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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芍药花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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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自我入凡界至今,已是三月有余。
近来天气变得快。一会儿天晴无雨,一会儿晚来风急,不知不觉竟已入了秋。
前些时日替顾氏抓药照顾病人忙得不可开交,现今我与他共同行医,病人已少了大半,疫病也控制住了,无需太过费心。身处凡界又没有似天上那般公务缠身,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午时,我坐在竹楼前吹风,顾昀走了过来,脸色铁青道:“你的医术倒是不输宫中太医,只是制药之术未免也太缺德了。”
我心说你才只闻过一味药方的味道就受不了,《神农本草经》里的药方,可是一方比一方猛烈的。
话说回来,相处这些时日,也不知是兔儿神的姻缘簿起作用了,还是我真的自内心对顾昀产生了些感觉,看着他每日疲累还要被我的药折磨,倒真有些心疼。
我站起身道:“你歇歇罢,这些日子的药我来煎。”
顾昀是个闲不住的人。他从小跟着爷爷救死扶伤,已忙惯了。虽有我来煎药,但他还是没歇,自顾自背着个竹篓出去采集药材了。
我回到竹楼,去药室里整理药材。
不多时顾昀提着篮杜若走进来,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房里,白衣上白簪便映出一圈淡淡的光辉。他放下篮子对我讲:“今日是乞巧,应天城夜里会很热闹呢。”
我抬眼,乞巧……
在我还小的时候,就与金虹金蝉混在一起。一年乞巧,他兄弟二人约了我去躲在天河边的杂草堆里偷看牛郎织女相会。那时天河迢迢,金虹被织女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金蝉则被他们的爱情感动得泣涕如雨。当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去捣浆糊的,我并不晓得什么叫美人,也不懂得浪漫,只在那里心疼搭成桥的鹊鸟们。它们被人踏着,得多疼呀……
曾经我倒觉得没什么,如今再回想起那段往事。我突然意识到,与金虹金蝉相比,原来自己从小就对男女爱情无甚感觉。
如此想来,难不成,其实我天生就不喜欢女人?
金蝉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见识也最广,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三人当中的大哥。他说,七月七的人界叶茂枝繁花飘香,街上有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会很有趣,并向我与金虹许诺,第二年的乞巧时带我们去逛人间。奈何后来一个多事又爱嚼舌根的小仙官将我们偷看牛郎织女相会的事情告诉了我的父亲大人与他们的父亲少海氏,是故第二年的乞巧节,他们刚到我父亲的府邸就被弥轮仙女一手拎一个提了回去,而我,则是在小黑屋里度过的。
此刻顾昀的眼中尽是期待,恰似我幼时听金蝉讲述人间之事时的神情。
他一个男人,怎么对于与另一个男人去夜游乞巧如此感兴趣?难不成,他也喜欢男人?
看来兔儿神这人,牵线搭桥的对象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我搁下几味药材,“那今夜我便去城中逛逛,”我笑了笑,续道,“不知顾公子是否愿意赏光与在下同游?”
顾昀亦回我一个笑,“好。”
待最后一抹日色没落于群山后,月光便沿途盛开。我与顾昀走在城里,看周遭花团锦簇,灯辉璀璨。
胭脂香粉和糕点的味道飘满街道,几盏耀眼的灯笼下有个糖画铺子,我去做了个芍药样式的赠他。铺子不远处有一片湖,湖面上漂过盏盏花灯,写满了公子佳人们的情思。
伴着他们缕缕不绝的祈祷声音,迎面走来一个跛足老者,白发白须,一身宽大的道袍上还缝了几个补丁。他瘸着左足朝顾昀走来,拦住他的去路一本正经道:“看公子印堂发黑,想必不日会有血光之灾。”
他捋了捋胡须继续道:“恰好贫道这里有一颗藏魂珠,可以助公子逢凶化吉。只需两个铜板……”
我心中感慨,这假道士大过节的还来街上行骗,真是敬业。
未等他开口,我便与顾昀走了。只听他太息一声,似乎在为与两个铜子擦肩而过感到难过。一边还作势要赶上来,口中唤道:“老道说的是真的,诶,公子,公子别走啊……”
我暗自哂笑,我乃是神农氏后人,即将继承炎帝之位,翻手为云覆手有雨,有我在顾昀身边,他安能有恙?
