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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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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全部事务,夜正深,苏聆兮回到自己在镇妖司的值房。
公务繁忙时,她住值房或驿馆是寻常,反而很少歇在帝师府。
她不挑地方,住哪没差别。
洗漱后上床,拉上被衾,迅速坠入梦乡。
三更时,她做了个不太安稳的梦。
苏聆兮这些年很少做梦,经常睁眼就是清晨,随后起来更衣,上朝。
梦极其零碎,断断续续,某一刻她突然睁开眼睛,安静片刻,用手遮了会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太清方才梦见了什么,只记得其中一个片段,她追着张信笺跑,追得满头冷汗。
惊醒后没了睡意,她合衣靠坐在床沿边,眼皮耷拉着摸拽出压在枕头下的编绳符篆和罗盘,确认没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又塞了回去。
她心跳很快,还没完全平复,胸膛里似乎还跳动着一团躁动的火。
因为今天见了李行露那群人?
不至于吧?
苏聆兮提了下唇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走到立柜边。
这间值房不大,放眼看去,就一张床,一张摆着茶壶,杯盏的桌子,里边隔出间供洗漱的湢室,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两面墙边置放着一人高的沉木立柜,柜面上浮雕栩栩如生,一把小锁空挂着。
她将锁拨到一边,拉开柜子。柜子上下六层,共十二个抽屉,没堆金银布帛,没放奇珍异玩,里面只有一个叠一个的长锦盒。
柜门推开的刹那,异香扑面而来。
她轻车熟路从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摸出个盒子,揭开,二三十根线香整齐安静地躺着。她轻嗅一下,发现不是自己要找的。
弓腰又翻了上下三四个盒子,里头的香结露出真容。对香品有些研究的能一眼看出这些是上好的黑木沉香,角沉,黄沉,蜡沉不等,大多有手掌大,形状各异,有如马蹄,有如菌芝,有如栗子。
整整两柜子,十来个抽屉中装的全是各种样式的香。
应该是溪柳来收拾过了,苏聆兮开了五六盒才找到自己要找的香料,一打开,与里面孤零零一根独苗来了个面面相觑。
她将那根细细的线香拿起来。
出于身体本能,食指与中指挟着它灵巧而迅速地翻转一圈,只要往身侧火烛上一凑,即可点燃。
她揉揉眉心,想将它放回盒子里,但转着转着,最终“啧”了声,还是将它引燃了。
她喜浓香,去岁生辰皇帝送了盒香到府上,香是千年朽木所结,点燃一片满室盈芳,香气馥郁,几日不绝,她很喜欢。浓郁的气息可以刺激她的思维,疲惫的时候,能极快地提精神。
但她情绪不佳,需要冷静时,用的却是这种线香。
一线细烟从亮起火星的地方逸出,香气清淑浅淡,如花木,鹅梨,蜂蜜,很快四散蔓延,气息沁人心脾。
苏聆兮曲腿靠在立柜柜壁上,手指间夹着香,自然垂着,没一会,香灰掉下来。
明天回帝师府拿点吧,她想,府里应该还有一些。
用得真快。
不想再回净月城配香了,买些原料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
一支香燃完,苏聆兮心情好了不少,看了看天色,绕到湢室洗漱。
待她推门而出时,溪柳刚好从隔壁值房出来,时辰尚早,她已经捏着张符篆在跟人说话,站在苏聆兮身边时,那边正好讲完。
“大人。”她应该才醒没多久,声音还哑着,人却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染了风寒,原本已经见好,但昨夜吹了会风加重了病情,太医现在还守在未央宫,今日怕见不了大人。”
苏聆兮问:“怎么染了风寒?”
