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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典卖 ...


  •   眼瞧着日头落山,暮色沉霭,周仲依旧未归家。

      林璞拧着眉头,对正在摆碗筷的周窈道:“你爹还没回来,我去客栈接他。”

      周窈却道:“娘,不必去了,我爹应该是又进赌坊了,今晚估摸着是不会回来了。”

      “这……”

      “他沉溺赌-博,早已成瘾,戒不掉的。他能忍这么长一段时间,已是极限了。”周窈摆好碗筷,在桌前坐下来,道:“随他去罢,咱们盯好自己的钱袋子就行。”

      亲生女儿都不管他了,自己又何必多操心。林璞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听从周窈的劝,拿起碗筷吃饭。

      这一晚上,周仲果然彻夜未归。

      待到五更天时,他身上最后一文钱也输了出去。

      在场内一直关注着周仲的张魁走过来,笑着问了句:“周叔,手气怎么样?”

      周仲一宿没睡,已熬得双目赤红,闻言不甘地看了一眼牌桌,嘴角蠕动欲开口,但张魁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先一步摇头道:“周叔,我私藏的那点买酒钱都已借给你了,身上真没钱了。”

      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从喧闹的人群中挤了过来,伸手往周仲肩头一拍,爽朗地哈哈笑问:“老二,你今晚战果如何?”

      这男人,正是前些日周仲要找的那个鲁大。

      鲁大身家殷实,在凉州城里置了好处宅子,这两年因好赌,时常流连朱门赌坊,与周仲赌友情深,拜了把子的兄弟。

      周仲满脸丧气,摇头不语。

      鲁大将周仲拉至一旁,压低声道:“老二,我今晚手气很不错,一宿转了十几个场子,打牌、斗鸡、博犬,通通都没失过手。快把我先前典出的铺子宅子都拿回来了。你等会就跟着我下注。”

      周仲不甘地苦笑两声:“我身上已无分文了。”

      鲁大一时哑然。

      他手气正旺,这时候是不能借钱出去的。借出去了,等同于把手气也一并给了旁人。

      周仲自然也知道这等忌讳,因此他并未张口向鲁大借钱,只是不停搓着手,双目发红地盯着前方的赌桌。

      “鲁大哥今晚手气确实顺,看得我都想跟几把了。”张魁搭着话,“就是兜里没几个钱。”

      他转过身,像是喃喃又像是在提醒周仲:“可惜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典当的东西。”

      典当的东西?

      周仲心念微动,正刮肠搜肚地想着家中可还有什么可典当的值钱之物,忽听鲁大啐道:“张魁你休得又出言诱人典物,我二弟连住的房子都是他那婆娘的,手里如今除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可就没任何东西了。”

      “那便典了女儿又何妨,这赌坊内的女婢,哪个不是被典来的。”

      张魁吊儿郎当地笑了声,“不过说起来,我倒有几分羡慕坊内的女婢。她们被典来此处,只需干些端茶倒水的活儿,有卫娘子镇着,不必担心在坊内被谁轻薄了去,每月还能按时领月钱。这样的好差事,难道不比咱们爷儿在外头风吹日晒的要轻松得多?我若是家中有姊妹,一定把她们送过来。”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向周仲:“要知道,坊内女婢只伺候楼上的贵客,倘若哪天运道来了,被贵客看上,纳娶回家做夫人,便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一番话说得周仲心里松动,双目不住地在场内梭巡。

      鲁大和张魁对视一眼,接了一句:“被你这样一说,好似那些姑娘们被典来赌坊,反而成了一条好出路。”

      张魁哼了声,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再多说,拱拱手走了。

      鲁大拍了拍周仲的肩头,“我去前头瞧瞧。”也走了。

      留下周仲立在原地,赤目四顾,面色踌躇。最后他追上鲁大,跟着鲁大转了半个场子,见鲁大始终未输一手,终于按耐不住,转身去找赌坊的掌柜了。

      _

      待到巳时,阳光已经爬过屋里的门槛,悄然进了屋里。周窈将她那一贯钱和十余个络子装好,放在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

