但所谓入乡随俗,在京城的胡姬多有收敛,衣着打扮偶有出格,但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此时走进来的宫女们却穿着坦领半臂和宽大如灯笼似的裤子,露出洁白的手臂与腰肢。露出的手臂、腰肢与双足上,还戴着繁复的金饰,缀着细碎的各色宝石。
白与金相互映衬,珠光点缀在期间,简直叫人移不开眼。
可、可那女子的双足、手臂与……与腰肢!
而且进来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队又一队,送上了美酒,又送瓜果美食。
美人、美酒、美食,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便是在京城中玩得颇为出格的金吾卫,此时也不禁满面通红,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知廉耻、有伤风化、岂有此理”。
但还没开口,就痛挲戈珥笑道:“都说中原与西域风俗不同,咱们西域天气热,这些都是我们楼兰日常的服饰,但当年却将公主殿下吓得大病一场。今日我说要宴请诸位,公主殿下还颇多不满,幸亏诸位贵客不见怪。来,这是我们楼兰的葡萄美酒,诸位,咱们满饮此杯!”
楼兰是丝路南道的枢纽,加之处于蒲昌海边上,绿草如茵,树木遍地,气候十分适宜。不仅王都内繁华非常,四周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再加上天上冷热剧变,盛产葡萄。楼兰人所酿的葡萄美酒在西域颇负盛名,刚斟上一杯,便能闻到清甜的酒香。
徐燕昭试着喝了一杯,立刻心生警惕,看了袁弘维与吕成泰一眼,稍作暗示。
这葡萄酒的酿造工艺应当与中原不同,入口果香甜美,但纯度极高,后劲十分厉害,与京城卖的葡萄酒完全不一样。徐燕昭估计了一下,以这群金吾卫的酒量,只消喝半壶,便能醉倒。
果然,三杯下肚,金吾卫们都已微醺。挲戈珥又击掌几下,打扮与宫女相似的舞姬蝴蝶般而来,随着乐师的演奏翩翩起舞。仔细看才发现,舞姬的穿着虽然与宫女相似,但宫女穿的衣服是绫罗所制,舞姬穿的却是轻纱。随着舞姬的动作,肌肤若隐若现,酒酣耳热又脸红心跳之下,金吾卫全都喝醉了,有些甚至烂醉如泥,被楼兰王宫的侍卫抬着回去的。
只有袁弘维、吕成泰假装喝醉,跟徐燕昭交换了眼神。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现在他们住贵客的宫殿,徐燕昭住在王后的宫殿,要交流信息十分困难。
徐燕昭几乎是皱着眉回的住处,没想到刚走进大殿,就看到安平长公主满脸焦急地在里头踱步。看到她回来,安平长公主急忙走上来,问道:“徐校尉,你可有被……被吓到?”
“殿下放心,这点小事,末将还是能应付的。”徐燕昭先安抚了安平长公主,才有意无意道:“也是末将大意了,末将以为来殿下宫殿请人的,便是殿下的人。”
安平长公主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笑道:“没事就好,你放心,今次之后,便不会再请你了。”
而后抿嘴笑了一下,转身而去。
留下徐燕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们明明是来接长公主回朝的,但这天晚上,不管是楼兰王弟还是安平长公主,都没有提接回之事。
次日,金吾卫全都因宿醉而疲惫不堪。袁弘维念着他们实实在在经历了长途跋涉,确实需要休息,徐燕昭又不在,他不好跟魏临颐撕破面子,便没太管着这群年轻人们。这一放松,整个金吾卫几乎都成了脱缰的野马。