“太医说是劳累所致,前段时日京中又下了两场大雨,气温骤降,这才病倒了。当时您独自离京,陛下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告知此事,怕您在外分心。”溪柳将用过的符篆利落地往自己手腕上一绕,道:“方才宫中女官联系属下,传达了陛下的意思:镇妖司的内务,都按大人的意思来。”
“大人,今日怕是不必入宫了,咱们有什么别的安排。”
天蒙蒙青,空气清新,镇妖司没有花草树木,早上也没有虫鸣鸟叫,格外清冷寂静。
苏聆兮迈开腿往前走:“今天上午我们休息,走,先去街上吃些东西,然后陪我回府拿些东西。”
闻言,溪柳紧绷起来的精神像泄气的球一般松懈下来,下意识跟着苏聆兮走。
边走边不忘问:“下午呢?”
苏聆兮想了想,突然开口:“不是说要请三位家主品茶?不必三日后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溪柳应声,通过罗盘安排了。
妖邪天性喜暗,黑夜会诱发它们的凶性,因此几月来,天将黑未黑时,街上已经瞧不见半个人影了。
夜市取消,早市变得比从前更繁华,以此养家的贩夫走卒们挤了满条街。
镇妖司建得偏僻,离哪儿都远,要到帝师府,就算抄小路,用身法也得半个时辰,中间横跨了两条最热闹的街市。苏聆兮走走停停,在各种早点摊位与酒楼牌匾前驻足,反复对比,最终停在一家馄饨小馆前。
轻车熟路找了张架起的小桌,她坐下,侧目看摊位上包着汗巾的妇人擀面皮,调馅料,再用手一捏一揉,圆肚皮胖肚子的馄饨就出现在了掌心中。
她看得入神,溪柳从人群中找过来,左右手各拿了不同的花枝,一支茉莉,一支榴花。花枝才从卖花担上取出,枝叶鲜翠,花瓣娇艳欲滴,往桌头轻轻一放,露珠似珍珠簌簌滚落。
她扬起笑脸:“大人,给你的。”
苏聆兮跟着弯了眼睛,拿起一枝嗅嗅,眼皮颤了颤,告诉她:“这枝是在寅时二刻开的。”
又拿过另一枝含苞欲放的,道:“这枝会在一炷香后开。”
说罢,她找溪柳借了根用过的符篆,将它搓成一根宽绳,系在花枝腰部,绑了个结。两种迥异的颜色,一红一白,红的热烈,白的柔美,上下错开些位置,搭配起来很有层次韵味。
苏聆兮拿在手中欣赏了会,将它放回木桌上,说:“不错。好看,好香。”
溪柳毫不犹豫地说:“我改日再买。”
苏聆兮听得好笑,觉得年轻人离开公案,不再故作老成,做什么说什么都带着活力,问:“你每月俸禄就那么些,都拿来给我买花?”
“几枝花能用几个钱。”溪柳下意识反驳,又道:“平时吃住都跟着大人,并没有别的花销,俸禄赚了不花做什么。”
“有道理。”苏聆兮认同她后半句的观点。
在等待馄饨出锅期间,溪柳抓着罗盘关注里面转出的消息,苏聆兮则依旧将目光移到那头热气腾腾的大锅以及在锅边忙碌叫卖的摊主夫妇上。
溪柳对此见怪不怪。
跟在苏聆兮身边几年,她早就发现了,大人不喜金银钱财,不爱美酒佳肴,不沾美色,唯一的爱好是收集香料。
可能跟浮玉的点香术有关。
而那么多举世罕见的香料,她最爱用的却只有一种,其他多数在柜子里落灰——她们这会回帝师府要拿的,正是这香。
溪柳嗅过不少次那香,感觉就是寻常花木的香气,有时候闻着又像柑橘类的果子,淡淡的。
她对香料没有涉猎,不会制香,所以会在每回跟大人出来时从卖花郎手中买几枝花送出,聊表心意。好在每回大人都欣然笑纳,应当是喜欢的。
至于爱看人包馄饨。
——只是爱看,并不爱吃。
帝师有些挑食,变着花样做吃得也不多。
等馄饨上桌了,她就不看了。
一刻后,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到桌上,溪柳闷头咬下一个,再抬头看,发现果然——对面的女子姿态优雅,正用筷子将馄饨皮不急不慢地剥下来。等里面一团指尖大小的熟菜馅露出来,她咬一口,咀嚼下去,脸色如常,但再也不动了,转而慢吞吞吃起寡淡无味的馄饨皮。
说实话,长这样大,溪柳没见过第二个这么吃馄饨的。
明明不爱吃,却又总乐意来吃。
溪柳想不明白,但她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从不会主动问这些。
她吃东西快,等她放下筷子,苏聆兮也放下了筷子,问:“吃完了?”
