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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可有仙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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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天高云淡。
正是下午，一个十来岁的女童懒散地躺在向阳的山坡上，双手抄在脑后，噙着一茎草，望着远处湖面上悠然的飞鸟，偶尔会默念两句，却听不甚清楚。
山脚的祠堂中，朗朗的读书声依稀可辨。
“李莫仙，你又逃学了。”一个略有些戏谑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先生讲的，我早已熟能成诵，何必在那里浪费光阴？倒是你芮学究，不去教学生，反而是跑到这里胡混，肯定是又失了馆吧？这次是因为醉酒误事，还是因为调戏了管家的相好？是不是仍然被人追着打，还被泼了满身的脏水？”叫李莫仙的女童不用扭头便知道他是谁，带着笑戏谑道。她稚嫩的脸上，满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你……”芮学究终究还是没有反驳出来，脸憋得通红，最后怒极反笑，“你小孩子家家，而且还是女娃娃，知道什么叫调戏？正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读书人与其他人探究圣贤书中的奥义再正常不过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那些妇人越是没有机会读书，我越是要她们知晓微言大义。可叹世人浅薄，不知君子惺惺相惜……”
“可是，你从不结交君子，只愿结交娘子。”李莫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芮学究倒是不恼。可听到“娘子”二字，他静默了片刻，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李莫仙坐起身来，侧脸看了看芮学究。芮学究穿着一件破烂的蓝衫，不知道是在哪里钻爬过，身上半是泥土，半是草屑，双眼乌青，明显刚刚被人打过。发现李莫仙看过来，他虽然言语上富有气势，但肢体上却略略有些尴尬，便欲张口说些什么。
“我托你帮我找的传奇话本带来了吗？”李莫仙翻了一下白眼，懒得听他再解释。
“真是不明白，这荒郊野岭怎么有生女男养的陋习？看看你，整天不是和那些顽童一起捉鱼摸虾，就是琢磨种种神神怪怪之事。哎，做不得大家闺秀，当个小家碧玉也是好的。可惜了我当年给你取的这个文雅贤淑的好名字。”芮学究叹息了一声。
“让我读《女训》，学女红吗？我偏不！既然李家村允许女人种田、狩猎、捕鱼，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做其他事情？生女男养有什么不好？最低不会被你这样的色中恶鬼欺负！再说，若非贪图我家的几餐饭，你才不会给我取个这样的古怪名字。别说废话了，将话本拿来！”李莫仙振振有词。
芮学究从怀里掏出一册破破烂烂的书丢给了李莫仙。依稀能够看到里面的精致绣像，是两个人在空中腾云驾雾打斗。
李莫仙赶紧接过来，快速地翻了几下。
“放心，绝对和过去的不一样。想我芮钧，一字千钧，岂会糊弄你这个小娃娃？”芮学究理了理已经散乱的发髻，带着骄傲仰着头说。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你叫芮钧。啧啧，名字听上去很大气，但和你的身份真的不是那么般配。”想到芮钧名字与处境的矛盾，李莫仙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芮钧履行了诺言，胆气豪壮了一些，把手向李莫仙一伸，说，“拿来吧！”
李莫仙从肥大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窝头，丢给芮钧。芮钧接过来二话不说，便狼吞虎咽啃了起来。因为吞得太急，被噎住了，他不断地咳嗽。
李莫仙翻了片刻书，停了下来，看着芮钧狼狈吞咽的模样，叹息了一声：“哎，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竟然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教蒙童总丢馆，做生意净亏本，上山抓不得兔子，下水捕不着鱼，就连偷看村里大婶洗澡，也总是被提前发现，然后被狗撵半个村子。”
芮钧已将窝头吃光，却继续舔着手指头上的碎渣，说：“谁叫你们这个村子叫李家村呢？整个村子，就我一个外来户，总是不被接纳。不过这几天我是想明白了，我要离开这里。当年我蒙难，不得不委身于此。现在，皇帝早已大赦天下，我当年的命案也销掉了，牵扯那件事的人估计也认不出我了，我该出去走走了。”
李莫仙点点头，却又故作老成地说：“你说你犯过命案，我是始终不信的。你去水边照照自己，你像哪门子的杀人犯？不过你出去闯荡一番倒是好事，留在李家村，将来不是饿死就是会被人打死。不过我还是想和你确认一下，你说你曾见过仙人，真的不是吹牛？”
“我芮钧虽然不算什么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但也没有必要在你一个小童面前说假话！”芮钧说着，挺了挺干瘦的胸膛。
“当年我游学时曾宿于荒凉山寺之中，无意间得窥一位仙人从天而落，在一处山崖前盘桓了片刻，便消失在云雾之中。”芮钧描述时，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那仙人长得好看吗？和这话本中的绣像一样吗？”李莫仙问。
