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来人是谁,苏聆兮心中已有猜测,或许是记忆全无的原因,她其实没起多浓烈的情绪。
故人相见,无语凝噎,五内俱燥更是不可能。
相比于她,反而是腰上悬垂着,一万年没动过的圆球铃铛反应更大。它开始发热,有着和煮开水一样的升温过程,短短几瞬,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几乎到了要将人灼伤的程度。
苏聆兮不动声色地伸手摁下腰牌,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压住它所有不正常反应,可无济于事,这东西的系与解极可能需要浮玉术法介入。前些年能解的时候她没解,现在想解也解不了。
铃铛变本加厉在她掌下轻轻震颤起来,她摁着它,像摁着一颗在沸水中起伏翻腾的热汤圆。这是颗哑铃,这些年不论什么场合,怎么摆弄里头的芯子都没发出过声音,她现在怀疑它会不合时宜地响起。
丢不丢人,别人如何想都在次要,但今夜事突然,人来得也突然,这东西最好不要发出声音——她实在不喜欢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荡碎黑雾后,雪白长剑凭空消散,那人提步走来。
苏聆兮掀眼去看他腰两侧,浮玉的衣袍不知由什么制成,看着比丝绸顺滑,行走间衣料似流水般蜿然而下,堆叠间将什么都遮了个干净,只露出双被严密包裹在丝质手套中的手。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聆兮生出了那个与之身份毫不相干,毫无缘由的第一印象。
真是稀奇。
那人朝李行露走来,脚步在青石巷道上回响,下属紧抵着面具跟在他身后,站定后得到他的授意,在李行露跟前低头,声音沙哑:“指挥使,拂光塔九境术士十四人,八境术士五人,今夜前来报道。明日晌午另有三百七十七人抵京,全部归队。”
李行露略抬下巴,动动唇:“归队吧。”
来人退回叶逐叙身后,十几人形成一个方阵,肃然有序,浑然一体,好似呼吸都在同一节奏上,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没想到是你们先到,余青山还在渡横河。”李行露皱眉,看叶逐叙的眼神里带着打量:“这两年难得见你,怎么舍得从极北水域出来了。”
叶逐叙没有立即回答,他站的地方正巧投下道钢铁树树枝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神情,乌黑眼仁定格间,也辨不清究竟在瞧谁。过了会,他偏头轻咳一声,不疾不徐回:“时候到了,就出来了。”
“这边怎么回事。”他问。
李行露摁了摁眉心:“被盯上了。”
李行露和叶逐叙都不是话多的人,在浮玉几年都未必见一次,两句话后双双陷入沉默。
漫天星海在头顶盘旋,李行露侧身一步,将莫名退了半步的苏聆兮让至主位。
她略一指叶逐叙,背头衔一般为她介绍:“你不是想问都有谁吗。浮玉拂光塔大首领叶逐叙,前日被调进诛妖队,是新增的两位总指挥之一,调令已经下了,这两天我的人会将完整名册送到帝师手中。”
说罢,她看向叶逐叙,这位没有丧失记忆,他能来这,恰恰证明记得深刻得要命。
“今夜出事,镇妖司亦有来援。”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李行露将纪檀拎出来先介绍:“镇妖司副使。”
在苏聆兮身板没什么古板规矩,纪檀一惯不擅言辞,不愿被这么多人盯着瞧,原本要先离开,但想想揣在自己怀里的两页白纸。那是她抄了一整夜抄出来的禀贴,还没交到苏聆兮手上,所以没走,此时被推出来,沉默良久,生硬地憋出两个字:“幸会。”
叶逐叙身后的男子礼节性回敬:“请多指教。”
李行露眼神撷住苏聆兮,破天荒弯了下唇,吐字稍重,像在看笑话:“你来得可真巧,一来就撞见老熟人,怎样,这总不用我多介绍?”
