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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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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仁的印象中,楞善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似乎没什么野心,也因此没什么建树,从而才会被父王冷落。他以往最难注意到这种人,因为他们乏味又很识趣,往往能在你不经意地拉开距离之前,先一步乖乖回避。可如今,江仁却最头疼这种人,因为这样的人,你猜不到他所求,于是也就找不到他的软肋,一个人,但凡看不见他的底牌,便无法预判他的动作。
所以,他现在面对眼前这个左相,只看见了此人的苍老和失意。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老人面前,扮演好一个懦弱无能的小王子,一个面对受伤的大哥如何手足无措,如何良心不安。
楞善放下盛着黑茶的碗盏,扶起正要向自己行礼的阿希格:“王子请起。”
江仁却执拗地要跪下去,振振有词:“左相大人,我是有罪之人,我无颜站在你面前!”他神情悲戚,总能让人信以为真。
“殿下何出此言。”
“大哥受那么重的伤,都是因为我!”江仁的眼睛里,竟然真的挤出了眼泪:“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没有保护好大哥。”
其实他说的没错:“左相大人来的正好,快随我去看看大哥!你来了,他一定很高兴!”
楞善二话不说,随江仁往旭日干处来,一路上江仁都有问必答。
“请巫医了没有?”
“请了,可巫医说……说,此病难治,药要备着,后事,也要备着。”
楞善停住脚步:“这话,还有谁知道?”
江仁摇摇头:“他只和我说,除了您,我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楞善看了眼江仁深不见底的眸子,总觉得这句话里有言外之意,他将警惕深深藏在心底,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无异,然后再问:“怎么会这样?”
江仁顿了顿,难为道:“左相是想听我说,还是……听拉尔或大哥的部下说?”
“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的话,不会有什么区别,只不过,要看左相是愿信他们,还是愿信我。”这最后一个字,江仁说得极轻,好像音都会被他吃掉。
“殿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楞善正色道:“没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江仁低了低头,像个认错的孩子:“抱歉,我不该说这些。”
“罢了,带我去看看他吧。”
如此,江仁便再无一言,他跟在楞善身后,看着楞善背影的眼睛,深不可测。
顾谦站在旭日干床前,可谓是毕恭毕敬,余光只见一个老人忧心忡忡地径直走了过来,他抬眼,想必此人就是北漠的左相,他以往在军营,多少也听闻过此人,皋国在听闻他被架空后,也曾出动细作,总想要拉拢他,可据他所知,却是始终未成,如今见到真人,才知此人一派虚怀若谷之风,完全不像北漠做派,与北漠君臣格格不入,可能继续坐稳左相之位,可见手中依旧有一派支持,看来此人并非传闻中失意要员那样简单。
顾谦匆匆一瞥,垂下眼帘,低眸。江仁步履匆匆,跟在楞善身后,像一阵风似的,到了跟前。
楞善对他们二人之间的暧昧并未察觉,他也不感兴趣,因为,当他看见床上的旭日干,身子已经忍不住发抖。
楞善此前也设想过旭日干的模样,可现在他站在旭日干床前,还是被这非人非鬼的惨状吓了一跳,鼻子一下酸了。他算得上老臣,以往北漠王器重他时,他曾做过旭日干的老师,他万想不到,曾经那个叛逆张扬的学生,竟成了这个样子。
他颤声唤道:“殿下……”
旭日干刚才昏迷了一会儿,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所知所感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他只听见了一声无比熟悉的呼唤。他知道那是楞善的声音,可是他却无法回应,他用尽所有离奇,却只能在喉头发出一点微弱的呻吟。
楞善伸手,才知道自己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想要轻抚旭日干的皮肤,给他一些安慰,却发现旭日干体无完肤,没有一处能落手的地方。
“怎么,怎么成了这样……”他这时候意识到,巫医作为的后事也备着,所言非虚。
“他这样多久了?”楞善尽量让自己冷静。
“大火那日到今天,已经四天了。”江仁回答。
“四天……”楞善点点头,有些哽咽:“我与王上征战玳弋时,也曾被大火围困,从火场救回来的人,若伤得如他一样,活不过两天……”
江仁旋即行礼,高声道:“阿希格失职,愿接受左相调查,全府上下左相皆可问询!”
