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风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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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清亲启：
一别十三年，闻君之山门，诸君俯首，已成天下之势矣。且贺宝刀未老，故往之谋更甚。
妹安否？尝情/事乎？得信友乎？
愚姊十三年碌碌，无友无亲，羞见兄弟！
然今病榻常卧，朝暮无期，鬓如霜雪，或命不久矣。
愿兄弟重聚，以托后事！
八月十五，红楼赏月，京中/共饮。
愚姊娇娇奉。”【1】（翻译见作话）
赵清照例坐在院中树下石桌边，桌上摆了一盘棋，她捻了颗棋子，心不在焉地放在棋盘上。棋盘边上是一张精致繁复的信笺，已经被拆开了，簪花小字落在粉色镶金的带着幽幽香气的信纸上，美得像是一件艺术品。
这是闻名天下的花魁娘子舞清影的信。
舞清影，或者称她的本名娇娇，出自魔教，正是当年和赵清共谋的四人之一。
四人瓜分魔教之际曾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彼此约定将这一段经历完全埋葬——无论日后选择了怎样的人生，他们的履历都将是清白干净的，魔教的出生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妨碍，因为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他们曾是魔教的一员。
不说其他，几人之间的感情绝对能称得上一句深厚，毕竟共事近十年，在魔教那个黑暗的地方，还是少年甚至总角小童的几人只能彼此信任，相拥取暖，让对方成为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四人确实都是人中龙凤，无论是如今压服邪道、令天下闻之而色变的魔教教主廖远山，还是手掌天下三成的青楼酒楼客栈、地下世界里的情报之王舞清影，还有圣地云雾山之主赵清，和年纪轻轻却已手握重权的尚书令曹砚，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轻易引动天下震荡。
赵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本该有着短命buff的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却仍旧身体健康，气血旺盛，可见她对于世界本源的摸索确实卓有成效；但舞清影，明明曾经最是开朗活泼的少女，怎么就到了命不久矣的地步了呢？
对于舞清影的近况，赵清倒是知道的。当年乐观豁达、自由自在的少女陷入了自来美人都难以逃脱的爱情的圈套，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彼此纠缠不休，难说是谁负了谁。
相识十年，情郎也曾为她一掷千金，为她洁身自好，为她拒绝过自己的未婚妻，彼此许下海誓山盟；娇娇也为她的情郎守身如玉，为他暗中打点上下，助他官运亨通，为他红袖添香。
可是，皇亲国戚，勋贵子弟，怎么能娶一位风尘女子呢。
如何深厚的感情在现实面前都无能为力，尤其是那位情郎优柔寡断、百无一用，从没有见过温室外的世界，只能如一株菟丝花般依附着家族，根深蒂固。
舞清影出生魔教，武功高强，手握天下无数产业，却也不能让一位侯爷接受一个出生青楼的儿媳；何况娇娇早已发下了誓言，这一切能够牵扯到曾经的伙伴之事，即使是未来海誓山盟的枕边人与亲密无间的父母子女也绝不可透露出的一星半点。
所以，她注定只能是个出生风尘的花魁娘子。
廖远山、赵清、曹砚，他们不是不能出手干涉，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去插手她的爱情，他们只能一遍遍阅读手下收集的舞清影的动向，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陷越深。因为，这是舞清影自己选择的路。
而他们，都是聪明人。
因为对彼此太过了解，所以他们都不会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帮对方作决定，没有一个聪明人喜欢别人干涉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出于纯粹的关心和好意。他们可以失败可以死亡可以跌落尘埃，但是这必须是出自他们自己的选择。
虽看似不近人情，可任由对方在泥泞里挣扎并不意味着漠不关心，只不过自己的伤心难过恨铁不成钢不能成为干涉他人的理由。毕竟，如果这苦难不是出自他们自己的意愿，若他们真的深陷其中无能为力，他们怎么会不求救呢？
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寻常人之所以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大多是因为受到了欺骗，但聪慧如他们却不会。他们能够看透表面信息下的深层次的东西，甚至能够一眼看到结局。
如果一切后果都清楚，并准备好了承担一切，那么，还有什么阻止的必要呢？
就如舞清影，十年纠缠，感情深厚，但是感情却不能当饭吃。曾经坚决和家里抗争的情郎已屈服于现实，在痛苦里娶妻生子，日夜借酒浇愁；舞清影自己却已过而立之年，不再年轻娇媚。
她难道不知道这是一段只能互相折磨的孽缘吗？不知道自己沉迷其中会有什么样凄惨的结局吗？不知道二者并不相配、放过自己也放过对方才是这段爱情最好的终点吗？
她是知道的。
只是啊，爱情让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搭上自己的一生。
赵清放下棋子，伸手虚虚地盖住信笺，轻叹一声。
“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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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赵清这一世第一次来到京城。
