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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春风与夏阳 ...

  •   每当见到木暮时,赤木的心总会被某种奇妙的感受所笼罩。
      不算挺拔的身高、不算强壮的体格、不够英气也不够秀美的面容……组合在一起,成了一个走进人群便会立刻消失不见的普通人。可是,无论再怎么拥挤,赤木总能一眼找到他的身影;每当凝望那张脸,赤木总会感到内心深处传来的悸动。
      这种感受,是因为“爱”吗?毫无疑问,他是爱他的。那些普罗大众都会有的、算不上特点的特点,落进赤木眼里,都成了最为特别且可贵的存在。木暮于他,是世界独一无二的花,是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歌。过往与现在的岁月都让赤木明白了,无论当下处境如何,只要木暮在身边,他总会感到平静与安慰,总能想起他和他出生的季节,总能产生对那些季节象征着的温暖、光亮与热情的向往。
      春风与夏阳,全部都是你。

      晚上十点半,下了电车的赤木走在回家的路上。二月末,迟来的春天还没有把暖意抛洒向世间。冷冷的夜风跋涉过大街小巷,吹透赤木身上的黑色西装,他有些冷,却只能默默承受着走完这段路。其实,只要穿上这套象征着上班族身份的黑色西装,无论什么疲劳、烦恼、厌倦,都只能无声地裹进这套衣服里。
      步行了十分钟左右,赤木走到了他和木暮居住的公寓楼下。他抬起头,他家的窗口正亮着灯。打开门,果然看到了木暮熟悉的笑脸。
      赤木的心终于变得柔软些了。他没有发现,这已经成了他一天中最为期待的时刻。脱下外套,解开领带,他终于能够放松下来,能够做回拥有各种情绪的自己了。木暮为他端上热气腾腾的夜宵,在餐桌对面望着他。沐浴在这温柔含笑的目光下,赤木再次感到了慰藉。他忽然想到,早晨总是匆匆出门,此刻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相处的机会。
      “今天,还是加班到这么晚啊。”木暮轻声说。
      “嗯。”赤木点点头,“没办法。”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碗筷,歉意地看着木暮:“这个周末,恐怕还要加班。所以旅行的事,就……”
      上一年年末,他和木暮约定好一起去北海道看雪。这本不困难,只是由于赤木的工作繁忙,每到周末,不是加班,就是疲劳得需要在家里补觉,这个计划一直搁置到现在。甚至,由于赤木最近总是回来得晚,几乎每天的家务都是木暮打理的。每一思及,赤木又愧疚,又无奈。
      “没事,没事。”木暮连忙柔声安慰,“等你忙完,我们总会有时间一起去的。”
      “嗯。”赤木再次闷闷地点点头。几乎无论什么事,木暮总能毫无怨言地理解自己、为自己考虑,赤木真怕自己会把这些都看作理所当然。他忽然很想抱住木暮,把他温热的手掌握进自己的手心里。
      吃过夜宵,两个人都站起身。时间已晚,按照这段时间的习惯,木暮端起碗碟去清洗,赤木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洗澡。这几天,他们都是直接入睡。其实木暮真的很想念赤木的热情和重量,但他想,赤木一定很累,他们明天又还要上班,所以今晚,果然还是算了吧。
      “那,赤木你去洗澡。今晚,就早点睡吧。”木暮犹豫了下,说道。
      他却被赤木从身后抱住了。赤木的力量从手臂传向他,赤木的温度从胸膛传向他,赤木的脸颊贴着他的,赤木的呼吸暖暖地落在他脸上。
      “不,木暮……对不起,但是今晚,拜托了……”赤木低声说。他渴望自己的心能被木暮的温暖包裹,就像自己的身体那样。
      木暮的心跳了跳。怎么会抱歉呢,这正是自己无比渴求的啊。
      卧室的灯彻底暗下去后,从喘息中重新平静下来的两个人都舍不得松开对方。木暮的下巴贴着赤木的额头,疲惫而满足地轻抚着赤木的后脑勺。他想对赤木说些什么,却察觉到对方已经睡着了——脸颊埋在自己的颈窝里,搂着自己的腰背,睡着了。而平时,这件事结束后,赤木都会陪他说一会儿话,浅浅地亲吻他的嘴唇,然后再睡觉。
      木暮在心中轻叹,看来赤木是真的很累了。于是他只是很轻地碰了碰赤木的额头。合上眼睛前,他祈祷赤木能做个好梦。

      第二天早晨,两人乘着早间列车,各自去上班。
      赤木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画着图。上午的工作进行到一半时,他的眼睛有些酸涩,于是他短暂地停下来,目光越过办公室中的一排黑色西服,投向窗外的天空。那里满是阴霾,厚厚的云层透过几丝稀薄的阳光,两只鸟儿一前一后地飞过。