溪柳眼皮一跳,无论从哪方面讲,大人和这群人扯上关系都没好处,为此她跟他们接触时总担惊受怕。知道大人忘了前尘,还老来攀扯,就是在不怀好意膈应人。
待李行露话音落下,她低声:“指挥使……”
不管有用没用,总要撇清,不管给谁看,至少态度给出去了。苏聆兮不上心,溪柳这些在她身边做事的官员却在私下达成了共识,谁跟在她身边谁来说,看谁先不好意思。
大人一般不会拂他们好意。
可现在将她喊回来的正是苏聆兮,她道:“溪柳,回来。”
溪柳微怔,立刻止住话音。
遇见与处理的棘手事件越来越多,岁月将曾经的浮躁,冲动,不安悉数抚平,在外人看来苏聆兮从不安分,隔段时间就在悬崖上踩铁索,她自己不觉得,真正让她觉得进退两难的场面已经很少。
眼前算一个。
像被跃动的火光照晃了眼,叶逐叙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阴影。
月色倾流。
苏聆兮与他四目相对。
“巧么。”叶逐叙也跟着勾勾唇,笑了笑。
他音色清净,许是吐字过于轻缓,给人的感觉是张弛有度,温柔明润。两人相距不过十步,分属不同的阵营,叶逐叙双眸深邃,眼神在苏聆兮脸上,身上,寸寸丈量,没有离开。
苏聆兮皱眉。
不是因为这几个字,而是手底下银铃的震颤不受她控制了。
它先是发出低低的闷响,像年久失修的古器物翻新后第一次露面的试探,渐渐的,声音大起来,铃声越来越清脆。
叮铃——
——叮铃。
苏聆兮摁在腰牌上的手指猛地一僵。有些难以置信。
响的不止她身上这颗。
有一道在十几步之外附和它,铃音两相交错,高亢低落,发出的声音像在山涧里欢畅奔流的溪水。
一时间,四周所有的动静都静止了。苏聆兮眼珠动了动,不自觉瞥向叶逐叙腰腹间,那儿衣料层叠,素净单调,但仔细看,能看出下面小球跳动的弧度。
怎么、
苏聆兮卸下了手掌的力道。
既然摁不住,再摁也没意义,徒增慌乱罢了。
今夜许多异常飞快在脑海中重放,她短暂放空的视线在触及驿站大门时晃了晃,定住。
一些早进了驿站的人因为某些原因又将头探了出来,有人举目赏月,有人盯着地面找东西,至于先被妖邪遛了一道,后被李行露训得精神萎靡的方原几人,现在齐刷刷来精神了,十个人里九个人举着木铭,双目明亮灼热,在她与叶逐叙之间来回打转。
显然,不论浮玉还是人间,人爱看热闹的本质没有改变。但凡换个场景,苏聆兮只会一笑置之,可现在耳边铃声悠悠,尤其是“叮”的那下,撞进肺腑一样,每响个三声,她的手指总要不自觉动一动。想勾住那颗铃铛的系绳,让它消停会,又因为意识到无济于事而悻悻压下。
另一只铃铛的主人在“叮当”声里驻足,听了会,他抬步,朝苏聆兮走近。
一步一步。
十四个春秋,五千多日,走得只剩这十几步了。
叶逐叙眼梢弧度随之上翘。
从叶逐叙出现到现在,苏聆兮只制止了溪柳开口,其他的半句也没说。就算铃铛在响,故人在靠近,四面八方不知多少双眼睛在观察,她看上去依然平静而坦然。不前进不后退,亦不躲闪,来什么接什么,外人窥不出她内心想法。
反而是在她身旁围站的溪柳,纪檀和莫辞被这两颗铃铛炸得目瞪口呆,惊愕至极,久久不能回神。作为苏聆兮的贴身女官,溪柳见过这颗铃铛,不止一次,这几年里,她为苏聆兮的腰牌,香囊与各种玉佩换过不止一次配绳,多珍贵的物件都经手过,唯独这颗铃铛,一直是苏聆兮自己取自己挂,几乎不离身。
她不是没有猜过,猜它是苏聆兮亲人留下的,是代表家乡的有意义的物件,独独没想过这种可能。现在是心跳如擂,手心起汗,看着闲庭散步一样走近的叶逐叙如临大敌。
苏聆兮同样在看他。
他走过来,离得越来越近,袍尾曳过地面,苏聆兮发现他比想象中高,高而瘦,仪态很好。他在笑,丹凤眼上挑时显得深情缱绻,嘴角也噙着笑,不知道的乍一看真以为他们是一对苦命的鸳鸯,时隔多年后祈愿成真终再见,欢喜强抑不住。
全是假的。