在甘州、凉州时,以魏临颐为首的金吾卫和与徐燕昭为首的宫女等人始终针锋相对,也时时刻刻担心靖西大将军府的耳目,因此玩是没心思玩的,玩心机还差不多,待得累得很。到了楼兰王都,靖西大将军府的影响力减弱了,扜泥城中又充满了各式各样没见过稀奇玩意儿。最重要的是,楼兰王弟挲戈珥始终表现得热情好客、财大气粗,大梁的使者看重什么,隔天挲戈珥就派人送到了面前。
来到楼兰的第三天晚上,徐燕昭逮到机会溜出来见袁弘维,却逮了个空。整个客舍都快空了,只有宫女们和几个骁骑营出身的金吾卫还在,其余的人都不见了,远处隐隐传来乐声和呼喝声。
看来又是酒宴。
寒笙与疏影守在宫女住所外面,寒笙苦着脸用唇语汇报着:[三天喝了五场,几乎都是醉的,好不容易清醒的时候,又被请到街上,买新奇玩意儿去了。大小姐,以我看,整个金吾卫都快乐不思蜀了。]
徐燕昭听得直皱眉,交代了他们几句话,便回自己的住处去了。有了疏影的暗中通信,第四天晚上,徐燕昭才见到袁弘维。
当时袁弘维也喝得五分醉了,喝下疏影配置的解酒药,人才清醒过来。
徐燕昭坐下来,说的第一句就是:“袁少卿,事情与我预想的出入很大。”
抵达楼兰之前,徐燕昭以为安平长公主的性子应该十分怯懦,孤立无援。没想到才见了之后才发现,安平长公主虽温柔,但在楼兰并非无根浮萍。
也有道理。安平长公主被骗上马车时才十三岁,这样孩子一般的花骨朵年纪,莫说遇到个禽|兽,便是遇到个不知怜惜尊重的丈夫,又在西域这等风俗气候迥异于中原的地方,只怕不过几年就死了。可安平长公主不仅没有死,反而能在新王继位之前便送出奏折。按照线报,老楼兰王去世已经两个月有余了,看这个样子,挲戈珥还是王弟,并没有正式继位。这中间,必定有安平长公主的手笔。
“这几日以来,王弟殿下一直在回避接回殿下之事。”袁弘维也皱眉道。
来到楼兰的第一天晚上,袁弘维就发现了,挲戈珥虽然盛情款待他们,但是并不希望他们提及安平长公主回大梁之事。甚至,这段时间挲戈珥特意安排的种种——宴饮、逛街,都是为了让他们乐不思蜀。
难道……袁弘维心中不免猜测。挲戈珥不想安平长公主回大梁?再看看安平长公主的犹豫态度,难道他们两人其实两情相悦?
“不,我觉得不是,应当另有隐情。楼兰有一部分草原血统,遵循的是草原部族兄终弟及的习俗,按道理王弟殿下是可以名正言顺与安平长公主在一起,无需担忧人言可畏的。但当日,是安平长公主在奏折里说,不愿兄终弟及,祈求接她回家。”
徐燕昭的眉头也皱着,她思忖许久,才道:“殿下……可能在利用咱们作势,帮儿子跟楼兰王弟争夺王位。”
这个念头是见到迦达王子为女眷安排住处时冒出来的,这几日住进安平长公主的宫殿之后,就更强烈了。
楼兰王宫没有大梁的宫城那么层级分明,只分成了王族的住所和王、后、王子的住所。如今楼兰王已逝,新王未立,王殿已封起来,长公主与楼兰王之子迦达也已经搬离了王子的宫殿,可安平长公主竟还住在王后宫殿里。
如此形势,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长公主殿下倾心楼兰王弟,想按照草原部族的习俗兄终弟及,继续当楼兰王后,但这个猜测已经被推翻了。长公主若是想嫁给楼兰王弟,就不会上奏请求接回。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以安平长公主为核心的势力,在利用王后这个身份,与楼兰王弟在斗争着。所谓的接回只是长公主殿下的保留之计,若是能利用大梁金吾卫的力量,助迦达王子继承王位,安平长公主必不可能回大梁朝。
若是迦达王子争夺王位失败……
只怕安平长公主也不仅仅是想自己回去而已,还想带上迦达王子。
这可就难办得很。
在安平长公主眼里,迦达是她的儿子,她离开,带上,是理所应当。可迦达哪里仅仅是她的儿子而已?
