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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初春的晚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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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围坐在电视机的显示屏前,女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正在毫不吝啬地赞美着屏幕上那位年轻女子的聪慧、美貌与善良。
“我猜八成就是她会当选执剑人,人们对她的态度和对别人的都不一样。”中年人扭头望向一旁更为年长的祖父,“不过她还真是漂亮,这么受欢迎也可以理解。”
“咋了,小子,你也迷上她了?”史强嘲弄地瞥了一眼孙子,“改明儿你去给她投票时可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哟,爷爷,您别当真呀,我什么时候说我支持她了?我就是叙述一个客观事实嘛,人们确实是更偏向她的。”
“是啊……”史强叹了口气,“这小姑娘一看就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也不知道现在人们的观念怎么变成那样。还好,小子,你没跟他们一样,也算没让我失望。”史强不止一次地这样对孙子说。
这是威慑纪元61年的冬天。史强的儿子已经去世,而他依然拖着这幅还算过得去的身体,独自住在市郊的某处。史强的孙子在威慑纪元冬眠过一段时间,因此现在依然保持着中年人的模样,这天,他乘车来到祖父家里,看看他顺便吃个午饭。
“对了,爷爷。”孙子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他像是不经意似的问道:“罗叔叔应该快要出来了吧。”
“出来”这个词乍一听有些不合适,但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有感到奇怪,或许是因为它其实很贴切于事实。
“是啊。”史强说。
“那,您应该很快就能见到他了吧。”
女主持人赞美的语调上扬了一个度,问话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其中。但史强仍然顽强地分辨出了自己想听的内容,那几个字轻轻地触摸着他的心。
“应该会吧。”史强平淡地回答。他苍老而坚硬的面部线条几乎没有变化。
送孙子离开后,史强回到小区,在楼下空无一人的长凳上坐下。今天的天气很好,下午暖融融的阳光懒洋洋地落在身上。这几天温度回升了些,吹拂而来的风柔和了许多,不再凌冽得让人抬不起头。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史强总有种春天就要到来的错觉。而实际上冬天还很漫长,这几天不过是大气的反常活动。
罗辑就要离任了!他可以回到地面了。自从要更换执剑人的消息传出后,这件事一直暗暗潜藏在史强意识里,只是今天他才得以正视它。
方才的平静淡然已完全消退,史强感到自己的脸颊和眼眶都在发热,这让他不由得低下了头,暗自庆幸此时自己身旁没有别人。奇怪,这也活了一百多岁了,在他那不算短而足够丰富的人生中,什么样的危险没面对过?什么样的大事没经历过?还从未像这样地失去稳重。而他又感到一种近乡情怯似的紧张与难堪,这很不应该,明明他们就像昨天还见过面,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每一件事,不需刻意回忆便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罗辑和史强向着大楼外走去。罗辑的脚步似乎比平日轻快了许多,他笑着,拍着史强的肩膀说个不停。
史强当然理解他此时的喜悦,他也替他感到高兴与欣慰:今天下午,PDC总部收到了引力波发射装置的建设结项书。发射装置终于建好了,PDC可以践行对罗辑的诺言,而罗辑肩上的重任终于卸下——至少是减轻一部分了。虽然引力波发射开关并不比连接摇篮系统的手表不沉重多少,但总归还是值得高兴的。
“走吧,大史,今天咱们一定得好好放松一下,不然我实在觉得可惜。”罗辑看起来兴致很高。
“好啊!说吧,你想去哪儿、怎么放松?咱们现在正好顺路去安保部门申请一下,让他们安排点儿人……”史强也很愿意顺着他的意思来。
自从五六年前罗辑的咒语生效后,他的名字再次被世人所知。无论是人们眼中的救世主还是欺世盗名的大骗子,作为公众人物的他,已经无法再像冬眠刚刚苏醒时那样随意出入在公共场合。尤其是威慑建立后而引力波天线建成之前的这几年,罗辑的命比什么时候都值钱,坐标是否广播与他的生命直接联系,而社会上又活动着以“地球之子”为首的大大小小的激进恐怖组织,总是以罗辑为目标进行各种规模不等的暗杀活动。因此,无论公事还是私事,罗辑每次来到公共场合,总是处在一个训练有素的安保小队严密的保护下,仅仅有史强一个人在他身边是不够的。不过,可以预测的是,“地球之子”等组织今后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夺取发射开关而不是暗杀罗辑上。
罗辑似乎因好友没有立刻理解他的意思而有些失望,“不,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你说难得这么高兴的日子,再让他们跟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要通知他们,就咱俩好不好?”他早就对每次出行时身旁跟着一群人而感到厌倦和无奈,尽管他明白那是为了他好。
“那可不行。”史强摇摇头,“你就不怕半路遇到点什么?更何况,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就算你不怕,我还不想那么轻易就抛下工作呢。”
“唉,大史,你怎么跟那群人说话一个腔调。你看现在天已经快黑了,咱们就在外面待一会儿,时间不会太长的。再说,我就这么破例一次,这还不行吗?”