溪柳重重点头,起身将账结了。
苏聆兮将花拿上,随意搭进臂弯里,起身慢悠悠往外走。
又穿过一街繁闹喧哗,岔过三条小长巷,帝师府近在眼前。
这座宅邸是早些年皇帝赐下的,那会还不叫帝师府,叫尚书府。牌匾上黑底金漆,字是圣上亲提,两尊石兽口中衔珠,安静矗立。
两人没走正门,走了侧边一扇常年留缝的角门。
帝师府面积大,几乎占了半条街,府内建筑摆置无一不精,无一不美,举目四望,连小楼,轿厅的墙壁上也内嵌整块白玉,玉上刻着凛然威武的狮兽图案,作势要腾空扑跃。
她们从几面玉璧前走过,轻车熟路前往正院。
府上人丁稀少,一路上洒扫的仆人都只见寥寥几个,在侍弄花木,给鱼鸟喂食,清扫环廊石道。
溪柳来到苏聆兮身边时,府上已经有凋敝之象了,但并不妨碍她知道当年皇帝赐宅时这宅邸有多奢华富贵。听说园里每一株花草皆是珍品,娇贵异常,光是专门培植它们的人都有近百,经不得一点风雨摧残。
其他规制越过王府,直逼内宫,在当年引发了朝臣间的热议。
但苏聆兮并不常回帝师府,她忙起来歇在各部值房,到地方上就睡驿馆,一年中难得闲暇时会离开京城,到净月城去,在那儿住上月余。
偌大的宅子,主人不上心,没兴致,再三遣散仆从,自然就清冷了。
溪柳推开正院院门时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双指一捏,压进双唇吹了声悠长的口哨。下一刻,两只珍珠鸟从不远处小山坡上的树荫里扑打着翅膀扑过来,一左一右站在她两只手臂上,朝她猛点脑袋。
溪柳拆了袋饲料喂它们。
苏聆兮找了个小口花瓶将收到的花插好,放在窗前,绕去院里池塘看自己的鱼。
院中有口圆形池塘,四面由石块堆砌,某块凸起的巨石后别具匠心地堆出座秀气的假山,假山上引了活水,活水又滋养出青苔与杂草,生趣盎然。
池塘里养着十几尾红腹锦鲤。每一尾都圆滚滚,有一下没一下游动,悠哉悠哉晒太阳,也不怕人。苏聆兮手伸进水面,附近好几条以为来了鱼食,头挤头蹭过来撞她的手指。
她干脆坐在石头上,逗逗这个,拨拨那个,仗着手快,很快引了一大群跟在她手指后跑。场景蔚为壮观。
在这期间,溪柳走进正屋,敞开窗子,屋里一日一扫,摆件挂画一尘不染。
帝师府的正屋比镇妖司值房大了十倍不止,所需物件一应俱全,饶是如此,一面面斗柜也占去不少地方。拉开最里面那面木柜之前,溪柳想了想,还是去池塘边问了苏聆兮:
“大人,我们这回带几根回去?”
苏聆兮听着那可怜的“几根”,罕见的静默了。
须臾,她反问:“还剩多少?”
