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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生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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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遇外祖家的表哥,周窈心中的欢喜上了脸,及至暮色微沉时跟着莺娘回到铜雀楼,那上扬的眉眼依旧没压下。
莺娘打着呵欠,笑问了她句:“你是遇着了什么好事,这般开心?”
周窈低头道没有,可微咧的嘴脸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程家表哥说了会替她赎身,一千两银子对于程家而言只是抬抬手的事儿。
赎身之后,还要接她回吴州拜见外祖父与外祖母,之后还会想法子将她籍贯迁回吴州。
从前百般算计都未见得能成的好事,如今眼看就触手可得,周窈怎能不开心。
周窈为莺娘捶背捏肩,一颗心已经不受控制地飞向了江南。她走了神,下手便没个轻重,捏到莺娘肩胛处时,莺娘忽然闷哼了声。
“你轻点儿。”莺娘峨眉微蹙,动了动肩头,披在身上的薄纱衣滑落,露出些许斑斑点点的痕迹。
周窈虽未经人事,却能明白这痕迹意味着什么,不由得脸一红,松了手。
同时,她心下又不免诧异。今日在副都统府里,莺娘一直在席间未曾离开,即便后来莺娘去了后院厢房小憩,那位陈副都统却是一直在前院待客,未曾与莺娘单独相处过。
那莺娘身上这痕迹……
周窈心中登时狂跳,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一桩秘密。
她忙装作不知,低头向莺娘赔罪。
莺娘只懒怠地摆了下手,示意她退下。“我睡会儿,倘若前头那边挽娘差人来请,就说我身体不适歇下了。”
周窈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这几日她虽未曾贴身伺候莺娘,但也从落园其他人口中打探清楚了莺娘平日的作息习惯。
因有陈副都统撑腰,莺娘是不必在铜雀楼里接客的。不过若有人豪掷千金,挽娘又来三求四请,她也捱不住,会露面去献艺。
但每回从副都统府里回来,挽娘都很识趣地不会来烦扰莺娘,至少能给她数日的清静日子。
因而周窈从莺娘屋里退出去后,就去了落园的小厨房找吃的。今日在副都统府,她怕旁人往吃食里下药,忍了一下午滴水未进,此刻已饿得快直不起腰了。
但她刚离开,挽娘就遣了人过来知会莺娘,道是上回那位出手阔绰的赵公子又来了。
赵偃手中捏着青门令,就是青门的门主。身为青门中人,莺娘无法拒绝,只得披衣而起。
到了先前会见的楼阁,莺娘朝赵偃行过礼后,遂问道:“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明明下午才在副都统府里接过头,莺娘不明白为何赵偃又要亲自来一趟铜雀楼。
今日一行,莺娘已经知晓赵偃的身份与来历。这等风月场所,委实不宜赵偃来得太频繁。
赵偃见莺娘孤身前来,神色微淡,径直问道:“下午那个随侍呢?”
“公子是说周窈?”莺娘歪了歪头,笑了,“公子此趟原来是专程为她而来的。”
赵偃沉默了几息,“她怎会在此?”
莺娘笑道:“公子要打听她的消息,只需叫底下的人跑一趟就成。您既然亲自来问,莫非是周窈对于您而言,与旁人不同?”
赵偃冷凝她:“青门中人都似你这样没规矩?”
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却要多嘴。
莺娘霎时变了脸色,斟茶恭声赔罪:“是奴越界了。”
赵偃接过茶,但连闻都未闻,便放到一边。
莺娘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低声解释道:“听说是虞家设的局,找了几个赌徒后勾出周仲的赌瘾,哄他将女儿典给了赌坊。赌坊当日就把人送进铜雀楼了。”
赵偃面色微冷。
莺娘接着道:“这周窈也是个烈性子的,不肯甘心做娼妓,进来后便和人趁夜逃走,被抓回来打得一身是伤也没肯认命。被关在暗室时,还摸到暗道,顺着暗道从我那儿又逃了一次。”
“可惜她运道不好,逃出去后又碰见虞家小姐,再次被抓了回来。我瞧她委实可怜,就留她在落园做些端茶倒水的杂活儿。”
说话间,莺娘偏过头,扬声吩咐门外侍候的人:“去叫周窈抱我那把琵琶过来,公子要听曲儿。”
门外的人应声走了。
莺娘这才对赵偃道:“不过那丫头生得好,很得鸨母的喜欢,前些日来了两拨想为她赎身,鸨母都不肯放人。我那儿恐怕留不了她太久。公子倘若对她有意,还是趁早将她赎出去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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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周窈抱着琵琶过来,莺娘起身到外间接过琵琶,轻声道:“你进里间。”
周窈一脸莫名,绕过屏风,抬眸见到赵偃正坐在临窗的矮榻上,登时吓了一跳:“赵公子——”
外间,莺娘适时一弹琵琶,遮住了周窈这一声惊呼。
而周窈在一开始的惊诧过后,想起自己被送进铜雀楼前蹭找他被拒的事,便平静下来,朝赵偃哂道:“没想到能在这儿看到赵公子。”
亏她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原来也会流连青楼,会为花魁娘子一掷千金。
赵偃敏锐地察觉到周窈话里的讽意,只当她是被卖进铜雀楼所致,因此宽容地笑笑,并不计较,耐着性子解释:“我来此是为了正事……”
可周窈未能听完他的话,便打断道:“我省得。”
男人么,都喜欢在风月场所谈事。
既办了正事,又不耽误寻花问柳。
一举两得。
周窈敷衍地弯了腰行礼,“赵公子既有正事,我便不打扰了。”便转身退下。
赵偃只得叫住她:“周姑娘。”
周窈顿住,回过头嫣然一笑:“赵公子何事?”
