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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燕麦牛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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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独自在街道上走着，路上人不多。
沉沉暮色已经降临。温度比白天更低了，不知趣的冷风一道道地割着人们的面颊，在这个时候，人们都低下头加速赶路，一心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家里，那儿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家人的笑脸在等着他们。似乎只有史强是个例外。
他没有吃晚饭。和儿子的对话还响在耳畔，那发生在十几分钟前。
“爸，晚饭就快要做好了，您这是……？”史晓明面带不解地看着站在门口换鞋的父亲，厨房里传来妻子炒菜的声音。
“我想出去转转，今晚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史强笑笑，他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那就实话实说吧。
史晓明沉默了两三秒，开口，“爸，您最近，是不是太闷了点？”
“没有啊。”
史晓明欲言又止地望着父亲，最终却连叹息也没有发出一声，他只是点点头，应允了史强出门的要求。他大致猜得出史强的心事。
儿子应该是理解自己的，但父子俩默契地谁也没有明说——晓明已经是这样一个成熟而善解人意的人了么？简直让人难以把他和当年那个招摇撞骗的年轻人联系起来。想到这儿，史强不禁又欣慰又感慨：是啊！拜动荡摇摆的时代和飞速发展的技术所赐，他的儿子只比他年轻五岁，经历过的事情可不见得不如史强丰富。不仅如此，史强五十多岁的年纪，就有了一个刚上初中的孙子，和千千万万在异族敌人或人类同胞的炮火下化作灰烬的人们相比，他是多么的幸运。在他们那一代人的传统观念里尤是如此。
今天下午孙子放学前，自己就下班了——现在史强下班的时间总是很早，这有时让他很不适应。他在屋子里寻思着，要不要给孙子做点不会影响吃晚饭的食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史强走进厨房，泡上燕麦片，从冰箱里拿出纯牛奶，一边等燕麦泡开一边等牛奶升温。他要为孙子做一碗燕麦牛奶。嗯，牛奶可以补充钙质，燕麦可以促进消化，都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所需要的。
孙子回来了。“爷爷，这是什么？”刚上初中的男孩疑惑地指着细白瓷碗里的粥状液体。
“燕麦牛奶。喝吧，对你身体好的。”
“不，我不想喝。”男孩不满地摇摇头，“这种东西一点味道都没有。爷爷，还是你喝了吧。”说完，他拎起书包，步伐轻快地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关上了房门。
这孩子。史强望着紧闭的房门，无奈地摇摇头。他这挑三拣四的习惯，是晓明他两口子惯的么？可史强发现自己无法责怪孙子，毕竟，还是自己做的东西不合人胃口。要是换了晓明小时候，自己的巴掌早就落在他的屁股上了——老子那么忙，能给你做点东西就不错了，你挑什么挑？史强是怎么开始娇纵孩子的？因为生活比以前宽松、清闲多了吗？因为祖父的身份激发出了他更多的慈爱吗？还是因为他开始渐渐老去？
史强有些无所适从地立在客厅，陪着他的还有桌上那碗同样无所适从的燕麦牛奶。晓明他们下班后肯定凉了，那就自己喝了吧。史强一边想一边扭过头，纯白的液体朦朦胧胧地倒映出了他的轮廓。他把碗端到嘴边，这碗未被接受的慈爱仍是温热的。
喝着还不错啊。史强心想。
路上的人似乎比刚才多了些。史强沉浸在一个半小时前的回忆里，根本没注意到双腿把自己带向何方。现在，他才察觉到，自己正向着商业区走去。
罗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罗辑了吧。最近自己只要一闲下来，这个人的名字和面影就会浮现在脑海里，甩也甩不去。而现在的史强偏偏没有了缠身的公务，这使他失去了借繁忙的工作来占据思想的机会。
也到了执剑人吃饭的时间了吧？不知道罗辑现在过得怎么样？史强出神地想，几乎听不到越发急促凌厉的风声。
记得十年前罗辑刚刚建立威慑后，身体虚弱的他在史强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彼时的罗辑在人群中除了史强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熟悉之人，刚刚从墓地回来的他身体状况极差，没法一个人照顾好自己的日常起居，于是在史强家里养病成了唯一的选择。PDC也曾向他建议过专业水平很高的疗养医院，但被罗辑一口拒绝了。
虽在同一屋檐下，那几天里，罗辑和史强见上面的时间却不算很长。毕竟在罗辑无法外出露面期间，史强还要以罗辑的名义，替他处理许许多多接踵而至的行政事务、应付一些不得不应付的事，每天很早就要出门。罗辑醒来后，往往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走出卧室，总会在餐桌上看到为罗辑准备好的早餐。早餐的种类每天都会改变一两样，唯有一碗细白温热的燕麦牛奶从不会缺席。罗辑喜欢清甜的牛奶与软糯的燕麦进入口中的触感，但他心里隐约觉得有点违和：这种食品实在有点不符合大史的风格，总觉得更像女孩子喜欢做的营养甜品。
这天晚上史强回来后，罗辑对他说：“大史，你每天都会做一碗燕麦牛奶啊。”
史强笑了几声，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因为那个简单，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等燕麦泡开的时候还可以做些别的。唉，我这厨艺也只能做点简易食品了。怎么，老弟，你是不是吃腻了？”
“不会不会。”罗辑连忙摇头，“我觉得很好啊。”
