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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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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谦从前在书院里,先生皆云留取丹心照汗青。可从书院里走出来,他才知道人到了这步田地,也多是会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皋国上下千万人,并非人人都能始终做忠勇义士,如他顾谦,不也是受人出卖才落到江仁手里的么?那些纸上的豪言壮语,现在再看,只是轻易而已。
这一天,也无人打扰顾谦,似是众人已然视他为江仁的猎物了。江仁练兵在外,直到很晚才回来,账里烛灯微亮,烛火烧着蜡烛淌着一行行眼泪,顾谦睡在榻上,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江仁账帘一掀,冷风卷着黄沙吹进来,吹得微弱的烛火可怜地摇曳着,像极了昨天顾谦在他手里任由拿捏的脆弱样子。他迫不及待望向榻上扶手,昏黄的光线下只有一抹猩红,显得格外亮眼。
江仁轻轻放下弯刀、解下盔甲,一步步朝美人走了过去,美人正酣睡,一脸毫无防备的无辜样子。江仁解下那块红巾,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春香账暖,俯身欺在了顾谦的身上,顾谦的软绵身子让他想起过去在江南里书院的日子,他至今最甜美的回忆都留在了那个温柔灵秀的地方里了。他胡乱想,难怪江南人不恋战,一亮刀便会丢兵卸甲。
烛火燃尽了最后的烛身,帐子里一片漆黑,月光变得特别凌厉,深不见底的黑里,落下了一片恍惚的白,就像江仁此时落在顾谦唇上的吻。
顾谦是被这样咸湿热烈的亲吻中醒过来的,顺带着闻到了江仁身上的酒味和汗腥味,让他一下想起了祭祀那天的耻辱,还没彻底清醒便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别怕,”江仁在他耳边柔声说着:“是我。”说完,不给顾谦留下任何反驳的空挡,便又堵上了他的嘴,缠绵地在他身上微微动着,好好地享受着,连顾谦的颤抖都一并吞了下去。
“真想把你快点带到京都去,让你只看着我一人,让你天天晚上伺候着我……这几年打仗,把你的身子都练得硬邦邦的,想你过去,软得像能掐的出水……”江仁模模糊糊地说着骚话,直白地让顾谦难为情。
这一晚的顾谦,听话得像是已经卸下了尊严和家国的包袱,让江仁陷在这温存里简直无法自拔,好一番云雨,几乎是要将顾谦折断后,才意犹未尽地放过,趴在他的身上睡去。顾谦抬眼望着沙漠上的星空,心如死灰,江南的过去踏着烽火在他的脑海里浮了起来,半梦半醒着,似乎又看到了庐州书院里先生的题字。
如果踏上皋国的土地,或许那里无人不知庐州书院的声名,那里是天下读书人皆神往的学府,都说庐州书院建成不过五年,可学子每年高中之人十中有三,且包揽了皋国三年的状元榜眼。更奇的是,庐州书院有三条规矩最为世人所赞——不以高低门第录人、不以钱财多少录人、不以才学名气录人,天下寒门学子,只要一心向学、心系家国、胸怀鸿鹄之志、不唯名利官禄,不论士族庶族皆可为学院弟子。
顾谦考学那年,家族早已落魄,顾谦的家庭本是庐州的书香世家,只是香火一直不旺,宗族子嗣不多,顾谦的父亲是宗室长子,左右却无兄弟一人,一门宗室到他这辈早已是苦苦支撑,岌岌可危。父亲才学中庸,又满脑子迂腐思想,认为世家子弟只有读书仕途这一条路,于是科举几十载,却连个举人都中不了。人生匆匆,唯留有顾谦一子,落了一身贫病,眼看是坐吃山空了,母亲攒出家中所有,才供了他到庐州书院读书。母亲为人随和温顺,不愿逼迫顾谦,只说功名仕途随缘,但顾谦却明白,他非考取不可,才能光耀门楣,顾谦就是这样背负着满门的期望来到书院的。
刚来的那年,书院里便早有人相传顾谦其人,说他少年鸿才,一手文章写得荡气回肠、磅礴万钧,书院人人传读。都说他不但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唐宋大家的千古文章更不在话下,甚至连平日的话本杂书都能过目不忘,更奇的是,此人能仿一手名家好字。
可直到众人见了顾谦本人,才觉出其人更异,都说他素有学问积累,像是自小精心培养,能仿古人字迹以乱真,也恰说明家中并不缺真迹古玩,还以为是什么名门子弟,却又对骑射音律一概不通,看着像是世家子弟,却又寒酸清贫得很。放平常,旁人多少会因嫌贫,讥笑戏谑,自此便不将顾谦放在眼里,可庐州书院的同窗却只觉是自己菲薄短浅了,竟不知民间有高手,只以为知识是门阀垄断罢了,深感是自己门第即高低的余毒未清,仍脱不下一双钱眼,于是在他面前反倒是谦逊谦卑起来,更是敬佩他寒窗苦读还有大家风骨,不敢看轻了他。
顾谦原本没想过自己会在书院如此受瞩目,他小时也未尝没待过别的私塾,然而同窗见他穷困,非富非贵,又喜欢读书,不是让他代做功课,便是欺他冷他,连先生都看死他将来也会因穷苦而读不长久,也就对那些同窗丑事视而不见。像庐州书院这样的情景,是他过去从未感受到过的。
顾谦喜欢书院,喜欢走在书院的路上,他始终记得正厅旁的千古银杏树,长得高耸入云,深秋风吹叶落,满地都是金色叶子,落了雨空气里都是书卷的香气。在战场上,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想起这棵银杏树,想起在这棵树下走,在这棵树下……
“喂!”顾谦背后一人高声喊了一声,这里少年来往,常是闹闹哄哄的,顾谦只以为此人喊得是别人,毫无所动便要往前走,才迈腿,只听得:“顾谦!”那人又喊了一声。
顾谦转身循声望去,只听到上方又来了一声:“这儿!”