      赤木大学时就读于建筑学专业,毕业后,他来到了这家建筑设计公司。入职时算起的几年来,大多数时间都在无休止的画图、改图中度过。他的工作并不轻松,属于他的时间比学生时代少了很多,可他觉得,这是合格的社会人必须付出的,人应当为自己的工作负责。因此,他从未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有所怨言。
      这段时间,好几个项目被同时交到了赤木手中,其中,一家商业中心的设计最为紧急、重要,赤木近期的主要精力都在这件事上。自然,这个项目结束后,还有其他工作在等他。这几年,如此忙碌已经成为常态,他多少有些习以为常。
      施工图成稿的交付日期定在三月下旬,距离现在还有二十几天的时间。他想,如果各方面的沟通都顺利,他甚至可以提前完成工作。到了那时,他可以给自己稍微放松下,把其他简单的图纸暂且放一放,抽出一个周末陪木暮出去。赤木看了下电脑下方的日期,今天正是公司向投资方汇报项目进度的日子,他暗自盼望不会出现大的问题。
      可是,事情没能如他所愿。
      “赤木,这是投资方的修改意见,你改改。”下午,作为项目负责人的课长把一叠纸轻轻掷在桌上。赤木拿起那叠纸翻了翻,当即感到有些头痛:这次的修改意见,不正是和最初的版本一样吗?他按照投资方的意见,花了许多时间精力把A改成B,把B改成C,难道现在又要把C改成A吗?
      “课长,这样改存在一些不合理、不完善的地方,所以我们才放弃了最早的版本。”赤木低低地说。
      “让你怎么改你就怎么改,哪有那么多事?”课长提高了声音,瞪着他说道。
      “可是,如果这样修改,很多地方都要进行大的调整,时间可能会有些紧张,还会出现不少新的问题……我可以和投资方的代表人员联系一下吗?我想,对他们说明这个情况,是有必要的。”
      课长却更生气了:“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解决问题不就是你的工作吗?要是不想干了,你干脆收拾东西走人吧!”
      赤木只得收起这叠纸,保证自己会尽快修改。回到走廊上,他再次看向玻璃窗外的天空,冬末的下午五点半,阴郁的天空已经些许变暗了。和木暮一同旅行的计划,再次成了遥远得碰不到的事。
      这天,赤木再次加班到很晚。直到坐上回家的电车,他依然心情郁郁。几年来,他早已不止一次地有过如此经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心无波澜地接受。施工图需要做出很多改动,这意味着他的工作量又增加了很多,接下来,恐怕不仅要每天加班,很可能还得经常熬夜。更重要的是,这些工作量不过是把之前敲定、完成了的一次次推翻重来,这样的重复劳动究竟有什么意义?而课长从不会和投资方进行有效的沟通,只会满口答应他们的各种不合理要求,转过头对部下施加压力、颐指气使。课长的职位虽然不算高,可却能够对他们这些年轻职员作威作福。一想到今后还要进行许许多多的无意义返工,还要在这样的上级手下工作,赤木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深深地倦怠。
      下车后,微冷的夜风暂时打断了赤木的思绪。他暗暗提醒自己,到家后不能让坏情绪影响他的木暮。记得高中时,木暮常常会劝慰因为篮球部的事而有些暴躁的自己。他忽然有些悲叹:那时的自己会直接对任何前辈的错误提出质疑,而现在,竟然也明白了何为忍气吞声。

      “赤木,怎么了?心情不太好?”到家后,木暮问道。
      赤木一愣,他以为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可木暮还是看出来了。“先别想了,我今天买了蛋糕店新推出的巧克力抹茶慕斯,来尝尝吧。我之前吃过了,很好吃的。”木暮说着,从冰箱中取出一块小蛋糕,放在赤木面前。赤木的食量本就很大,他的工作虽然不是体力劳动,却也非常耗费精力。因此,他晚上加班回来后通常会吃一点夜宵,有时是木暮为他煮的食物,有时则是买来的小吃、甜品。
      赤木叉起一小块,巧克力的醇厚与抹茶的清新在口中化开,他的心情顿时一片轻松。“嗯,真的很好吃。”
      “对吧?”木暮托着脸颊笑望着他,“我今天去蛋糕店时,还看到了不少其他新品,我都买回来给你尝尝好了。不,我们还是一起去蛋糕店吧!好像很久都没有和赤木一起购物了。”