站在房里的一圈人,全都低头随江仁向楞善行礼,包括顾谦。
这样一来,到底怎么回事,楞善从之前属下的汇报和江仁现在的行为,也能推测出个面貌了。江仁绝不可能留下漏洞,只不过,楞善的身份就会变得尴尬,旭日干已然不中用,若真要为了真相定阿希格的罪,恐怕国王也并不会这么做,毕竟旭日干的命运已成定局,尽管他很坚强,但终究挺不过几天,一个快要死了的王子,和一个活着的王子,他不知道北漠王会选谁。但有一件事已经明了,他已经入了阿希格的局,若此时不想好对策明哲保身,再要撇清干系可就难了。
于是他说:“殿下,北漠的礼制不允许我来审问您,还请王子与我一同回到国都,向国王陈清事实。”
床上的旭日干似乎听见了他们的话,发出了一声脆弱的绵长的颤音。
江仁挺直了腰杆,向楞善走去,目光坚定而纯粹,似乎没有半点邪念,楞善一时间有些犹豫,是不是他想错了阿希格?
“阿希格遵左相大人之令。”江仁又说:“只是,我的手下不能都去然乌,狄兰收编不久,局势尚且不定,我也是刚从波斯的残兵手中逃脱,恐需留下人手方能稳定局面。”
“那王子的意思是?”
江仁深鞠一躬:“我已多年未回然乌,对朝上之事早就生疏已久,还劳烦左相大人从我的人中择选一些,随我们走。”
“那便只要当时在场之人就行了。”楞善绝不会为此问一遍旭日干亦或是阿希格手下的任何一人,因为一旦问了,便是有所知晓,一旦知晓,择谁不择谁,都成了一种站队,他不能为了这件事赔上自己。
“还有一件事。”江仁开口:“大哥的身体,去然乌的话,恐怕要多带巫医和药材,可是狄兰最好的药,这四天也都剩得不多了。”
“这一点王子不用担心,我会去信到沿途城邦城主,需要准备什么,他们若有,便会给我们。”可楞善很清楚,旭日干的伤势根本撑不到然乌,甚至连狄兰都出不了。
楞善叹了口气,这才抬眼四顾,回望江仁,忽然,见到江仁身后瘦弱的顾谦。
顾谦身着北漠的军服,可一般军服腰部都配有腰带,上面镶嵌的珠宝便代表所佩戴之人的军衔,然而顾谦没有,一般这样,不是下士,就是侍从,而下士是绝不可能近身王子。
他早就听闻了阿希格离经叛道的事,想必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就是那个俘虏了吧。
“大火当天,他也在?”楞善问。
“是。”
“可他不能去然乌。”
“为什么?”
“因为他是俘虏,俘虏不得进国都,这是规矩。”
“北漠的法条没有这样的规矩,况且他现在不是了,他是我的侍从。”
“一个王子不会只有一个侍从。”
“但我没有第二个。”
“这么说,王子是一定要带着他了?”
“他是离火场最近的人。”
楞善的目光转向顾谦,问:“当时你在门外?”
顾谦仍旧眼帘低垂:“是。”
楞善走到顾谦面前,他不知道身后的阿希格是什么表情。但他直觉,这个俘虏对阿希格意义不一般。阿希格这个人,一定有很多道防线,谁说得清这个俘虏算不算其中之一呢?他想了想,若是,或许北漠王也有个拿捏他的办法,若不是,到了然乌,找人杀了他便是了。
楞善思忖良久,而后转过身去,说:“那既然如此,就带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