彼时我们经过一个酒肆,阵阵酒香钻入鼻腔,勾起我一丝儿半点的馋意。先时公务繁忙,无空碰酒。今朝偶然闻到这味道,竟有些想念这琼浆了,便带着顾昀进去寻了个雅座坐下。
这酒楼外头看起来挺旧,里头环境却是真好。墙上还挂着几幅山水画,又有绣着金荷的朱罗软帘将各桌隔开,万般风雅。我倒了半杯酒递给顾昀,只听他接过酒杯道,“我从未饮过酒。”
我道:“这酒并不烈,你略尝几口,不会醉。”
他听后没有迟疑,十分爽快地一饮而尽。他先是皱了皱眉,感叹了声味道有些怪,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伸出手来不及拦他,心说这酒再不烈,也顶不住你灌这么快啊。
此酒虽远不及土地仙酿的百日醉,但用来解馋尚可。我酒量还算不错,几杯下肚还未有什么感觉,顾昀的脸却已经开始红了。我恐他喝醉,他又与我身量相当,到时我挪他都挪不回去,便不再让他喝,他却似乎上了瘾,还意犹未尽地咬着酒杯望着酒坛,眼神很是哀怨,活像一个孩子在抱怨被别人抢走了喜爱的吃食,一不留神眼泪就要流出来。
我无奈,只好再给他倒小半杯。
夜深雾重时,我结了酒钱与顾昀回去。此刻空中星月交辉,焰火不休。喝了大半坛子酒我亦微醺,胸中尽是酒香云气,怅怅白木、一潭湖水在眼波中沈浮,又有顾昀在侧,顿时只觉酒好人好景好举世皆好。
风掠过湖水迎面吹来,携了几丝凉意。只瞧顾昀裹了裹衣裳,我问他:“冷么?”
他点点头,我便脱下外袍给他披上。我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竟有些显小。他低着头,只见他脸上如涂了腮红般浮起两朵红晕,浓密的睫毛下是款款秋波,一时竟有些神摇意夺。四下无人,我不禁抚了抚他的脸,一下子吻了下去……
顾昀先是颤了颤,却并未将我推开,手伸进我的衣裳里一通乱摸。一时唇齿贪欢,情意渐浓,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翌日午时,我方从一枕槐安里昏昏然醒来。浓睡不消残酒,头脑稍有些胀痛,我撩开赤香床帷,外界风光漫进来,身边传来一声闷哼,我才注意到顾昀躺在我边上,衣发凌乱。
他缓缓坐起来,揉了揉脑袋,我木了半晌方回过神来。
想我虽算不上是个君子,却也不会干出趁人之危的事,昨夜……我只记得自己吻了他,先是在湖边,再是到床上。幸而吻也吻了,摸也摸了,并未干再多出格的事便沉沉睡去。
发生了这种事,也不知该说是我轻薄了他,还是他轻薄了我。
我恐他醉酒误会,一边解释,“我与公子是清白的。”一边慌忙整理衣裳。
慌乱之余当日赠予他的玉坠子从怀中掉出来,顾昀却愣住了。他拾起玉坠,静默了很久,道:“姜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亦一愣。我曾多次想告知他自己就是他当年与爷爷救的那只小兔子,只是觉得若就这么说出来,恐怕他会将我当作骗子,亦或是被吓晕过去。于是一直想着待混熟些再告诉他,奈何……
我叹口气,“我若直接说,恐公子不信,”我观察着他的神情,道,“公子儿时是否救过一只通身皆黑的兔子?”
他没有说话,目光直看进我眼中。
“这兔子就是我,其实我是神农氏后人,在历劫时出了事,魂魄掉到了一只黑色兔子的身体里,恰巧倒在了你家门口……”
“这玉坠,本叫暖玉。你救了我,于我有恩,此玉可保你长安。”
“你去为世人祈福时,这玉坠被盗贼偷走,机缘巧合下被我的故交金虹氏拿了回来。他将此玉坠交还于我,让我来历最后一个情欲劫,叫我来找你。”
讲完了,我又叹息一声。他望着我,沉默良久。忽然眼中泪光点点,又酝酿了些怒火,我本以为他要大叫“有妖怪”之类的话,已做好了心里准备。他却朝我扑了过来,将我按在床上打了一拳,“你走后我与爷爷找了你很久……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恨恨地喘了口气,继续道,“你可知这些年我有多想你?”
我僵直地躺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的胸口被他打得发痛。我原认为,他当年不过八岁,无忧无虑的年纪,我走也好留也罢,他都不会在意。何况我当年以兔子的姿态待在他身边,焉能生出别的情感?
在我走后的几年里,当我在天上守护他的时候,我心底对他,又是何种情感?
见我沉默,他更愤怒了,又打了我一拳,说:“原来我的情感,竟只是你历的最后一个劫?”我登时觉得歉疚,接住他一拳,真诚道:“对不起。”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没有说话。
“与你相处这些时日,我并不认为你是我的劫数。顾昀,”我继续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希望以后,能同你一生云游天下,治病救人。”
“我很想你。”我说。
他再次沉默,良久,开口道:“我也想你。”然后伸手,宽袍长袖,将我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