一个异族王子,前往大梁的王都,实在有太多文章可做了。
袁弘维身为鸿胪寺少卿,深知迦达王子身份的微妙,叹气道:“怕就怕这个啊。”
徐燕昭沉默,没有应。
其实还有另一种担忧,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但这还仅仅是一种武将的直觉而已,徐燕昭无法跟袁弘维一个文臣说,怕被误会危言耸听。
她只能安慰道:“袁少卿放心,我会想办法探探殿下的口风,尽快启程回大梁,以防夜长梦多。”
“好。”袁弘维点头,又不禁松了口气,宽慰道:“徐校尉,此行幸亏有你,否则我可真是束手无策。”
他出使过不少次西域,但每次都是带着鸿胪寺或者其他小官吏来的,队伍之中他的官职最大,凡有所令,无人不从。这次带了金吾卫过来,个个都是公子哥儿,还有个显国公府嫡孙,真是金贵万分,得闲得罪不起就不说了,还不听号令,实在难办。若不是徐燕昭识大体、懂进退,这一趟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来。
“大人客气了。”徐燕昭笑道,“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说实话,要不是有袁弘维在中间调停,好几次她都差点忍不住揍魏临颐。
袁弘维笑笑,看看天色不早,忙让徐燕昭回,以免被发现。
徐燕昭施展轻功,在夜色的遮掩下如轻烟般回自己的住处,经过王后宫殿时,不由得脚步一顿。
她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是男人的低笑,充满了她厌恶至极的嚣张、得意,以及急色的威胁。
徐燕昭无法抑制地悄悄靠近,藏在宫殿的的一处暗影里,往下拨了一下杨枝,便看到王后寝殿中,安平长公主双手被高举过头,按在墙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附身凑在她的肩窝上,低低地笑着。
“高贵而贞洁的公主殿下,你说,要是让你的大梁金吾卫看到此时的情形,还会不会帮你对付我,嗯?”
安平长公主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语不发,只是愤恨地看着他。
“啧啧啧……瞧瞧这双眼睛,二十多年了,永远是看着王兄时像装满了蒲昌海的水,清澈得能映出他的影子。看着我时,却像是永远燃烧了两团火。从前我总是不明白,我和王兄到底哪里不同?为什么你非要这样不同的态度对我们?”
挲戈珥一边说,大手一边沿着安平长公主白皙光滑的脸侧,慢慢地往下滑动。
那柔软嫩滑的触感,令他满意而着迷,双眼都眯了起来。
“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冷冷地看着我,我越是想得到你。其实你不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也不是最温柔的,如果你不是王兄的妻子,我甚至只会跟你睡一次就忘了。可谁叫你偏偏是高贵的大梁公主,是王兄求来的、宝贝又珍爱的妻子呢?”
提及楼兰王,安平长公主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狠狠地骂道:“挲戈珥,你哥哥是能飞越雪山的雄鹰,哪怕他老了,死了,依旧被楼兰的百姓爱戴着。你呢?你只是啃食腐肉的秃鹫,那么渴望吃肉,眼前之人哪怕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死了,你也只敢盯着。你说得嚣张,可你敢怎么样呢?霍勒已经死了三个月了,你真的有胆子,为什么不撕开我的衣裳,占有我的身体?难道你是不愿意吗?”
挲戈珥的脸色骤然一变,大手骤然一滑,瞬间掐住了她的脖子。
“闭嘴!”他咬着牙叫道,“公主殿下,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把迦达叫来,让他亲眼看看,他敬爱的、贞洁的母亲,是怎么在我胯|下呻|吟的!”
徐燕昭站在暗处,双手无声地捏紧。
她的杀心蠢蠢欲动,几乎按捺不住了。
安平长公主却丝毫不惧,哪怕脸已经因为呼吸不畅而涨红,还还在笑着:“哦?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那么恨霍勒,为什么不趁着他病重,在他的病床前凌|辱他的妻子?是……咳!咳!难道你还有良心?”
“我说了……”挲戈珥手劲加大,几乎将那白皙纤细的脖子捏断,喘着粗气喝道:“闭嘴!不许再说了!”