“十五根。”
苏聆兮想了想,将手擦干净,回了屋里,拉开最里边那层斗柜一瞧,忍不住挑了下眉。
果真是可怜,连盒子底部一层都未填满。
她手都伸下去了,在摸到香料时犹豫了,过了会,心中似乎有了决定,不紧不慢摸了四根出来,放到溪柳准备好的锦盒里。
在关上盒子前,她手又不经意地拂下去,多勾了不知几根上来。
溪柳站在一边,眼睛适时地透过窗子往外瞥,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窗外走过两三位干练的仆妇,抱了东侧厢房的被衾出来晾晒,又将新的软和的抱进去。
她想起自己才进府的时候。
新皇上位,宫中招入不少女官,她就是那年进宫的。
学了一段时间规矩,在御前侍奉笔墨,后来因缘巧合,和两位女官一起跟着帝师出宫跑了几回,途中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必多说,好在事情最终顺利做成了,没有受到责难惩罚。
后来皇帝将她唤至阶前,问她是否愿意跟在帝师身边做事。
皇帝这样问了,哪容人说不。
溪柳就这么到了帝师身边。
来时她站在清冷的帝师府等帝师,也是来往的仆妇从屋里抬出张小几,又换了张新的进去。
她脑子有点乱,又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
陛下不会真的让她来帮帝师,她一个女官,能帮什么呢,潜伏着获取消息,还是在某一天送出致命一击。帝师也不会重用她的,她知道她是御前的人。
不知是刻意晾她还是压根忘了这么个人,苏聆兮确实没管她,有十几日没有回府,再回帝师府时,见到她在书房门口等候,挥手招她进去。
府内书房的纱帘很少放下,那日不知怎么就放下了,隔着一层小帘,她听帝师问:“李管事说你这段时间在跟着他学习,都学了些什么?”
声音中没有刁难之意,非要说的话,好像有些疲惫。
溪柳如实回答:“学养护花木,看管农庄店铺,了解与维系府上人情往来。”
帘后的人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起来,掀开帘子,稳稳停在她跟前,说:“这些府上管事会做。陛下将你送到我身边,不是要你学这些。”
那要学什么呢。
溪柳半年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以为是伺候饮食起居,照看府里府外,实际上是跟着大人时不时参与官场大战,刺杀风波。日常打交道的并非府中管事仆妇,反而囊括王公大臣,宗门客卿,三教九流,侍弄花草的本领生疏了,舞刀弄枪的本事却日益精进。
陛下也并没有私下召见她,以君臣之论压力她,以身家性命威胁她。
她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
溪柳被锦盒扣合的声音拉回思绪。
两人回帝师府是为了拿香,收拾完后时辰尚早,苏聆兮没有即刻赶回镇妖司。
主屋的廊下架着张垫了绒毯的躺椅,她就躺在上面晒太阳,太阳光照上来时拿了张帕子遮眼睛,算是睡了个回笼觉。
这一觉很安稳,没有再梦见任何东西。
日上三竿,苏聆兮醒来,拉下手帕,整理衣衫,准备回镇妖司。
两人行至池塘边,苏聆兮止步,招来仆妇,指了指池子四周耷拉着脑袋发黄枯萎的莲叶,吩咐道:“将这些拔掉,种能在这季节活的品种吧。”
溪柳忍不住抬眼看她。
平心而论,池子里养的鱼不算好看,脑袋大肚子大尾巴小,但很得苏聆兮喜欢,听说是张谨之大人找来的鱼苗,可能也是什么珍稀之物。
它们只吃特定的鱼食,喜寒,所以池子底部的淤泥里埋了一圈寒石,刻了个小型聚寒阵。这鱼还喜欢一种小叶莲,在莲叶间游得欢畅,偶尔会跳起来咬开出的花。
小叶莲没什么不好,只是喜寒畏热,在这种季节不容易活。
底下有寒石,但叶子长在水面上,头顶就是艳阳。