“你若愿意,我可以帮你离开此地。”
“不必了。”周窈盈盈一笑,口中客气地喊了声赵公子,话却直白不留情面:“先前我曾在赌坊找过您,您避而不见,我便明白您的意思了。眼下您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说完,再次欠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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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楼阁下隐蔽处的阿肆,见周窈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出来,而楼阁中琵琶声未断,便以为周窈误会了自家公子与莺娘的关系。
他几乎出于本能地追上去,唤了声周姑娘。
周窈回过头,见是阿肆,神情比方才好缓和不少。
“阿肆哥哥。”
阿肆搓着手,心中百般疑惑又不好问出口,话在腹中绕了绕,最后吐出关切一句:“你在这儿还好罢?”
周窈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滞住。
这么些天,她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问她好不好。
她当然不好。
任谁进了这等地方都不会觉得好。
何况她还被打了两顿,身上有些伤处至今还在疼。
周窈眼眶微红,捻着衣角轻道:“阿肆哥哥且放心,我总归是性命无忧的。”
阿肆还欲再说什么,余光瞥见赵偃的身影,不由转过头:“公子。”
赵偃走出来,只来得及瞥见周窈远去的身影。
夜色深浓,凉州风大,檐下的灯笼悬空来回飘荡着,照得地上的影子一会长一会儿短。
赵偃寒着脸,阿肆小心翼翼地问:“可要小的把周姑娘寻回来?”
“不必,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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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凉州的住处,绿墨先迎了出来:“公子,您回来了。”
赵偃:“叫朱笔来书房。”
绿墨一愣。
阿肆朝她挤眉弄眼,无声地道:“公子今日心情欠佳,小心伺候。”
朱笔正在后院屋里缝衣,绿墨推门而入,唤她:“公子让你去书房。”
她闻言,手上莫名一颤,捻在手指间的针便扎进了指腹肉里。
一阵刺痛袭来。
朱笔“哎”了声,垂眸一看,指腹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血珠。
“没事吧?”绿墨关切地问了句。
朱笔启唇抿去指尖上的血珠,笑道:“无妨。”
她起身,将已快缝制的披风放至一旁,顺口问了句:“公子今日怎的回来这般早,不是说晚上还要盘账么?”
外头的事儿,不好再同朱笔说。
绿墨嘴严实,避开了这个话题,念在与朱笔相识多年的份上,只压着声提醒了一句:“你最近没背着公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罢?”
“当然没——”话说到一半,朱笔猛然想起在赌坊没帮周窈的事,眼皮顿时一跳,有些慌乱地问绿墨:“公子今日去见了谁?”
绿墨抿唇,摇头未答。
待送朱笔进了书房,绿墨刚退到门口,便听里头传来赵偃平静无澜的声音:“那日在朱门赌坊,你做了什么?”
果然是为着这事!
朱笔脑中轰然彻响,“噗通”一声跪下来,“公子,那日奴婢见到了周姑娘,但她是被她父亲卖进赌坊的,和奴婢没关系啊。”
赵偃低眸睨着她:“她当时同你说了什么?”
朱笔白着脸,跪行几步:“她想要见您,便让奴婢通传一声。当时奴婢上了楼,可您在雅间里头谈着正事,奴婢便想着等您谈完了正事,再将周姑娘的事告诉您,哪知事后却忘了。公子,奴婢真的只是忘了。”
她在慌乱之中,替自己找好了借口,不住地道:“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可这样薄弱的借口说服不了赵偃,亦救不了她。
赵偃抬眸喊:“阿肆。”
阿肆进来:“公子。”
“带下去处理掉。”
朱笔身体瘫软下来,面死如灰。
阿肆明白赵偃这话是什么意思,将朱笔半是扶半是拖地带出去。
行至外院,阿肆站在月光下,看朱笔的眼神已如在看一个死人。
“念在你我同乡一场,我给你个体面。”阿肆递出一个小瓷瓶,“你自行了解罢。”
绿墨亦跟了过去,不忍地别过脸,道:“好好的日子不过,你怎么就鬼迷心窍,觉得自己能攀得上公子。落得如今的下场,你也别怨公子,公子待你已是仁至义尽了。”
就凭朱笔先前那两桩事,换成旁人,公子早就处理掉,不会还留在身边。
朱笔攥着那个瓷瓶,任是心中如何悔恨交加,也晚了。
可就在揭去瓶塞,欲饮毒时,她瞥见了阿肆和绿墨眼中闪过的不忍。
这一丝不忍,唤起了她的求生欲。
“阿肆,绿墨,你们给我一条生路罢。”朱笔跪下来,“我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公子面前,也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阿肆和绿墨对视一眼,二人纵心有不忍,可谁也不敢开这个口。
因为一旦被公子知晓,朱笔的下场,便是他们的。
朱笔抓住二人犹豫的这一瞬间,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对着左脸便是狠狠一划。
阿肆和绿墨同时大惊,脱口而出:“朱笔你……”
朱笔还嫌不够,又往右脸划了一道。
她用足了劲,左右两边脸,从眉骨到下颌,鲜血淋漓,伤痕极深,甚至能见一截骨头。
这样的伤口,即便养好,这脸也见不了人了。
阿肆和绿墨一时无言。
朱笔磕头深深一拜:“阿肆,绿墨,我求你们高抬贵手,容我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