天子脚下，纸醉金迷的繁华景象是在别处看不到的，马车里的赵清却连掀开车帘看一眼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她为结拜中排行第二的姐姐深深地惋惜着，再一次告诫自己永远都不能被爱情迷了心智——
或许并非每一人都会遇人不淑，但赵清却无比赞同自己作为谢安时曾不知在何处读到的对于爱情的阐述：“所谓爱情，就是把杀死自己的刀锋交到对方手中，无怨无悔地任由对方掌控自己的喜怒乃至生命。”而这，无疑是谢安永远也不能容忍的。【2】
舞清影最常呆的地盘是一家红楼。
青楼红楼这种地方，白日里素来不开门揖客，此时是正午时分，一点也看不出夜晚的繁华，赵清便也没有下车，从角门直去了舞清影的屋里。
曹砚在京城为官，来的自然是最早的，赵清进屋时，他已经坐在桌前喝茶了，看起来忧心忡忡。
不愧是令天下少侠魂牵梦绕的花魁娘子，舞清影跪坐调香，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雅致的诱惑，赵清进门后第一眼看去就被她吸引了目光。她细细打量着舞清影，见她脸色虽不好看却也没到要死的地步，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了数。
等廖远山推门进来时，几人已喝了一轮香茶，舞清影也点好了香炉，抬头白了他一眼，嗔笑道：“看来廖大教主果然是公务繁忙啊！”
熟悉的腔调让几人都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这十余年未见的隔阂就此消逝了似的。确实啊，他们已经十三年未见了。
几人随便聊了些旧事，气氛正好，舞清影突然正式了起来，她站起身，理了理衣饰，走到赵清身边，郑重一礼：“我有一事欲要拜托妹妹，还望妹妹应诺！”
赵清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抬手虚扶：“不知二姊有何难事，竟要如此郑重相托？”
舞清影直起身来，轻轻叹息：“云雾山毕竟存世未久，妹妹监察天下尚不到十年，想来不知，我曾育有一子，其父不明，是我当年刚下山不久所生。因我这里有着诸多不便，故一直养在外面寻了人教导。如今，我要了结这一世诸事，总要给他个靠谱的归宿。我想将孩子和产业尽数托付给妹妹，但求妹妹能看顾一二，起码，叫他能平安长大。”
赵清愣了一下，未及答话，廖远山已经坐不住了，他插话道：“刚下山不久所生？其父不明？娇娇，当年我们——”
“廖远山！”舞清影打断了他，但在座诸位可都是人精，岂能不知廖远山所言何意。
何况，当年的廖远山和娇娇是大家默认的一对欢喜冤家，其中情谊，无人有疑。只是世事弄人，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两人终究没有走到一起。
舞清影再是魔教妖女也不会滥交，怎么会有个父不详的孩子呢？这孩子无疑是廖远山的血脉，下山前二人一夜鱼水，自此分道扬镳，有一个小生命在暗中孕育而出也非奇事。
只是那时候舞清影虽然念及之前情分并未落胎，却也已经没有了和廖远山成亲的念头，所以生下孩子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廖教主，魔教乃是非之地，而我只想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廖教主妻妾成群，有子无数，各自使尽手段角逐少主之位，你扪心自问，我的要求，廖教主能做到吗？”
廖远山默了一下，他和舞清影不是话本里虐恋情深的男女主，自然不会有分分合合情深似海的经历。普通的前男女友分开后各自找了情缘，就算舞清影的孩子因为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而有几分不同，那也不值得他打破魔教现有规则。
但终究是自己的血脉，廖远山也如同每一个传统的男人那样不愿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他纠结了片刻还是最后挣扎了一番：“可阿清亦并非适合之人啊。世有三纲五常以夫为纲，人言携子难二嫁，连亲子都如此，何况养子了，因有未嫁女不抚幼。阿清尚是未嫁之女，怎能先为你我教养孩子？”
赵清手中茶盏一顿，轻笑一声，温和道：“许久未见，大哥看来是很想与清切磋一番印证所学罢！”
廖远山：……
好吧，这位是真惹不起。
廖远山是典型的冷酷无情魔教教主，邪道头子，如果心里还有一点柔情也尽付三个少年时的伙伴了，娶一堆妻妾那是生育工具，养儿子当养蛊，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做这个魔教教主的了。
魔教本就不是真情的温床，而自廖远山接手以来，魔教里弱肉强食，血腥暴力，钩心斗角更胜于以往。
手握大权惯了，平日里随口一句话都能叫人奉若圭臬，此时说起话来难免就自我了些。
对于赵清，廖远山从不曾有过半分轻视。甚至，赵清和其他人，在他那里简直可以分作两个物种了，虽然世道如此，但他又哪里会真的觉得赵清要像这世上大多数被礼教束缚着、连自己的人生都负担不了的女人那样，毕生的价值就是嫁人生子呢？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要知道，当年那些被赵清算计死的一流高手可是至死都蒙蔽在鼓里呢。虽然有着曾经的深厚情谊在，赵清并不会真的伤害他，但给他点苦头吃吃他也受不起啊。
要说之前廖远山对那个儿子还有几分心思，这会儿赵清开了口，他也只能将心思压下去了，毕竟，那不过就是个未曾一见的儿子罢了，他从来就不缺，哪里值得他为此跟赵清争执呢。
赵清想的没错，舞清影并非真的命不久矣，而是她最终还是妥协了。且看她没名没份，和情郎纠缠这么多年，若非住在红楼里，一切开销自负，估计都会被看成是那位侯府次子养的外室了。如今她打碎了自己的骄傲，愿意放下身段以妾室的身份被情郎纳入府中，卑微至此，竟没一人觉得出乎意料的！
舞清影自觉再无面目立于世，于是她已决意彻底放弃了曾经，放下了过去，丢弃了那眼神灵动的魔教妖女的出生，她磨去了自己的利爪，和以前一刀两断，从此她只是个从风尘中走出的花魁娘子，好运入了嘉诚侯府的后院。
所以产业和儿子，都要托付于可信之人。
舞清影久立风尘，纠缠于情情爱爱多年，此时举目四望，她的可信之人，除了少时的伙伴，还有谁呢？
舞清影苦笑，爱情啊，真是一味毒药，毁了她的下半生，她却还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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