      她坐在屋前阴凉处,耐心地等张盛来,心里盘算着这一趟凉州城,把这一贯钱存到银庄里,就恰好凑够整数。

      有足足三十两了。

      倘若只求嫁个殷实的人家,这三十两够她置办一些较为体面的嫁妆了。

      周窈唇角一翘,背脊挺得笔直。她如今已经不奢求大富大贵了,只要能带她离开这里,过小富即安的日子也未尝不好。

      她仰头望天,满怀憧憬地笑着,日头落在她脸上,照得一张桃面粉腮莹白透红,端得是无比灵动娇俏。

      这时,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近。

      周窈以为是张盛来了,连忙起身,挎着篮子快步走出去。然而才至院中,便见周仲垂头丧气地走入眼帘。

      他身后,还跟了三个身材高壮的汉子。

      其中领头的那个汉子,周窈认得,正是朱门赌坊的二掌柜,专司上门讨债的差事。七年前,正是他亲自率人上门,将她亲娘置办下的那个宅子给收走的。

      后来不到一个月,那场百年一遇的风沙来袭,她娘躲在一堵低矮的破墙之下,被风暴卷走,因此阴差阳错地救下谢长钧,命丧黄沙之中。

      如今又见到这位二掌柜,周窈眼皮莫名一跳,心底莫名慌乱起来。她不由往后退了两步,眼如惊鹿地看着周仲:“爹,这是……”

      周仲低着头,目光并不敢与周窈直视。

      倒是那位二掌柜,隔着一道篱笆,目光直白地盯在周窈身上,如同审视货物一般。

      “这位便是周姑娘了吧?”二掌柜脸上露出满意一笑,“数年未见,小姑娘出落得这般灵动,难怪大家都说平凉出了位小公主。”

      周窈防备地看着他。

      二掌柜自袖中拿出一纸契书,笑吟吟地道:“你爹昨夜将你一百两的价格,典给赌坊了。周姑娘,你是要跟我们走呢,还是自己拿出一百两银子为自己赎身?”

      周窈猛然一怔,望向周仲,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目光太灼人,周仲饶是再心虚,也不得不嗫嚅道:“阿窈,你去了那赌坊,也只当是做一份端茶倒水的差事,每月还有一份例钱领,赌坊那边并不会亏待你。”

      周窈杏眸含泪,眼中似恨似怨,波澜横生,但最终都归于平静,化为一汪幽潭。

      “那我该多谢你替我找这样一份好差事。”周窈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篮子递给周仲,“这里头有一贯钱,权当是谢礼。还有十几枚络子,也可拿去卖了换钱。往后的日子,您多保重。”

      言罢,她便走向二掌柜,盈盈笑道:“走吧。”

      纤细的身影风流袅娜,犹如一阵风从周仲眼前掠过。

      周仲怔怔呆了片刻,恍然回神,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忙追出去,口中唤道:“阿窈 ,阿窈……”

      周窈已随二掌柜等人走远,衣袂飘飘,听见周仲的呼唤,身形似是一滞,但又仿若是错觉。

      直至她走远,始终没回过一次头。

      周仲“噗通”跌坐在地上,伸手捂着脸,涕声痛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那纸典卖的契书一签,他便再没有女儿了。

      这时,一道“哒哒”声慢慢走近。

      张盛赶着马车走过来了,看见周仲坐在地上痛哭,周窈的篮子摔在他身旁,滚出几枚络子和那一贯铜钱。

      却不见周窈。

      张盛心头突然一个激灵,“周叔,阿窈呢?”

      周仲抬起头,一张脸涕泪横流,颤手抓住张盛的裤脚,如溺水之人抱住救命浮木一般:“张盛,张盛,你救救阿窈……”

      -

      周窈到了赌坊,先是被送进后院的一间厢房中。那厢房中,还关着好几名与她同龄的姑娘,都和她一样,是被家中好赌的父兄典卖掉的。

      那几个姑娘,一直哭哭啼啼的。唯独周窈不言不语,安静地偏坐一隅,仰头望向窗格之外的天地。

      期间,有两位容貌清丽的女婢进来奉茶,劝了两句那几位哭肿眼的姑娘:“不必着急,咱们这儿只是赌坊,并非勾栏妓院,何况咱们东家心善,一向待人亲和。你们进来了,境况说不定比家中还好。”

      又指向周窈,“这位周姑娘便是平凉人,知道赌坊里的情况,所以人家一进来既不哭也不闹的,压根就不操心呢。”