后来开始建立引力波发射器了，和罗辑体征相连的摇篮系统触发装置开始一点点拆除，两个世界的安危终于不用与罗辑的命直接联系。但那段时间庄颜和孩子并没有醒来，除去史强外，罗辑依然是孤身一人。有很多事务等着罗辑去考量、去商议、去决断，尽管他并不情愿参与，“这明明是PDC的工作，为什么要牵扯上我呢？”当时的他这样对史强说。而史强能做的，也只有陪同他参加一场场会议、帮他处理一件件缠人的杂事。
这天晚上两个人很晚才回去，天气很冷，而他们的车很不巧地出了故障送去修理了，不想搭乘公车的他们只好步行着回家。罗辑冻得缩紧肩膀，他扭头看看史强也把衣领拉得高高，胳膊抱在胸前以维持热量，罗辑不由得有点想笑。一路上两人不停地说话，希望能转移转移放在寒冷上的注意力。
走了一半的路，两人的视线被路边的一处光亮所吸引，那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我去买点喝的，暖暖身子。大史，你等我一下。”罗辑说。史强冲他点点头。
史强站在门外，透过玻璃门看着便利店里的光景。店里很冷清，一排排货架陈列着，摆得满满的商品间站着店主，那是一个谢顶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样式稍显陈旧笨拙的冬装。很难得的，史强心里泛起一丝凄然：现在的机器运输那么方便，这种传统型小商店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力了，真不知道这家店能坚持多久。
罗辑很快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易拉罐。他抛给史强其中一个。低头看清易拉罐上的字时，史强不禁有些失望：那是一罐燕麦牛奶。“啊，老弟，我还以为你会买瓶酒什么的……”话没说完，史强就打住了。他想起了两年前的早餐，现在自己实在没立场说别的什么。不过，这也许表明罗辑确实是喜欢这种饮料的。
“大史，快喝吧。趁现在还是热的。”罗辑笑着说。他们打开罐子，站在原地默默地喝着那两罐饮料。市面上的燕麦牛奶似乎比史强制作的更甜一些，罐子喝空后，一股暖意传遍他们全身。
史强回到现实。他决定再去当年的那家便利店买一罐燕麦牛奶。在这个同样寒冷的夜晚，他想在体会一下当年的感觉。何况他现在离那家店已经很近了。
而当史强走到小店的位置时，迎接他的只有漆黑一片，连便利店的招牌都被拆掉了。
当年曾在寒夜里给过他们温暖的小店已经不存在了。他没有机会去重温当年的感觉。
史强只好继续走下去，向着原本商业区的方向。一路上，华灯盏盏，过往的人们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史强难以分辨出这些人是男是女。正如现在的他也越发难以理解社会上的某些潮流。
好在自己的孙子还是纯正的男孩模样。这让史强很是欣慰。可是一阵怅然忽地击中了他：自己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不理解当代年轻人的心理，这也是开始老去的征兆吗？这是第一次，史强不为自己儿孙满堂的事实感到高兴。
自从引力波发射装置开始建立，史强便不在市政所部门工作了，他的精力主要放在协助、陪同罗辑上。而罗辑进去地下的威慑中心后，史强彻底成了闲人。他曾向原来的工作单位提出申请，统统遭到了客气的拒绝。
可是人活得好好的，年富力强，还有大把的精力与才干等着去发挥，史强怎能受得了这样赋闲的状态？他史强不是那种饱食终日坐吃等死的人。那么政府部门为什么要拒绝自己呢？因为罗辑已进入公众视野之外，所以和罗辑亲近的自己也不能再担任要职了吗？
晓明像是看出了史强的苦闷：“爸，要不你去公安局看看，那毕竟是你的老本行。何况……那儿也许会有比较轻松的岗位。”史晓明觉得“轻松”这个词应该不会伤到父亲的自尊心。
史强接受了儿子的建议。他果然在公安局得到了一份工作：为年轻的警察进行经验指导。可这是一份怎样的工作啊！连正式编制都不算，就像是为了专门照顾这个上了年纪的无业人员而设立的。史强每天去上班，几乎没什么事可做，只用每天上午定时为年轻警察们分析分析自己当年遇到的、有代表性的案例，如果有一线刑警向他寻求帮助，他会为他们提一些合理化的建议。
每天很早就下班了。这让史强很是想念当年忙得昼夜颠倒的日子。
史强这样通达的人，本该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处之泰然，让自己过得舒心。可是当人满足了衣食饱暖后，总要寻求一个活着的意义。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开的。而现在，他任由年华一点点地从身边流走，一同流走的或许还有热情与精神力量，也许有一天，史强会忽然间衰老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史强抬起头，迎面的冷风吹得他鼻腔里一阵酸痛。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大半辈子以来最大的生活意义是什么。而那个人正端坐距地表四十五千米处的坚固建筑、简洁坟墓中。
当时无论如何都该去冬眠的。史强苦涩地想。也不知道现在晚不晚。
道路两侧的橱窗透射出暖色调的光，史强分辨出其中一家的招牌上的饮品字样。他走了过去。
那是一家以淡粉色为主色调的饮品店，装潢精致可爱，透着满满的少女气息。而坐在店里边喝饮料边与同伴谈天的，放眼望去都是一个个举止优雅的美丽女孩。当然，也许这些人其实是男子。
史强犹豫地站在光洁的玻璃门前，他感到有些难堪和窘迫，这家店和他这个粗糙的中年男人格格不入，在年轻美丽的女孩们的注视下点一杯饮料，或许是一件很羞耻也很滑稽的事。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踏足此处。
在门口站了半天，史强还是走进了店门。他低着头快速走到了点餐台前。
“一杯燕麦牛奶。带走。”史强低声说。
饮品很快送到了史强手中。他离开这家洋溢着粉红色甜香气息的小店，重新回到了冬夜的寒风里。他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史强喝了一口刚刚买到的燕麦牛奶，浓香的液体冒着腾腾的热气流入口中。一同发热的，还有他的眼眶。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