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浮玉第一批来京人员,合计一千八百余人,每一个的人物小像都摆上过镇妖司的公案,四十七位小队队长的画像都到过苏聆兮手里,三位总指挥的资料就更详细,不止画像,名姓,年岁。凡能查到的,包括性格,行事作风,修习术法在内的一切,都被当文献一般研读过。
苏聆兮看他们,两眼便能跟脑海中的姓名对上号。
她做事讲轻重缓急,眼下最在意的是三颗记忆珠。
但江子遇等人看她,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挪开目光。
十四年。
今年是第十五年。
苏聆兮离开浮玉时才过十九,今年已三十有四。
从前没见过她的一打量,心想,嘿,看上去还和传闻一样有性格,认识她的一看,只觉得哪哪都不一样。
他们中有人认识苏聆兮,也当真只是认识,跟她非亲非友,时间一晃过去多少年,当初再印象深刻,到今天也淡忘了。她从前是什么样的脸型,什么眼睛什么眉,五官上有什么细节特征,因为全无印象,已无从对比。
觉得不一样,不一样在气质。
十几岁的少女在浮玉大有名气,见过她的人对她的印象大差不差。初见面多少受一些光环的影响,觉得她古灵精怪,灵气四溢,颖悟绝伦,反正是不一般。
再接着相处下去,这个不一般就变意味了。
后来大家默认。
那就是个爱乖,臭屁,恶劣,时常目中无人,偶尔反复无常,经常憋着满肚子坏水,一点也不成熟的姑娘。
而眼前这个身着绯红官服,长腿窄肩,仪容秀整的女子,是大权在握的权臣。
属下敬她,怕她,连对视也觉得冒犯。
她肤色白,眉眼极有韵味,看东西时显得专注,习惯了身在众人视线中心,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说实话,自打来的那天,他们就想过,早晚会有和苏聆兮见面的一天。
为此设想过见面的许多场景。
明面上或背地里,大概会争执,对峙。闹得不好看,不愉快的可能性极大。
可再怎么不愉快,苏聆兮有坐下来好好和他们谈的理由。
她离开浮玉已久,但按年月算,记忆大概没有完全遗失,纵然和他们没什么旧情好叙,但她总有想问的事和人。
问问她的母亲。问问大掌教。
或者,问叶逐叙。
总之场面是有声音的,流动的,而非现在这样平和,安静。
让人无从下手。
“浮玉的术法果真奇异,不怪我院里几位官员来的路上仍啧啧称奇。”
——只能跟着她去看那几颗记忆珠。
这是苏聆兮来后说的第一句话,音色好,咬字准。
话音落下后,江子遇不由微怔。
这话由镇妖司其他人来说多少带点感叹,吹捧乃至献殷勤的意思,可苏聆兮明知自己出身,用你的我的,浮玉人间这样的用词,除了划清界限之外,不会有别的意思。
其余几人都在隐晦地看李行露。
李行露眼珠静静一颤,被覆下的眼皮遮住,随后回她:“当然。”
也是一样不露声色的冷静,理所应当的自信。
方原看得来了劲。
感觉有些熟悉。
像回到了十四五年前每天两眼一睁就看神仙打架的日子。
施展控魂术摄取记忆的人挥袖将三颗透明的珠子推至一行人眼前,悬浮在半空中。
苏聆兮掀眼看自己正前方的记忆珠。
它们原本只有指头大,呈乳白色,飘过来后边缘晕染拉伸,化作一面小圆镜,镜内如水面被拨开般上下晃动起来。
越过这几颗珠子,她看向被摄取记忆的几人。
无伤无痛,不见伤口,只是眼神呆滞,陷入了短暂的空茫里。
控魂术,人间不会,不然还真是刑讯中不可或缺的一把好手。听说修习得再高深些,施法者甚至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封存,变作琉璃珠取出,在记忆,神魂这块玩得花样百出。
浮玉十几种术法,还真是,一种有一种的神通。
这样想着。
苏聆兮食指与中指倏然无意识贴合,指骨本能绷紧,这是个惯性动作。意识到后,她立刻调整了个姿势,将双手交叠,不动声色拢进袖中。
镜面逐渐变得清晰。
里面依次出现三人的脸,抵足盘坐在一家胡人开的酒楼的雅间里,轩窗半开,楼下丝竹不绝,羌女抱着琵琶弹奏,胡姬踩着节拍翩翩起舞,美酒倒了百余盏,楼里雕梁画栋,香气满盈。