“你……你不敢。”安平长公主艰难地仰着头,依旧笑着:“挲戈珥,你见过大梁的徐修远是怎么收拾西戎人的,你……怕死了大梁的军队,哪怕这不是骁骑营,只是金吾卫而已。你想用美酒、美人、珠宝收买他们,可他们喝醉了,也没有占有你送的美人。你很清楚,他们,跟你不一样。”
“所以,你怕死了。”
“大梁最重名节,最爱面子,你要是动了我,大梁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一定会杀了我,对外宣称我得了急病死了。而你,你侮辱我就是侮辱大梁王朝,他们一定会将你五马分尸,到时候……哈哈!你的一切打算都会落空,继承楼兰王位的只会是我的儿子。可你不动我,只要我没有死,我就绝不会让霍勒的王位落到你的手里,只有我跟霍勒的儿子,足以成为楼兰王。”
安平长公主越说笑意越浓,她干脆地仰起头,得意道:“来啊,秃鹫,来杀了我!杀了我,楼兰王位就是我跟霍勒的儿子的!你很清楚,我巴不得跟霍勒葬在一起,我根本不畏惧死亡!”
“你……你……”挲戈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颤抖不已,试了许久居然真的没有动手。最后他厉嚎一声,猛地低头下去,在安平长公主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安平长公主猛地绷直了身体,硬是一声不吭。
足足过了半刻钟,挲戈珥才放开她。
“我会得到你。”他摩挲着安平长公主脖子上的痕迹,咬牙发誓。“高贵的大梁公主,霍勒的王后,我一定会得到你,得到霍勒的王位。到时候,我要你跪下来哭着求我!”
抛下狠话,挲戈珥又狠狠地摩挲了一下她的嘴唇,才转身离去。
室内一时无声,连宫女都不敢过来,安平长公主也一直没有动。她生得白皙,脖子上的痕迹不到片刻便紫得发黑,看起来没有暧昧,反而像是一个宣告死亡的印章。
提前钤印上的。
“殿下。”徐燕昭确认挲戈珥彻底离开王后宫殿的范围后,才从暗处走出来,递出一个铜盒,轻声道:“这是太医院特别研制的药膏,涂上去不仅很快能散瘀止痛,还能遮掩痕迹。”
她突然出现,吓得安平长公主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安平长公主完全没有应对挲戈珥时的机智和无畏,整个人恨不得从地缝里钻下去似的,脸色白得吓人。
徐燕昭也没有多说什么,看她不动,便打开了铜盒,用手指蘸了药膏,轻轻地涂在安平长公主脖子上。她柔声道:“当断则断,否则情势复杂,当心反受其乱。殿下,世上鱼和熊掌,往往难以兼得。”
不知道是她的动作太温柔,还是戳中了软肋,安平长公主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徐校尉,你可嫁人了?”