顾谦抬眼,藏书阁的二楼廊上站着一位颀长的少年,一身青绿色大袖衫,很是挺拔精神。顾谦眯了眯眼,勉强看清了人,觉得眼熟,还没忆起姓名,那少年便已经风风火火下楼来了,一眨眼的,就一路跑到了他身边。
“不记得我?”那人指了指自己,说:“杭俭,少时家父到庐州做官,曾与令尊泛舟清谈,你我都是一同去的……”
顾谦恍然,他记得泛舟清谈当日,有个少年见了湖边海棠,一时贪玩非要去摘,结果差点把舟掀翻,当时和风煦暖,顾谦正是想打盹儿,被这样一闹,睡意也跑了,倒是不曾想今日会在书院重逢。
“原来是你!”顾谦退了一步,拱手行礼:“见过杭兄,竟不知有如此巧合,还问令尊大人安康。”
杭俭不拘小节,只略倾身子,便道:“家父一切顺遂……早听闻顾谦之名,看了你的文章就觉着会是你,没想到果真是。”
顾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笑。他自是知道自己才学如何,倒也不想虚伪,却还是很不好意思。
顾谦依稀记得父亲曾说起过,杭俭此人从小离经叛道,最不愿被规矩束缚,好好的世家子弟,不愿争取功名,却爱经商赚钱,如今怎也到了庐州书院,庐州书院倒也愿意收他?
“我记得你曾说最不爱酸腐文人的那一套,怎如今竟比我还早来了?”
杭俭一声大笑:“我自是本不愿来的,只是家父半逼半诱,说只让我在此长些见识。我倒是想呢,这天下书院不都一样,还需要特来庐州长什么见识?便图个新鲜过来瞧瞧这庐州书院有何奇特,不成想与范先生不过浅谈片刻,他便表露器重之意,又说我是可塑之才,又断言我这少年在庐州书院怕是待不过三年,便会走人……何时有人敢说我杭俭不行?我虽知道范先生是激将,但也偏要来看看这书院是什么模样,这不?可就是来了。”
顾谦秀眉一挑,问他:“你与范先生说了什么,竟让他出此言?”
杭俭接过顾谦怀里的书,同他并肩顺着书院的路走着,边说:“倒也没说什么,我只说如今北漠眼见是储位更迭之时,北漠国王有四子,长子善战,次子体弱却善文,三子常年游历在外,四子年少,或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北漠国王虽常年进贡臣服皋国,但却又通商天竺大食,听闻还会以金器换战马,可见对皋国有所保留,而他的四个儿子从未参与过汉漠往来的政务,不知亲汉与否,如此,待到北漠羽翼丰满,未见得不会冒犯皋国边境。皋国人常居江南富庶地,体不如北漠人高大强壮,性情不如北漠人骁勇粗野,兵器战马均不如北漠人粗粝坚实,唯兵书计谋尚能越之,一旦开战胜算不过五成。”
顾谦听得入神,点点头:“那你是说皋国若要安定太平盛世,便要弃文从武吗?”
杭俭摇摇头:“武力再盛也不过是肉搏,和北漠蛮夷又有何分别?若单靠肉搏便能定输赢,北漠早成一方霸主……我早就听闻西方不仅有高门大炮,还有一种可随身的火器,能杀人于百步之外,若我皋国能拿到这件宝物,北漠之危自不在话下。”
顾谦笑道:“当真有此等宝物?莫不是别人说来骗你的吧?”
杭俭剑眉微皱,却是越说越激动:“你可别不信,总是有人亲眼见过,不然也编不出这话来……北漠与大食国商队往来频繁,怕也有耳闻,我皋国地处东南临海,自已是失去了先机,若再不设法与人贸易,换来这武器,依旧困在这轻商的桎梏中,怕总是有一天会成北漠铁蹄下的冤魂……”
顾谦忙作势要掩住杭俭的嘴:“这话你怎敢乱说!”
杭俭一愣神,竟红了脸,也不知是否是出于口无遮拦的羞愧:“倒是我鲁莽了,乱说话,你可别与别人说。”
顾谦哭笑不得,摇摇头:“我能与谁传这些荒唐话?倒是你自己,别像得了什么真言似的逢人便讲,让人以为你在发疯。”两人也就适可而止,不再追问。
可回去后,杭俭之言却犹在顾谦耳边,顾谦原以为杭俭热衷经商,是贪图钱财,目光短浅,不想他却是比自己这个读惯圣贤书的子弟思虑更周远。顾谦自感惭愧,以为天下的道理自己已懂个□□,以为天下战事只是将帅拼杀,却不懂这中间尚有这样的门道,可见天下事学无止境,哪有个头,他仗着会写文章便以为天下才子皆不如自己又是何等浅薄,不免更是羞愧难当,对杭俭更是升出不少敬意。
而另一边,杭俭在顾谦面前说得慷慨激昂,回想时却才意识到自己狂傲鲁莽,生怕是自以为是了,更觉自己失言,对顾谦倒有些不好意思。可转而又想,顾谦一路听得认真入神,一点都没有京城士子那番嗤之以鼻、全然不信的样子,便更觉顾谦此人全无架子,亲切可近。
待到第二日,相见便是不自觉地亲近了,久而久之,便连藏书阁、操练场也要一同去,简直是形影不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