三人先也只是喝酒,靠在廊柱下看下面载歌载舞,喝得双颊通红,脚步悬浮,口若悬河高谈阔论。
亥时一到,底下换了人,有人踩着夜色被侍者引至雅间。
来人身量矮小,脸上扣着半张兽面面具,只露出双眼睛与下巴,裸露在外的肌肤并不平整,布满烧伤后的瘀痕。
是面具后又盖了层人皮面具。
警惕心十分之高。
“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准备得如何了?”来人声音本就嘶哑,又刻意压得低,像蛇类某种意味不明的嘶鸣,要凑到跟前才能听见。
白天抱着纪檀与苏聆兮大腿死命喊冤的灵台郎在画面里是第一个凑上去的。
其余两三个一改醉醺醺的姿态,一个检查窗缝,一个守在门口防风,看样子清醒得不得了。
灵台郎道:“您放心,都准备好了。”
“只是我们真将妖物召出来了,该如何全身而退?”他颇为忧心地伸出自己的双臂:“就算有人……周旋,可这种排名的妖物,还没尝试过……”
记忆的画面已经竭力拉大,但当事人警惕,话说得含糊,不是局中人,只能猜个大概。
“会有人出面控制它。”来人压低面具,径直说:“如果一刻钟后它没有离开,这次行动视为失败,你们撤离。”
灵台郎目露迟疑:“那边临街,妖物一但失控,街市上必定死伤惨重,镇妖司那边——怕不好脱身。”
“这不是你要担心的事。”
说完这句,或许想着正要用他们,兽面人语气所有松动:“镇妖司遣出的队伍会被绊住手脚,一炷香的时间,不会让人怀疑,也足够了。”
“若是我们成了,他们赶到,认为妖物逃遁,只会立刻追捕。”
“若不成,他们恰好为我们收尾。”
灵台郎环顾左右,忍不住还想再问什么。
兽面人制止了他:“你不该问这么多。家主的命令,吾等执行便好。”
灵台郎肩膀一缩,不敢多话。
话带到,兽面人不欲多留,转身要走。走之前想到什么,当下折返回来,目光似鹰隼般锁定他,声音放沉:“如有万一,你们落到镇妖司手中,见到苏聆兮,知道该怎么做吗?”
屋里另外三人都低下了头。
还说得如此明白,除了死,还能如何。
灵台郎最终道:“您放心,我们知道轻重,真有这一日,请您庇护我们的家人。”
“没让你们送死。”
兽面人倾身,离得更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届时,矢口否认即可。”
起死回生,灵台郎不敢置信地抬头。
因为惊讶,他咬破了自己舌尖,只吐出一个字:“苏、”
“苏聆兮在这时候为难你们,就是在为难自己。”兽面人言语笃定:“她绝不会这样做。”
“相反,镇妖司上下只会为你们遮掩。”
想起在她手里折损的诸多人物,兽面人不由眯了眯眼,负手道:“苏聆兮威风不了几日了。”
画面到这里逐渐变得模糊,待到今日正午这几人在那座宅院里摆祭品磕头时,只剩一晃而过的影子,再无声音。
地牢幽深空旷,最后那句“威风不了几日了”拉出回音,在诸位耳里来回过了两三回。
囚室里一时极为安静。
也不能说兽面人说得不对。至少这里三波人,灵台郎对此深信不疑,毫不犹豫这样做了,而浮玉算来算去,也是这样以为的。
庆功宴都提前吃上了。
谁能想到会有现在的场面。
施展控魂术的人袖子再一挥,将三颗珠子挥进灵台郎等人身体里,后者浑身一个哆嗦,恢复神智,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目眦欲裂,将欲大骂。
苏聆兮伸手点了点他们,懒得说什么,囚室里的守卫立刻将三人从刑架上拖下,架进另一间密闭室。
“强行摄取记忆只能做到这样,我截选了他们最抗拒被人窥见的一段,如果时间再长,他们会精神失常,甚至死亡。”这位修控魂术的小队队长叫肖宗,年岁看上去最大,做事说话都稳重,这样对苏聆兮说。
“已经够了。”苏聆兮道:“剩下的交给司内刑讯官。会让他们开口说几句的。”
说话间,她走到木桌边,笔者忙将手中的记录册本递过去,与此同时溪柳在她身后半步处站定,将抓在手中两刻钟的白纸呈交:“司内急查出来的,三人的生平过往,家世,亲眷,何时科考入仕,与同僚的往来关系,以及过去两个月他们的外出交际情况。大人,能查出来的都在这了。”
苏聆兮接过薄纸,静看一息,末了吩咐:
“将暗处的人拨到明处,跟这几家说明情况。妖物行迹猖獗,为了保护他们,镇妖司会派人守住他们的府邸,当官的上朝上值照常去,但府内公子,女眷,没有要紧事的话,近期不要出门了。”
“是。”
苏聆兮想到方才听到的家主称谓,思忖后又道:“去给几家家主下帖子,请他们三日后来镇妖司,陪我品茶。”
两句话下来,都统秦安无声看着自己的靴子。
前半句说得好听叫保护,说得直白叫软禁,这是常事,并不出奇。但后半句,这哪是要喝茶,这是要把三位老头活活吓死。
大人出手还是这么、有意思。
事已至此,溪柳干脆应声:“是。”
苏聆兮将手中记录册合上,交还给笔者,掀眼看向李行露,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我们会尽快查清这件事,给出交代。”
李行露看着那双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晌午事发时,江子遇也在。
这是他一天内听的第二次“给交代”。
第一次出自那位赶来处理纠纷的司直李诉之口。当时李诉抱着息事宁人之心为三人开脱,说会将他们押解至大理寺,会尽快查清,给大家交代。
江子遇没想为难人,倒是队伍里玩傀线的小孩脾气大,攻击力惊人。
他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一字一句。
什么“大理司直进大理寺,是严加惩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回家借住。”
以及“受难的是你京都百姓,给我们什么交代。今天这事是第一次发生,我们初来乍到,就想要个准信,往后遇上这样的情况怎么办,究竟谁来负责。”
还有“恕我直言,你们的官员前脚进后脚出,抓了放放了进,打得倒是一片热络,我们在前边捉妖岂不跟撞上鬼打墙似的摸不着头脑?”
说得那位调解官脸白了青,青了白。
才过去三个时辰而已,面对同一件事,同样的话,这回轮到他们哑然无言。
苏聆兮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更不在意得到回应,见无人有异议,接着道:“浮玉的术法确实神异,但既然是为诛妖出门,术法该控制的时候就控制住。人间有人间的律例,镇妖司有镇妖司的规矩,还望几位总指挥与诸位队长约束管教手里队员。”
显然,说的是那小孩留傀线将妖物绑在镇妖司人员头顶,并炸开花的事。
李行露有大局观,分得清正事与私情,当下也回得分外干脆:“我知道。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苏聆兮看着她,双唇弧度一扬,笑了:
“希望镇妖司与浮玉心无杂念,携手诛妖。”
李行露不答,她长得文雅温婉,自第一次在书院露面时起就是典型的好学生模样,多数时候手执书卷,离开书院后不再看书了,身上的气质却没变,说再大的事也是不骄不躁:
“这次的事虽说是个人行径,但显而易见,背后牵扯你人间朝廷势力。”
“我们不便牵涉其中,无法确认你们的态度。”
“晌午我们的人言行无状,话说错了,道理没错。一但镇妖司决策者变卦,调派组出错,我们队伍会即刻陷入危险,死无葬身之地。妖邪,尤其是万妖录排名前列的大妖,对浮玉恶意多深,我不必赘述,帝师心中有数。”
“这个时候联手,我们需要的是可以绝对信赖,托付生死的伙伴。”
李行露顿了顿,与苏聆兮对视,接着道:“而非摇摆不定,随时可能出纰漏的不靠谱盟友。”
江子遇发誓,来人间三十多天了,李行露说过的话加起来没有这几段长。
苏聆兮正色:“我明白。”
她朝溪柳伸手,后者将提前准备好的锦囊揭开,取出里面一块染着鲜血的布料,布料边缘已经泛黄,一阵陈旧霉味扑面而来。苏聆兮恍若未觉,将布帛掀开后递给李行露,示意她看看。
李行露接过,血让布料变硬,拿在手中触感奇怪,布料正反面,自上而下都写着字,字迹依稀可辨。开头两行是人间古语,她涉猎不多,看得吃力,也不在乎。但瞥到中间,她眼神一凛。
那是浮玉术法术语。
绝不会错。
“这是什么?”她不由问苏聆兮。