徐燕昭想起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神色不由得温柔起来:“嫁了,又和离了,不过很快又会再结为夫妻的。”
“欢喜冤家。”安平长公主喃喃,“那你一定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寝殿里的大床,说:“二十一年前,我第一晚来凑楼兰,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休息的,根本不敢合眼。二十一年后,我的丈夫就是在这张床上合眼的。他说……恬恬,我真舍不得你。这一生太短了,下辈子我一定要早点遇到你,最好是在我们都十七八岁、最年少最俊俏的时候相遇,这样就有机会跟你长长久久的相守了。”
安平长公主说着,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徐燕昭的动作没有停,将药膏涂完了,便将盒子盖好,塞进她手里。
“我母亲只是先帝后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宝林,从小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关爱,好容易六姐姐忽然对我好了,却不是真心的。我吃了她送来的糕点,醒来就到了秦州,成了远嫁和亲的新娘。徐校尉,那时我才十三岁,我连什么是成亲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害怕。我不停地哭,希望有人能发现新娘弄错了,可以把我送回宫去。”
“可是没有,大伙儿都说,将错就错,然后一致瞒着迎亲的楼兰王。随行的宫女劝我,说楼兰王已经三十岁了,很快就会死的,他一死,我就能回大梁了。大梁已经收了楼兰送的汗血宝马,若是现在反悔,父皇会杀了我的。我简直就像一个木偶,既没有说不的权力,又有人的知觉,除了每天默默流泪之外,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寻死。我想,我宁死也不嫁一个老头子。”
“楼兰王不知怎么的知道了我在哭,在即将过甘州时,他忽然避开众人到了马车前,隔着帘子同我说……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说话的语气。”
“他说,公主殿下,我知道你害怕,我不会逼你的,你只要去楼兰与我做出成亲的样子,让我的臣民以为我得到了大梁的支持,就可以了。到时候你想回来,我就派人送你回来。他说,不管外边是风沙还是人祸,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受一点伤。”
“从来没有人说要保护我,我一时心软了,对他说,我不怕,我愿意同他成亲,然后跟着他到了楼兰。新婚之夜,我很害怕,在这张床上根本不敢合眼,一直等着他。他进了新房,看到我,他很吃惊问我几岁,为何看起来这样小。我说十三岁。他便说,他无法对一个孩子动情,更不能跟一个孩子发生什么,十三岁怎么当新娘。他说,我必须等你到十八岁再说。”
安平长公主擦着眼泪,看向徐燕昭:“迦达今年十三岁,是我二十一岁时生的,你们乍一看,是不是觉得我不受宠,才会嫁人近十年后才怀孕生子?”
徐燕昭还没回答,她便自己摇头说:“不是的,霍勒没有不爱我。一开始,他像兄长一样爱我,后来……我爱上了我的丈夫,他也终于把我当成了妻子来爱,却一直等到我二十岁,才跟我圆房。他说,希望我想清楚,不要后悔,因为他比我大十七岁,将来一定会先于我而去。”
“我没有后悔,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答应他。”
“跟他在一起的二十一年,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他和迦达就是我的全部。我一直相信,我前十三年受的所有苦痛,都是为了换来跟他相遇。”
“徐校尉,霍勒已经不在了,我的人生没有别的指望了,恨不得早一点下去与他团聚。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们的孩子,我只想为我们的孩子谋一个未来,仅此而已。为了迦达,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委屈都能忍,什么罪孽都敢做。除了迦达,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
安平长公主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地哭着,追问道:“徐校尉,你也是女人,你一定能明白这种为了丈夫和儿子不顾一切的心,对不对?”
如果仅仅说丈夫,或许徐燕昭一生中真的有过那么几次,只恨不得替谢温恪死了,也恨不得自己与他同死。但孩子……她没有孩子,也暂时不打算要孩子。
硬要比作母亲的话,那么她是一国之母,这天下人都是她的孩子。
为了她的百姓,她必须清醒。
“殿下,难怪楼兰王如此爱您,您是一个聪明又柔弱的女子,无法令人不怜惜、不心疼。但是,很抱歉。”徐燕昭将她的手拿下来,温柔但坚决地说:“有些事,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的打算,我会同袁少卿说清楚,短则三天,长则十日,殿下必须做一个决断。”
“徐……”安平长公主急切地想说什么,但徐燕昭摇摇头,打断了:“殿下,我并不是要您不爱什么,我只是希望您明白,有些事,真的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就像——您不能在京城里当长公主的同时,又是楼兰的王太后。”
安平长公主一下子咬住了嘴唇。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哭,只是沉默地看着徐燕昭离开。
“哦,对了。”徐燕昭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诚然您对付挲戈珥的招数屡试不爽,但懦夫和孬种的最大区别,就是懦夫会忍气吞声,但孬种,会恼羞成怒。我想今晚您的话虽然一时止住了挲戈珥的暴行,但……也彻底激怒了他。”
“您身边一定有监视挲戈珥的人,他有任何异动,麻烦您务必告知我。不为别的,就为您一封真真假假的信,我等便跋涉数千里,来为您撑腰。”
安平长公主猛地一震,犹豫着要不要承认点头,徐燕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四周恢复了安静,安平长公主静立片刻,默默地回到床边。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铜盒,蓦地哭了出来。
这次是真的哭了,哭得扑在枕上。
“霍勒……”她叫着丈夫的名字。
曾经在这寝枕间与她怜爱缠绵的男人,已经在风沙中埋葬,渐渐干枯,再也不能保护她了。
*
徐燕昭没有丝毫犹豫,第二天又一次联系了疏影,再度跟袁弘维见了面,将事情告知了。她没有明说安平长公主遇到的侮辱,只简单提及挲戈珥对安平长公主的又爱又恨,对其王兄的嫉妒。
“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徐燕昭明白地说,“袁少卿,咱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袁弘维心中一凛:“什么打算?”