      “好,我们一起去。”赤木点头笑道。或许是最近的工作太过枯燥、苦闷,仅仅是和木暮一起买甜品,就让赤木心中满怀向往。他不由得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也经常和木暮一同去甜品店,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小事,现在却变得珍稀许多。
      赤木放下叉子,对木暮简单地讲了讲今天的经过。听罢,木暮走到他身后,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原来是这样,赤木太辛苦了。你们的课长真过分,起不到什么作用,只会对职员乱发脾气。”
      赤木轻轻叹了口气:“他应该是不想得罪投资方,所以才会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木暮,你们公司的上级也都是这样吗?”
      “其他同事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我们部门的上司都挺好的,对待下属的态度也比较尊重。”
      赤木苦笑。虽然同样是上班族,但每个人的情况可能会天差地别。如果有天真烂漫的小朋友问起上班和上学有什么区别,不同人的回答或许会完全不同。
      “赤木,等你未来升职了,说不定就不需要受这些委屈了。”想要安慰赤木,木暮这样说道。
      “升职吗……”想了想公司的情况,赤木再次苦笑了一下。这家公司内部的情况比较复杂,很多管理人员都是凭借关系升迁,比如他的那位课长。赤木明白,不善言辞、只懂得技术的自己,想要在这里升职,实在太难了。
      “算了。”赤木摇摇头,像是想甩开这些烦心事。他站起身抱抱木暮:“你先去洗澡吧,我待会儿就来。”
      “嗯。”木暮点点头,也像赤木抱着自己那样轻轻抱住了对方,“赤木,开心点。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能不能升职也无所谓,在我心中,你总是最好的。”
      赤木的手臂收紧了些,“……我也一样。”夜晚,窗外依然寒冷,此刻的赤木却觉得,春天就在他们的房间中,就在他的怀抱中。

      时间步入三月,在城市中散步、追逐的风儿变得温和许多,不似从前那般凛然。
      周一是个晴天,倾洒而下的阳光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下了电车,走到公司大门前,赤木忽然发现门前的一排樱树已长出了小小的花苞。赤木心中一动,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透过枝桠望向湛蓝的天空,不由得想象起一段时间后,烂漫盛开的花枝在蓝天下摇曳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暗自决定花开后一定要仔细欣赏。赤木又想,他还可以和木暮一同赏樱,一定会更加惬意。
      怀着这样的愉快心情,赤木来到自己的工位前,开始一天的工作。大约一个小时后,课长通知他出来一下。“赤木,公司现在需要拿出一个高级住宅项目的陪标方案,就交给你吧。记得,该有的内容全都要有,不能让别人一眼看出我们是陪跑。”
      赤木的心一沉。他其实很厌恶陪标的行为,可他也无法拒绝。
      “招标就快开始了,时间比较紧。你把别的项目放一放,先做这个。这个周末前,你把画好的图拿来。”
      这个周末前?那不就只剩下五天时间了吗?下沉的心落到了底,赤木的好心情顷刻消失殆尽。他预感接下来的五天,自己会过得很艰难。更重要的是,赤木觉得为了陪跑付出的时间精力,根本没有意义。回到工位后,一旁的同事看到赤木黑着脸,问他怎么了。赤木简单地叙述了一下。
      “啊?”同事立刻换上了同情的眼神,他明白这种事没有接受之外的第二个选择,“赤木君,你做好晚上住在办公室的准备吧。”
      赤木无奈地摇摇头。他无意瞥向窗户,阳光正灿烂,他忽然很想从这间办公室中跑出去。
      可他还是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赤木没有住在办公室,而是每天下班时把需要的文件用U盘带走,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上继续工作。赤木给自己安排的睡眠时间是三个小时,他担心半夜吵醒木暮,所以总是在书房的单人床上悄悄躺下。
      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上大学时、工作的前几年,自己不是还连续通宵过很多次吗?