这不,才夏至,出了几日大太阳,长出的花和叶就一起凋谢枯黄了。
但——
每年都是如此,大人从没说过要处理掉。
她有的是办法让它们茁壮活着。
溪柳知道点香术。
——三大宗隔三差五就将浮玉术法拿出来研究,点香术作为最特殊的一种,她想不知道都难。
但她真正领略到这种术法的神奇,是在苏聆兮身上。
早两年苏聆兮常倚着假山石子看这口池塘,看着看着来了兴致,走进里屋拉开抽屉翻出支香,就这样往烛台一晃,潇洒地夹在手指间出来了。
香气与烟雾萦绕时,一切都变了。
一方小小池塘变作一望无际的汪洋,胖头鱼在其中畅游,越游越大,越游越快,最后从水中浮出换气时,身形几乎似鲸了。
它们追逐着苏聆兮,围着她嬉戏,尾鳍拍出海面,掀起巨浪。
有时溪柳和同僚来找她禀报政务,大人一如既往的沉稳,但有一次,溪柳悄悄看见她动动手指,不动声色给最大最欢畅的那只巨鲸翻了个面。
那实在是一个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瑰美世界,所以最开始看见时,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场恍惚幻梦。
苏聆兮施展点香术时,也不全是浩大的动静。
每年小叶莲受不了酷暑开始枯萎时,管家会和苏聆兮说,她百忙中会回来点一支香,就随手插在假山旁边,蹲下去摸摸小叶莲蔫哒哒的叶片。
香燃尽后,满池小叶莲焕发生机,一直神采奕奕开到隆冬。
许多异象在这两年逐渐消失。
尤其是今年。
仆妇不知内情,当即应声,连连点头道:“好,等会就拔,大人放心。”
溪柳垂下眼,跟在苏聆兮身后往外走。
苏聆兮毫无异样,似乎那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内宅小事,她侧目跟溪柳说话,说回去路上将午饭吃了吧,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溪柳不重口腹之欲,从来说都可以,但她张张嘴,憋出一句:“听说如意楼出了新品,副使去吃过,说味道不错。”
如意楼的芙蓉糕做得很香,大人会多吃几口。
心情或许能好些。
吃完饭回到镇妖司,才到正堂门口,女官姜枣就迎上来,对苏聆兮低声道:“大人,三家的家主半个时辰前到了,现在在偏堂等着。”
苏聆兮颔首,脚下转了个方向:“都什么表现?”
姜枣吐字快而清楚:“一个不说话,另外两个很紧张,我进去奉了茶,他们没敢喝,抓着我问了不少。”
“问您是不是常请其他大人喝茶,喝茶的大人出去后都如何了。又说那几人跟家里人并不亲近,做什么事也不会和家里人说,大家都不知情。”
偏堂的门被提前推开,苏聆兮提步进去。
她经验丰富,处理起这样的事来得心应手。既不笑也不发怒,既不说追究到底也不说到此为止,说喝茶就真是喝茶,而她越是不说话,须发皆白的三人就越是坐立难安,搜肠刮肚地撇清关系。
苏聆兮一概不理。
一盏茶喝完,她起身出门,让姜枣送客,顺势提了句:“人被逼急了说不准会铤而走险联系不该联系的人,这段时间看紧点。”
姜枣领命下去了。
下午苏聆兮并未在南院案牍前久坐,重要的政务早就处理过了,不重要的怎么处理也处理不完。
有这时间,去镇妖司内部查验显然更要紧。
时至今日,镇妖司仍在朝外扩建,每一座新建的楼宇下都要构建相应的法阵,法阵用什么样的古语,怎样与周围的法阵勾连衔接,每一项都是庞大繁琐的工程,每一张图纸都要过苏聆兮的眼。
不仅如此,她有时间的话,会钻进挖空的地底,与布施古语的三大宗弟子一同劳作,往往一待就是一整日。
以及镇妖司的地牢,各处布设的暗器机关,每一处都不容有失。
她亲自看过才能安心。
在这期间,溪柳寸步不离地跟在苏聆兮身边。
一直到斜阳西下,苏聆兮才回南院,在院门前的兽形流水嘴前掬水洗手洗脸,擦净后回到案桌前。