徐燕昭缓缓道:“楼兰内乱,挲戈珥借兵西戎。若是西戎骑兵进了扜泥城,那么所有人不要犹豫,哪怕是强绑了殿下,也要离开离开。”
“……!”袁弘维吸了口凉气,点头:“我会有准备。”
光是他有准备,还远远不够啊,可对一个鸿胪寺少卿,确实不能要求更多了。
徐燕昭只能转而去找其他人,周宁全、吕成泰、寒笙、疏影、布流星、凌洛秋,找她一切能找的人。
如此花费了三天之久,安平长公主依旧没有丝毫的动静,既没有见她令大梁的队伍离开,明说她要在楼兰当王太后,为儿子争权。也没有看到她说行囊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回大梁了。她脖子上的痕迹在永定侯府的药膏遮掩下,没有任何人发现,连挲戈珥看了都吃了一惊。
这三天里,挲戈珥也没有轻举妄动,他甚至有一次淡淡地对安平长公主提及,某天他喝醉了酒,似乎非常失礼,希望长公主殿下勿要见怪。道歉之后,挲戈珥就一直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宫殿里,一步也没有离开。
一切都没有动静,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徐燕昭心里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这一天下午,徐燕昭借口去逛街,跟凌洛秋见面了。
“这是你要的名单。”凌洛秋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交给她以后,才匆匆地倒了杯茶,一口喝干。“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扜泥城中的大梁人员名单?难道是担心奸细?”
那也不至于连小孩子都不要放过吧?
徐燕昭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这几天一定与留意我的信号。”
说完这一句,她就匆匆离开,又去交代别人去了。
又一天去过,正好到了十五,天上的月亮得很,算算时间,中秋已经非常近了。月圆人尽望,袁弘维已经等不住,再一次请求见安平长公主,催她尽早动身回大梁。安平长公主似乎也知道事情不成了,艰难地商谈之后,终于答应两天后启程,并且承诺不带迦达王子,自己孤身上路。
这该是个好兆头,但这天晚上,徐燕昭心里的预感前所未有地强烈。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还没到子时,竟然就因为做梦醒了。
醒来之后,徐燕昭没有丝毫的犹豫,一边飞快下床将长发随手邦成发髻,穿衣披甲,一边叫道:“疏影!”
疏影穿窗而入,单膝跪地。
“你马上去通知袁少卿,让他即刻召集众人,我去找安平长公主要令牌,同时带人。不能等了,现在就……”
徐燕昭的话还没说完,房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了。
安平长公主连地上跪着的疏影都没有留意,长发披散,还穿着寝衣,只在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徐校尉……”她哆嗦着说,“西戎……西戎骑兵,离扜泥城只有十五里了……”
疏影倏地抬头,惊得差点跳起来。
十五里?骑西域的大宛马,需要的时间不足一刻钟!
“夫人……”她哑声问道。
预感成真,徐燕昭反而镇定了下来:“疏影,通知万袁少卿之后马上去找秋娘,我很快与袁少卿汇合。”
疏影不敢耽误,立刻轻功离开。
“至于您,殿下。”徐燕昭继续更衣,将箭囊、佩刀一一戴上,最后把兜鍪一戴。
“您也没有时间了,是做楼兰王后,还是跟我们回大梁,我数三下,你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