“跟今天干这事的是同伙人。”苏聆兮手指点了点额心,微微一垂眸,一副深受其扰的头疼模样:“多年前,恒王遇刺,险些丧命,我奉命追查那桩案子。这布帛就是那时候发现的。”
李行露声音凝重起来:“你查到了什么?这上面有浮玉的东西。”
“不止有浮玉的。”
“千年前那段时间多混乱,黑暗,你我两地皆有记载。”
苏聆兮很少说你、我这样的词,今夜频频提及,让她说话时有轻微的停顿:“有群人从那时起就在做一件事,几代相传,试图将天下奇法糅杂,用来控制妖邪。”
“三大宗的古语,浮玉的术法,镇国印,龙脉,人皇的血。凡是世间稀珍之物,他们能想到的,都在尝试。”
江子遇与肖宗听罢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后者沉声:“简直荒谬——妖邪是天生地长的祟气,如果能被这种歪门邪道控制,千年前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李行露下颌收紧,皱着眉,捏着那张破布同样觉得难以理喻。
苏聆兮和他们想法一致,一时没说什么,给他们时间消化。
妖邪是三月前自大荒破封而出,流窜人间的。
这些东西,若是追根溯源,可以直追向一千年前。
妖邪在千年前横空出世时就曾掀起腥风血雨,酿成无数惨案。它们有智慧,有神通,以浊气为源,化巨兽之形,移山倒海,呼风唤雨,却不怀人性,喜杀人,喜食人。
是突然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族无法和解的仇敌。
为了对抗它们,千年前人族的能人异士不问出处,出尽了,也几乎死完了,大地白骨累累,日光都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那样的悲壮惨烈,频繁地出现在后世每一版戏文里。
紧要关头,浮玉有座巨门拔地而起,直耸云霄,无边无际,它的神力化作一根天诛与一面妖柜,柜有千万格,将所有妖物锁了进去。
这一锁就锁到三月前。
苏聆兮余光里是李行露的衣影,水蓝色,很沉静的颜色。
她眼神定在其中一点,短暂出神。
……本就自成一派,修习着俗世之人未知的强大术法,有着鬼神莫测的本领。
有人能吹起小巧的纸团,变作大河江流,林间猛兽;有人能丢出卜骨,占算天地;还有人能祭出香案,点起仙香,沟通上苍……种种奇法,无异于神迹,莫不使人心笙摇曳,心向往之。
如此特殊,又有门从天而降,解此一大难。此事之后,许多人视浮玉为神圣之地,称浮玉之人为“神使”,视“门”为天之道,在浮玉与人间往返被称为“过门”。
地位可不高么。
囚室里有人轻轻吸了口气。
苏聆兮眨眼,将眼中泛起的情绪一并眨去,溪柳将布帛从李行露手里接回,塞进锦囊中收好,站回她身后。
李行露皱眉:“为什么说是同伙。”
“面具。”苏聆兮指尖点点自己的脸颊,一路停至下颌边缘,好像那上面也贴着张假面,“那回查到的人,脸上也贴着张面具,它材质特殊,常人难以仿制。”
苏聆兮不可能拿这种事情骗她。
李行露陷入沉默。
苏聆兮说:“湖水浑了,底下什么东西都敢露出头来探一探,放到哪都这样。这种时候,镇妖司和浮玉分开,情况并不会变好,只会更糟糕。”
意思很明显。
跟她偏不偏心,是不是为自己人开脱没关系,胆子大脑子蠢的人哪都有,人间免不了,浮玉也一样。
人皇都刺杀,那还能归类于朝廷一派么。
李行露看着眼前的人,想起自己在书院学习时听过一门课,叫“观心”。
这节课十分冷门,教的是如何观察并解读对手的身体动作,神情变化,说是有助于在真正的对战中找出破绽,一击制胜。
学生对此提不起丝毫兴趣。
术法的对决往往公平而直接,差距大的你使再多办法也没用,差距小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回去多背几个术语,换几根新的线或者香。
李行露喜爱读书,涉猎广,态度端正,是出了名的好学生,书院里所有讲师的课都去。
她将这门课学了个入门,只是这么多年,从没有用它之时。
今时今日,得益于出众的记忆力,这堂“观心”之课,用到了苏聆兮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