      可是,这一次,赤木的身体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眼睛,疼痛得几乎睁不开,干涩得无法流出泪。四肢、颈椎、腰椎,比学生时代打满一场比赛更加酸沉,手脚甚至偶尔会传来一阵麻木。一阵阵头痛、晕眩与烦躁不时折磨着他,他时常有种把桌面上的物品全部扫落在地的冲动——尽管他不可能这样做。他的食欲也下降了,每餐只能吃一点食物,因为他经常会感到恶心。赤木还明显感到自己的反应速度迟缓了许多,他明白自己的工作效率不算很高,可规定时间就在眼前,他只能这样做。
      这几天,赤木只有一件想做的事,那就是睡觉。他隐约意识到,27岁的自己,身体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意消耗了。
      周五下午,赤木终于把图纸交了上去。尽管他还有其他任务,可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早点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所中学,此刻正值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们,背着款式统一的黑色书包,穿着整洁笔挺的学生制服,叽叽喳喳地追赶笑闹而过。女孩们胸前淡蓝色的领巾被微风扬起,一如中学生们的青春那样纯净而美好。
      赤木愣愣地望着他们。他明白,人不能拒绝长大,这世界上也有的是比他更辛苦的人,所以他没资格去抱怨什么。可是此刻,他的疲惫、他的痛苦、他对他们的羡慕,全都是真的。

      周末结束后,赤木重新来到公司。由于他上周的时间全部用于做陪标,完成之前那份施工图的时间,相当于又被削减了。
      赤木感到压力很大。时间有限,而他要为自己的工作负责,想尽可能给出一份完美的图纸。每天到了公司,他就坐在电脑前沉默地画图,几乎不会和周围同事聊天。午饭和晚饭,他都是在公司的食堂中匆匆解决,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工位。同事们偶尔会一同去附近某家不错的餐馆,赤木也从不会参与其中,他觉得耽误时间。几乎每一天,从离开家门开始,到晚上回家之前,他满脑子都在考虑工作的事。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三月下旬,赤木终于完成了这座大型商业中心的施工图。尽管他心中并不感到轻松许多,当天,他还是难得地准时下了班。
      春分时节已过,白昼变得同夜晚一般长短。赤木走出公司大门,天色依然明亮。他提着公文包慢慢地走着,两个年轻女子从他身旁结伴而过,她们轻盈的裙角婉约扬起,留下一缕淡淡的香气。赤木一愣,他这才注意到,原来人们已经换上了单薄的春衫,原来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半。
      他忽然抬起头,傍晚的天空下,樱树的叶片已然繁茂。他记得自己曾经想要好好欣赏樱花盛开的样子,可直到花朵落尽,他竟然一次也没有注意过,更别提驻足观赏。
      他已经错过了白雪,现在又错过了春天的花。他就像最初入职时上司们的要求那样,“走路、吃饭的时间都要思考工作”,可此刻的他却没有丝毫满足感。
      赤木的心空空落落。他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迈开脚步。
      经过一家超市,赤木进去买了些木暮喜欢的食物。提着购物袋和公文包走出来时,恰巧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从他面前骑着自行车经过,车筐中放着篮球。赤木再次愣了一下。他已经有多久没碰篮球了?一阵强烈的冲动猛然袭来,他向附近的收费篮球场走去。
      赤木选了三十分钟,付过款,把公文包、购物袋、西服外套寄存好,拿着篮球来到篮筐下。篮球颗粒状的粗糙手感,此刻却显得熟悉而陌生。投过几个球、练习过几次三步上篮后,赤木想试一试转身上篮,这是他在高中时为了增加进攻手段而特意练习的。就在他准备转身时,篮球从手中脱了出去。
      赤木愣了一下。他想,一定是自己太久没有打篮球,所以对这个有一定难度的动作生疏了。他捡起球,准备再来一次。
      这一次,篮球依然在同一个环节脱手了。赤木没有着急,他认为自己多尝试几次一定可以,毕竟,学生时代的他把这个动作练得很熟稔。
      可是,直到三十分钟的时间结束,赤木一次也没有成功。