      那几个姑娘含泪看向周窈,见她果真一脸平静,便也慢慢止住了啼哭。

      待两位女婢奉完茶出去,那几个姑娘里有大胆的,便期期艾艾地问:“周…周姑娘,方才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周窈点点头,目光依旧向外看,“进来这儿的姑娘,以后都会像方才那两名女婢一样,每日只做些端茶倒水的事儿,按月发例钱。”

      几个姑娘闻言面面相觑,又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可我怎么听说这里头也有那等专门伺候男人的……”

      周窈淡淡道:“那是暗娼做的,你们不愿意挣这份钱,赌坊里没人会逼着你做。”

      这下几个姑娘终于放下心,互相抓着手,破涕为笑。

      最先开口的那个见周窈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地模样,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怎么瞧起来不高兴呢?”

      周窈终于收回向外看的目光,瞧了这几个姑娘一眼,唇角微弯,扯出一个似笑非笑地弧度:“身契捏在旁人手里,自此生死由不得自己,便是给我金山银山,又有什么好值得欢喜的?”

      此时,二掌柜带着两名粗壮婆子,正好走到门外。听见她这话,二掌柜不由脚步一顿,微微摇头,道了句:“可惜了。”

      这样好的相貌,生性又如此清醒,若是放在赌坊里,学会那等驭人的手段,假以时日必能飞出这座销金窟。

      偏偏得罪了虞家。

      二掌柜垂目,推开门,指向屋里的周窈:“就是她了。”

      他身后那两个粗壮婆子闻声,立即越过他,进屋去将周窈连拉带扯地提起来。因动作过于粗暴,吓得屋里那几个姑娘瞬间白了脸,满目惊惧地缩成一团,眼睁睁地瞧着周窈被拽走。

      周窈只当自己是要被带去另一处地方安置,一路上被两个婆子押着走也并不挣扎。

      直至眼瞧着被带到赌坊后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对,回头瞧一眼不再跟上来的二掌柜,扬声问:“这是要把我送去哪?”

      不等二掌柜回话,那押着她的粗壮婆子猛地喝道:“张扬什么,待到地方了你便知道了。”

      周窈固执望着二掌柜,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二掌柜低声道:“周姑娘,我也是不得已才将你送走。你且细想自己得罪了谁,便该猜到自己会被送去哪儿了。”

      她得罪的人……

      只有虞家。

      是虞家!

      周窈脸色倏然一变。

      这时,朱笔的身影闯入眼帘,手里似捧着什么东西,正朝边上的一辆马车而去。

      周窈一时不知从哪儿攒出的力气,竟在这须臾间从两个婆子手中挣脱出来,朝朱笔疾奔而去。

      “朱笔姑娘,你家公子在吗?”

      朱笔正欲上马车,忽听有人唤自己,回首一望却是形容有几分狼狈的周窈。

      “周姑娘?”朱笔微微一讶,正欲问她为何在此,又听见两个婆子追上来掣住了周窈。

      转念之间,朱笔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微微一笑道:“我家公子在楼上雅间,正同人玩乐呢。”

      周窈一边挣扎一边急切向朱笔道:“朱笔姑娘,求你让我见一下你家公子。”

      朱笔蹙眉,佯作不知:“这……周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又抬眸望向二掌柜,“这是发生了什么,你们抓着周姑娘作甚?”

      二掌柜神情微凝,试探问道:“周姑娘与赵公子相识?”

      “认识的认识的,二掌柜你容我一些时间。”周窈点头如捣蒜,又求向朱笔:“朱笔姑娘,求您通传一声,我想见你家公子一面。”

      二掌柜心中在虞家和赵家之间权衡片刻,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

      两名婆子会意,便松了松手劲。

      转瞬之间,众人目光都投向了朱笔。

      众目睽睽,倘若拒了周窈,那便显得自己刻薄了。

      朱笔眼波微转,盈盈笑道:“周姑娘稍候,我这便去通报公子。”

      过了一刻钟,朱笔翩然回来,但她身后却不见赵偃。

      “周姑娘,我家公子抽不开身下来。”朱笔面带歉意,“你有什么话,不妨先告诉我,回头我转告公子。”

      周窈眼中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似收拢了神魂,朝朱笔道:“不必了。”

      她转过身,再不看身后一眼,木然朝两个婆子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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