“压根不能比！这话本中的绣像也就是哄弄一下你们这些普通人。真正的仙人，啧啧，我看到的应该是一位女仙，只见她衣袂飘飘，仙气袅袅，果真不是凡间气象。单单是看一眼，也让人的浊气为之消散。也只有此时，才能明白古人诗文中‘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是何等滋味！”芮钧试图用手势表现出自己的赞叹，但李莫仙看到的只是他的手在胡乱舞动。
“我问你仙人长什么模样？”李莫仙再次强调了自己提问的重点。
“这……仙人一直背着身，我没有看到仙人的长相。不过，仙人铁定是印堂发亮、面若银盆的福相。”芮钧强调。
“连仙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这哪里算见过仙人？再说，面若银盆很好看吗？”李莫仙再次转向湖面，因为暮色愈发浓重，之前悠悠飞翔的水鸟已经难见踪影。
“我不仅见到了仙人，我还捡了仙人丢下的仙石。”发现自己的话被女童质疑，芮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团，掏出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灰白色石头。
他指着石头说：“你看看，这便是仙人留下的仙石。当时那位仙人在那山崖前的石缝中摸索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这块仙石是她随手丢下的。其实，当年仙人丢下的仙石有两块。我拿着仙石想到城中询问一下有谁识得，不想却被人尾随。当时我以为那人欲谋财害命，便觉得不妨先下手为强。我将那人引到一条黑巷子里，便与他争斗起来。虽然侥幸活命，但却不小心杀了人，也丢了其中的一块仙石。”
说到这里，芮钧还兀自叹息：“我怎么想到他会对我动刀，我当时也慌了，脚下一绊，竟然将那人撞倒。那人死命挣扎，我以为他要害我性命，就拿起落在地上的刀子扎了过去……”
李莫仙已经大致知道了他的经历，只觉得如书中所说“造化弄人”。她接过石头，发现石头三分之二的面积是灰扑扑的颜色，余下的三分之一遍布细细的裂纹，散发着淡淡的白光。这白光有如月光，十分柔和，却没有一丝寒意，反倒是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整块石头握在手中，让人觉得十分温暖踏实。这块石头是李莫仙生平所仅见，但她看不出石头到底有什么奥妙，只是觉得不凡。
“听你说来，那石缝可能暗布机关。那么，你为什么不找寻一番？”李莫仙问。
“怎么没找寻？我足足摸了半日，将整片山石都一寸寸搜索了数遍，可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我还在那里守候了一个多月，也再未见到仙人出现。可惜，仙人来去如风，不见首尾。当时见到仙人时，我早早上去拜见才是。”芮钧满脸遗憾。
“仙人是那么好说话的吗？弄不好你窥探到了仙人的秘密，后续就不是你杀人，而是仙人直接把你一巴掌拍死了。”李莫仙撇了撇嘴说。
芮钧愣了一会，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种说辞，可又觉得不无道理。虽然他总觉得仙人没必要因为这个理由杀他，但是吃尽了人间的辛苦之后，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幼稚。纵然是仙人，也终究是人。是人，就有善有恶。
把玩了一会，李莫仙把石头递回去，芮钧却摆摆手说：“这仙石便送与你了。细细说来，我虽然屡屡笑话你，可和你一样，我也曾梦想如仙人那般飞天遁地。只是青壮年时，为了浮名浮利，我虚苦劳神二十载，把岁月都蹉跎了，最终一事无成。直到见了仙人之后，我才息了苦读诗书求取功名的心思，一心想学传奇话本中的人物，引风雷于九天，纳乾坤于芥子。可惜，我的机缘也只是见仙人一面，不，我没看到仙人的长相，只算半面，却还惹来了命案，不得不藏身山野。其后，我琢磨这块仙石足足十余载，还曾多次冒险出山打探，妄想寻一线仙缘，却也只是知道这大概是仙人用的常见物品。它到底是什么，作何具体用途，我还是不知。这些年来，我的心思也就渐渐淡了。所以当日给你取名字，才用了‘莫仙’二字。这两年，我时常想，趁着余生，于紫陌红尘中及时行乐，才不枉此生。所以，我要出山求取我的功业了。”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我请阿爹、阿母为你准备些干粮。”原本还以为芮钧是说大话，现在听来，他是真的要离开了，李莫仙不由有些伤感。芮钧虽然是村民心中的无形浪子，但为人却没有大恶。平素里，他还经常给李莫仙讲述自己所见所闻中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李莫仙虽然蜗居山乡，却知晓外面的世界大致是什么情况。
“既然决定，我便不会久留。今夜乘着月色，我便轻装离开这里。你看书中，月下行路，多有奇遇，我也打算试试。哪怕遭逢虎豹狼群丢了性命，我也认了。至于干粮就不必了，我自有办法果腹。这些年，我没少叨扰你家。替我谢谢你阿爹、阿母。试想，你日日拿个窝头给我，他们岂会无法察觉？只是他们宽宏慈悲，想接济我，又怕伤了我的面子，便假你之手罢了。只是我如今着实寒酸，无法报恩。若是上天开眼，让我日后发达，我会再来李家村酬谢大家。现在，咱们就此别过吧。”说完，芮钧真的就摆了摆手，洒然而去，只留下李莫仙怔怔地目送他良久。
李莫仙久久伫立在山坡上，看到芮钧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于山峦之中。她确信，这个李家村的异类是真的离开这里了，也不知他的前路如何。不过，只要他不后悔，那便是好的。
将那块石头小心收好，李莫仙迤迤然朝山脚的村舍中走去。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