他双瞳乌黑,眼里极冷,长睫下阴翳翻滚,稠浓如墨,说是什么君子高洁,渊清玉絜,苏聆兮只瞧见了危险。
及至近前,叶逐叙停下脚步。
至此两人已经近到纪檀握紧刀柄,暗自警惕的距离。
“真吵。”
叶逐叙眼也不眨,认真端详眼前这张脸颊,但他们的靠近让铃铛雀跃地狂欢,一声清脆过一声,回荡在耳畔,他被吵烦了,这么抱怨了声。
苏聆兮没做到的事,他来做了。
可能这样把玩过无数次,他伸指往衣料里一勾,便精准无误地勾出颗铃铛来。苏聆兮低眸,顺着去看,那颗比自己的略小些,是颗雪银色的,表面嵌了花丝,低调又漂亮。他往系着铃铛的长绳上一挑,绳子从中断开,铃铛落入他手中。
或许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意,对接下来的事有了预兆,铃铛的声音失了清脆,不安地抖动,蜷缩在他的掌心中。
苏聆兮知道该如何让它们消停了。
只见成片成片的冰霜绽开在铃铛表面,并飞速往内芯弥漫,那是强横的术法力量,几乎是毁坏铃铛的代价让它消音。可以预见,今日之后,它不会再响了。
他掌心那颗一停,苏聆兮身上的也跟着蔫了。
冰雪剑气并未随之收敛,反而毫无收敛地发散,苏聆兮感受到了剑气紧贴肌肤的压迫感。等厚厚一层冰霜覆盖住纪檀的刀,她的睫毛也结上了冰,她动了动眼皮,将冰眨掉。
纪檀见状挥刀将刀身上的东西震碎,刀尖横前,警告:“指挥使,收好你的术法。”
叶逐叙那个才和纪檀礼节性问候过的下属闻言就要上前,被叶逐叙伸手挡住。
他合上掌心,收回视线,将剑气与寒意敛进体内,摇身一变,霎时又变作清雅端方的云上仙君。
“确实是老熟人。”
他倾身,衣袖掀动与轻轻吐息间带来一股幽淡,清冽的寒香。看着苏聆兮的眼睛,叶逐叙一字一句低声道:“帝师,经年再见,人间是你的地盘。日后,还请多照拂。”
苏聆兮扯了下唇,这回是真觉得头疼。
她不说话,实在是因为不知说什么。
情况显而易见的明朗,她与这位从天而降的大首领曾经确实有一段较为特殊的关系,她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名字。更糟糕的是,他们并不是好好结束了关系,目前来看,她做错事的可能性高。但她想不明白的是,十四年呐,多漫长的时间,什么爱什么恨抹不清抹不平?
传闻中的死对头李行露都释怀了。
她究竟干了什么事能让他记这么久,让他耿耿于怀,带着铃铛,自愿请缨到人间来诛妖?
苏聆兮想不出。
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叶逐叙攒着那颗报废的铃铛转身离开,李行露挑挑眉,拦了他一下,言简意赅:“等会我去找你,说正事。”
“嗯。”
叶逐叙行过驿站大门时,起先恨不得扒着门看的众人噤声,作鸟兽状散。
人都健忘,但如果有印象深刻的大事,往往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想起来不少。在他们两重逢时,见证过十四年前那场变故的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些什么来,手肘与肩膀推耸间,眼神都有点变了。
苏聆兮也准备走了,还没挪动脚步,唐参先到了。他快步走过来,眼神自她周身扫过,没见到伤痕,才低声问:“大人,您没事吧?”
她摇头。
余光里那道即将彻底消散的背影停了停。
叶逐叙已经踏入驿站,短暂驻足,侧首扫过比肩而立的男女,耳畔是夜风送来的男子焦急关切的问候,他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启唇道:“走吧。”
跟随他时间最久的下属摁住脸上的面具,深深低头,不敢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