“你别忘了,天黑之后危险分子更容易隐藏……”史强依然说着否定的话,但他的语气里没有几分严肃与拒绝,因为他很理解罗辑现在的心情。
“这不是还有你嘛,我怕什么。”罗辑笑嘻嘻地看着他。
“行吧……”那就帮他小小地作弊一次,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史强的车在广场外的停车区停了下来,他们走出车门。这座广场位于市中心治安较好的区域,他们的目的地是广场边缘的一个露天小酒吧。“吹着风喝着酒,多好。”罗辑这样说。
时值初春,白昼依旧短于黑夜。等两人在酒吧外面的小圆桌中挑选了一个周围人较少且靠外的位置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这些小圆桌分布在一片中等大小的冬青树林里,四季常青的树枝上缠着暖色调的小灯,作为夜间的照明。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拿着酒水单的侍者来到了他们桌前。“二位先生,请问你们……”侍者彬彬有礼地开口,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张着嘴愣在那里。在这个年代,谁不认识罗辑呢?还有那个与他形影不离的史强。侍者很惊讶,他们会随便出现在这里吗?而自己竟然亲眼见到了他们。
手腕上的收款设备滴地一声响,使侍者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一笔数额不小的资金进入了自己的账户。他抬头向史强,后者的眼睛狡黠地眨了眨,看着自己笑着点点头。同时,侍者也注意到了这个粗壮的男人敞开的夹克下,腰间别着武器。侍者很快明白了过来:他们希望不受打扰地在这里坐一会儿,所以请自己不要声张。他配合了他们的意愿,点单完成后就悄悄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三瓶啤酒送了上来。
端起玻璃杯,咽下一口泛着白色泡沫的暗金色液体,罗辑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不远处栽种的玉兰花开了,洁白如玉的花儿在夜色中含羞地隐藏起了面庞,清幽的香气却伴随着柔和的微风荡漾开来。晚风一同送来的,还有周围人们的欢声笑语。头顶的小灯只够照亮他们这一张桌子,再加上笑谈声作为背景音,足以让人的心情放松下来。
“这小风吹着,真舒服啊。”一个懒散的声音感慨道。
“可不是吗。”另一个懒散的声音赞同着。
“大史,你说,咱们多久没有这样自在地喝酒了?”罗辑随意地发问。
“多久呢?我都记不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史强放下酒杯,眼睛看着地面,似乎真的在思索,“让我想想,上次应该还是三四年前吧,那次也是你非要拉着我出来。结果呢,喝到一半就被人认出来了,那天还是在白天,最后一群人围着你乱照相。”
“唉,别提了……”罗辑苦笑着摆摆手,“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有自由行动的机会。不过,既然现在摇篮系统都被拆除了,‘地球之子’也不会再像原来那样盯着我了吧。”
“那也说不准,总之还是小心点为妙吧。”史强摇摇头,实际上他心下认为罗辑再也不可能回到真正的普通人的生活,但他不忍心说得那么明白,他想罗辑也会懂。
“哎,老弟。”史强换了个话题,“今后有什么打算?这发射装置也建好了,PDC再也没有理由不让颜颜她们醒过来了吧。”
“是,我过几天就去申请她俩的苏醒。”罗辑点点头,“你说,现在我对他们还有什么价值?他们还能拿什么理由要我工作?”