符篆上没什么要紧的消息,她也没立即俯首埋案,在椅子上坐着闭目休息一会,不知想到什么,走到立柜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从底部找出一本泛黄的手札。
手札只有巴掌大,上面写了东西,翻起来也密密麻麻有几十页。
但记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辛,更非引人趋之若鹜的古语,说来好笑,上面记的是各家名字。
严格来说,全是仇家。
十几年来,苏聆兮得罪了数不清的人,仇家遍布每一座州城,时间久了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不知从哪年开始,她觉得净月城中某位熟人的习惯很有意思,于是开始写手札。
别说,某些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瞧着这一页页的名字,心中的戾气是会平复一些,有时候也愿意换一种不太血腥的方式处理问题。
苏聆兮将手札翻到最新一页,回到桌前,提笔蘸墨,将今日得罪的三家添上,附上年月日与事件。
写完她将手札一合,抚着额心往后一仰,不知是在笑还是叹息。
溪柳端了盏茶出来,放到苏聆兮手边,低声告知:“几位副使与都统明日一早会到。”
苏聆兮有些诧异:“这么快?”
“听闻您回来了,浮玉那边第一批人员也快到齐了,他们闲不下来。因此能到的都到了,共有九位大人。”
苏聆兮颔首,紧接着嗅到由热气冲开的橘子气。
低眸一看,发现溪柳端来的茶是热茶,白瓷盏底沉着片舒展的橘子皮,默了默,她问:“陈皮茶?”
“是。”溪柳又拿出锦盒,推开外盖,问:“您累不累,要不要先点一根。”
苏聆兮失笑,将盖子轻轻推回去,道:“现在点什么。”
今天算什么累,她还回府睡了个回笼觉呢。
溪柳抿抿唇,有些担忧,又矛盾的觉得不需要担忧。理智告诉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苏聆兮一眼瞧出她在想什么。
十七八岁,二十出点头的少年,情绪能从眼睛里跑出来,担忧与惋惜来得都真挚,叫人不忍拒绝。
在热茶升腾而起的水汽里,她身子微微前倾,看向窗外。
镇妖司没有树木,窗外只有远处楼宇飞檐上挂着的斑驳铜铃,在夕阳下一下晃一下停。
苏聆兮清楚的知道李行露并不是那么在意初遇交锋的胜负是因为什么,知道溪柳听到她说让仆妇将小叶莲拔了时在想什么,更知道记忆珠里兽面人说‘苏聆兮威风不了几日了 ’是什么意思。
朝中一些老东西骂得没错。
她确实是浮玉的人。
也确实是被驱逐除籍的叛徒。
被浮玉除籍是极严重的处罚,对一些人来说,比死亡更可怕。
浮玉会收回它赠予的一切。
被收走的第一条是回家的能力,和令凡人艳羡的寿数。
被除籍之人无法再入门,无法再回家。
长于凡人数倍的寿命同时不复存在。
紧接着是记忆消散。
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记忆都会消散,亲人,师长,好友,爱人……以及熟悉的城池,养育自己的土地。凡与浮玉相关,不论好坏,都被剥夺,被抽离。
最后无可避免,迎来本源的枯竭。
本源是浮玉术法的根本,没了它,就如在空中起楼阁,有再出众的天赋,再超群的记忆也无济于事。
当自己慢慢失去巅峰时的水准,当自小修习,用了成千上万次的术法在使用时出现错误,失去准头,当溶于骨血的熟悉也抵不过残忍的惩罚,开始忘记最基础的步骤……
苏聆兮手指动了动。
时至今日,她与浮玉最后一丝联系也要断了。
今年是她来人间第十五年,她记忆全无,本源枯竭,几乎无法再用点香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