      赤木取回自己的物品,将它们拿在手里,怔怔地望着铁丝网内的篮球场。天光变暗了些,暮色惶惶,他的心也惶惶。失去了什么重要事物的慌乱、空虚与难过如同即将降临的夜晚,在他心中缓缓蔓延。原来他已经退步了那么多,原来他的球技和他的时间、他的健康一起,都成了为工作付出的代价。

      赤木曾经认为,人应当选择一种尽可能燃烧自己的生活方式。就读于某个专业,进入相应的行业,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最好,哪怕非常忙碌,哪怕压力很大,哪怕会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与没道理的责骂——那样才能无愧于学过的知识,才能为家人与爱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才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才不算别人眼中与自我评价的懒惰、庸碌之人。他以为,这是唯一正确的生活方式。
      可现在,他却想,一个人真的能在所有方面都成功吗?放弃健康、爱好、陪伴爱人的时间,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为公司创造了收益,别人或许会评价他,赤木真是优秀,真是努力,真是了不起。这样算是成功吧?可他却无法好好陪伴爱人,无法认真感受生活本身,无法抽时间去坚持他最喜欢的篮球——在这些方面,他就是失败的。

      “木暮。”
      这晚,月色溶溶,暖而不燥的空气流淌成舒缓的清风。木暮正在卧室的桌前读一本小说,忽然听到赤木在身后喊自己。他转过头,“赤木,怎么了?”
      “我……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一下。”
      察觉到赤木的神色与往日有所不同,木暮放下书,拉着赤木的手,在床沿坐下。“赤木,你说。”
      赤木抿抿嘴唇,开了开口,然后又合上。尽管这一周来,他已经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件事,话到嘴边时,他却又犹豫了。终于,他说了出来:“……我想辞职。”
      木暮却不显得惊讶。他平静地问:“主要是因为什么呢?”
      “我……我太累了,我想换个轻松些的工作。”赤木想过很多次应该怎样对木暮说,此刻,那些详细而有条理的腹稿却瞬间消失殆尽,他竟脱口而出了这句最直白、也最真实的原因。说出这句话,愧疚感却排山倒海般涌上赤木的心。尽管他意识到自己不愿只为工作而生活,可现在,他却痛切认定自己是个懒惰的、知难而退的、逃避责任的人。他顿时觉得无颜面对木暮,强烈的负罪感沉沉压向他,还不等木暮回答,他竟跪下身去,额头低低地贴着地面:“木暮,对不起!”
      木暮大惊。他连忙扶起赤木:“赤木!赤木!你别这样……”待赤木在自己身边重新坐好后,他的头仍然低垂着,不去看自己。木暮轻轻抚摸着赤木的手背,希望能让他平静、放松一些。
      “赤木确实太辛苦了,换个工作挺好的,有什么对不起的呢?”木暮柔声说。
      “我还年轻,应该努力工作,即使再累……可是我却只想逃避……”
      “这不是逃避啊。”木暮恳切的看着他,“如果工作忙碌到会影响健康,那放弃这样的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即使为公司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项目,平时压力太大,又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那样不也过得不快乐吗?赤木,其实我早就希望你换个工作了,这几年,总觉得你一直过得很累、绷得很紧,我希望你快乐啊。”
      “可是,如果离开自己的本行,学过的知识、积累的工作经验就浪费了。如果只想过得轻松,不也是在浪费时间、虚度年华吗……”
      木暮把赤木的手握得紧了些,“知识、经验、安排时间与解决问题的能力,说不定可以为你在其他事上提供思路与借鉴,让你能够做得更好,所以不是浪费。至于你说的另一点……其实我觉得,人的生活方式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不是把年华全部献给工作,才不算虚度。那些为事业付出所有时间精力的人,难免会牺牲许多其他。当他们老了,回想起那些本想做但却没有做的事,也会感到遗憾吧?”