不一定没有。史强暗想,但他同样没有说出来。罗辑似乎也意识要自己话中的漏洞,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这时,一阵歌声传来,原来是到了这个酒吧每晚的音乐时间。靠近酒吧内操作间的门口,一个年轻的歌手站在亮度柔和的聚光灯下,伴着音乐声轻轻吟唱着。那是一首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外文歌曲,后来人们为它填写了中文歌词,至今仍然传唱着。
今天分离的恋人总会露出笑脸
迎接重逢相拥展颜而笑的那天
今天倒地的旅人总会睁开双眼
走向重新站起继续前行的那天
……
两人听得出神,一曲终了,史强才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歌?”
“是《时代》。”罗辑答道,“知道吗,我大学时还在同学们面前唱过这首歌呢。”
“这样啊。”史强若有所思,“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当时有多少女孩子因此迷上你了?”他的话里带着善意的取笑。
“……”自己的话被提前猜中,罗辑无言地瞅了他一眼,“你别说,现在要是可以,我还想再上去唱一遍呢。”
“可不敢。你不会是又想被一群狂热的崇拜者追着要签名照了吧。”史强笑着摇摇头。
“唉……”罗辑喝干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抬起头叹了口气,“真的已经好久都不能随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是啊,从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开始,他的生命与意志就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今天明明是带罗辑出来放松的,为什么总会谈到让他情绪低沉的地方?史强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他,忽然周围一黑,人群中传来低低的惊呼声。
停电了。树梢上的小灯熄灭了,仅剩下桌子上的一盏小小的应急灯亮着。但这应急灯能照亮的范围实在太过有限,整个露天酒吧陷入昏暗不清中。
“尊敬的客人们,本店的电路系统出了一点小故障,给各位带来不便实在很抱歉。我们保证在五分钟内恢复照明,在此期间请各位不要离开自己的座位。我们会给给为客人提供相应的赔偿的。”经理的声音响起,他大概是用那位歌手的蓄电池式麦克风来进行广播的。
“怎么回事……”史强小声咕哝着,同时把手伸向了武器,在这个时候,最容易出现意外情况。忽然,一个兴奋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大史!”罗辑听起来很激动,“我要上去用他的麦克风唱一首歌!这真是个好机会,你可别拦着我。”
“不行,黑暗中这样太危险了。谁知道台下会不会突然出现什么。”
“没事的,我没有在公共场合唱过歌,人们应该听不出我的声音。再说现在就剩不到五分钟了。”罗辑的声音有些迫切。
“那好。”史强略一思索,点点头,“我和你一起过去,我就站在你旁边,唱完快点离开。”这应该是一个让他心情高兴起来的好办法吧。
史强和罗辑凭借着圆桌上应急灯微弱的光芒,七拐八拐,总算走到了歌手旁边,这位歌手正坐在一旁休息。“可以用一下你的麦克风吗?”史强问。“在旁边的架子上,自己拿吧。”史强道谢后,拿过麦克风,递给罗辑。
罗辑轻轻咳了两声,深吸一口气,唱了起来。
漂泊的游子迷失在陌生的风中
总有一天会望见故乡的天空
就算在无依的今夜透支倒下
也怀抱着坚信推门启程
哪怕在今夜召唤着我前去
是场寒夜里无止境的冷雨
……
所以就请放下今天的苦忧
先任凭清风拂去你的哀愁
台下喧闹着的人声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在静静地听着这首忽然在黑暗中响起的歌。站在一旁的史强无疑是听的最清楚的那个,他心里的弦被不住地拨动着。明明是同样的歌,为什么罗辑唱来就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也许这歌词也触碰到了他的心,他是不是再用这首歌倾诉着什么呢……
正当人们沉浸在歌声中时,忽然亮起的灯光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供电系统恢复正常运行了。
而罗辑,恰恰站在聚光灯的正下方,均匀稳定的光线把他一清二楚地展示给圆桌边人们。当然,也少不了站在他身旁的史强。
“罗辑?是罗辑?”