      赤木沉默了半晌,最后点了点头。其实他也隐约想过木暮说的这些,只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去接受。
      “那,赤木,你接下来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呢?”看到赤木似乎平静了些,木暮问。
      “我想去中学,当一个篮球教练……前段时间我去打了次篮球,我比以前退步了。不过,用一段时间去集中练习,我想可以恢复到以前的水准,也可以胜任中学篮球教练的要求。”
      “篮球教练?太好了!”木暮的眼中露出了惊喜的光彩。
      赤木愧疚地苦笑了一下:“只是,工资大概会比现在低很多吧。木暮,真的对不起。”
      木暮摇了摇头。他搂住赤木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赤木脸上,闭上了眼睛。“赤木能有更多时间陪我,我还能再次看到赤木打篮球的样子,这比什么事都让我开心。
      赤木无言以答,唯有紧紧抱住木暮。

      很快,赤木辞了职。此时恰好有中学在招聘体育老师及各类社团的指导人员,赤木报了名。等待面试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去附近的篮球场练习,就像他的学生时代那样。赤木能感觉到,他的篮球水平正在渐渐恢复,就像渐渐升温的天气。
      四月来临了。
      这天,木暮下了班,两个人在家吃过赤木做的晚饭后,木暮说想出门散散步。第二天正是赤木面试的日子,他想只要不回家太晚就好,于是他答应了。
      两个人乘坐电车,来到了海滩旁。长长的海岸线上,不少人在散步、运动、嬉戏,他们加入其中。咸咸的、潮湿的海风迎面而来,吹过他们的头发与衣衫。远方,夕阳的余晖已经消散,暗蓝的天空与大海融为一体,淡淡的云彩涂抹成不规则的形状。
      “赤木,明天的面试,紧张吗?”一旁传来木暮轻轻的声音。
      “……还好。”赤木给出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木暮笑了笑,“记得上学时,我们经常会在这里晨跑。假期里,不时也会来这里走走。”
      “……是啊。”
      “很快,赤木就会带着中学的孩子们来这里锻炼了吧?真想看看赤木给别人训练篮球的样子呢。”木暮朝他眨眨眼睛。
      赤木也笑了,“希望可以。”
      木暮停下脚步,从衣带内侧中掏出一个小东西,把手伸向赤木。“赤木,带上它,你明天的面试一定没问题的。”
      一枚褪了色的纽扣躺在木暮的手心里。将暗未暗的天光下,纽扣的边缘反射着黯淡的光泽。
      赤木接过纽扣,不明就里地低头看看它,又抬头看看木暮:“木暮,这是……?”
      “这是我中学时制服外套上的第二颗纽扣。”木暮浅笑道。
      “为、为什么要把这颗纽扣拆下来给我……”
      “第二颗纽扣是离心脏最近的一颗,对吧?虽然过去很多年了,可我想,赤木对篮球一定还怀着同样真诚的、热爱的心。我当年就是因为赤木的坚持才决定坚持打篮球,所以,赤木也一定能让现在的孩子们喜欢上篮球吧。何况……”说到这里,木暮不再看向赤木,而是将目光投向仿佛漫无尽头的海岸线。“今天是4月5日,是我和赤木相遇十五周年的日子啊。”
      赤木愣住了。他这才想起来,十五年前,十二岁的他们正是在四月初的某天相遇。北村中学篮球部门前,刚入学不久的他们穿着新发下来的学生制服,彼时,这枚纽扣还闪闪发亮。
      “而我,也像一直以来那样喜欢赤木。”木暮转过头,轻声道。他的眼眸映着远处的灯光,显得宁静而明亮。
      “木暮……”赤木把那枚纽扣握在手心里,尽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波浪,深深地凝视着木暮的脸。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如何对待木暮才好:“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木暮笑了:“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就够了。”
      “木暮……”尽管周围并非空无一人,赤木还是紧紧握住了木暮的手。
      ……
      两个人牵着手,在海滩上沉默地慢慢走着。入夜了,脚下细腻的白砂微微闪光,风有些凉,手心的温度却是暖的。赤木珍重地握着这片温暖,这是世界独一无二的花,是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歌,是他的春风与夏阳。春天早已来了,夏天也不再遥远。五年,十五年,三十年,更久更久……他要陪他度过很长、很远的岁月。
      青春与盛夏,全部都给你。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春风与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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