“没有看错,就是他!”
“旁边的是史强……他们竟然一起来这里了!”
人群微微骚动了起来,罗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在人们向他俩蜂拥而来之前,史强一把拉起罗辑向着广场外的方向跑去。
“总算是甩掉他们了!”两人坐在史强的车上,自动驾驶状态下的汽车沿着设定好的路线,在一条相对人少的公路上,向着两人的住处飞快驶去。他们靠在座椅上长出了一口气。
“老弟,我今天就不该答应你出来。你喝酒就喝酒吧,还非要唱歌。你信不信,过一会儿网络上就会传遍这个新闻。”
“还好,也是咱们幸运,今晚没出什么事,不然我真得成千古罪人了。以后可再也不能这样了。”史强说。
“大史……”罗辑意识到自己今晚真的有点过,他有些不安。
“唉,行啦。我估计以后你唱歌的愿望是可以经常实现了。”像是想要阻止他道歉似的,史强岔开话题,“你唱的真的挺好,说不准媒体还会邀请你通过唱歌来鼓舞人心呢。”
“啊?”罗辑哭笑不得,他试着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简直无法可想,“这也太滑稽了吧!”
“老弟,今晚还算开心吗。”史强忽然收敛了调侃的坏笑,有些正经地问。
“很开心。”罗辑也认真地看着他,“大史,谢谢你。”
“那就唱首歌给我听吧,还唱刚才那首,怎么样?”
“好。”罗辑点头。史强很默契地降低了车速,打开了车窗。窗外夜色浓浓,华灯盏盏,初春的晚风再次吹拂着他们的侧脸。
有朝一日会坦然地讲出来
我也曾经历过那样的时代
……
今天分离的恋人总会露出笑脸
迎接重逢相拥展颜而笑的那天
今天倒地的旅人总会睁开双眼
走向重新站起继续前行的那天
当史强的回忆结束时,他猛然发现,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我在这儿坐了一下午吗?他抬头望着刚刚亮起的启明星,愣愣地想到。
相比晓明,孙子从小就很喜欢听史强讲关于罗辑的经历。“爷爷、爷爷,你给我讲讲罗叔叔以前的事嘛。”孙子总是缠着他这样问道。每次听完之后,他的大眼睛里总会浮现出憧憬的神色,“很羡慕爷爷和罗叔叔。”因此,这个谋面不多的罗叔叔被这个年幼的孩子单方面地熟悉了起来。成年后,他对罗辑的境遇也总是比旁人多一份关心与理解。
史强回忆起几个小时前孙子说的话,“罗叔叔回到地面后,您准备去找他吗?”
“我一直都有这个想法……也许还能在为他做点什么吧。”自己这样回答。
“我这样问您别生气,您当时为什么没有冬眠呢?”
是啊,为什么不冬眠呢?真正的原因恐怕难以说出口:他不想罗辑再次见到自己时,两人的模样相差太远,这样罗辑心里可能会不舒服。更加难以言说的是:自己不希望比罗辑少掉五十多年的阅历,那样还怎么保护他?然而,回答孙子的话却成了:“怎么,看不起人啦?你罗叔叔那个年纪都能干那种活,我就不行?”
史强点燃一支烟,他站起身来向居民楼走去。就要见到罗辑了——他在心里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之而来几近战栗的激动、喜悦与感慨一点也没有减弱。他抬起头,夜色更深了些,一颗颗星星在澄澈的冬夜次第亮起。他忽然恍若隔世,刚刚离开的长凳消失了,前方的居民楼消失了,手中的燃着的烟也消失了,远方的歌声隐约响起,头顶的繁星变成了树梢的小灯,自己变得年轻起来。史强微微偏过头,他仿佛看到罗辑站在自己身旁微笑着,他们一同行走在初春的晚风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