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却把青梅嗅 ...
-
过了戌时,雪渐渐小了些,落在地上,如一层轻纱,覆盖住院中乱七八糟的脚印,枯树枝头前几日刚长出的一点绿,彻底被掐死在寒意中。
良嬿忍住臀上的阵阵刺痛,拾掇满地的狼藉,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立柜前,在箱笼中找了几瓶上等的伤药,用布包好了,手轻扶住臀,慢慢地往门口挪,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云峤哥屋里灯正亮着,隐隐传出交谈声,听着似乎是花平大总管的声音。
毕竟心里有愧,又怕被花总管责骂,她不敢过去,便一直等着,时不时地掀开厚毡帘偷偷往外看,也不知等了有多久,约莫过了一刻钟,才看见花平从云峤哥屋里走出来,他头上戴着灰鼠帽,身上裹着披风,冲屋里的人连连挥手:
“你身上有伤,别送了。”
说罢这话,花平目光如电,扭头朝上房望来,良嬿忙屏住呼吸,动都不敢动,她看见花平皱眉摇摇头,命小太监撑起伞,大步走出小院。
良嬿在心里默默念了一百个数,约摸着花总管走远了,这才出来。
绣鞋踩在积雪上,又凉又软,她走到陆云峤住的屋子门口,手抬起准备敲门,又重重垂下,如此反复了三次,这才压着声问:
“云峤哥,你睡了么?”
“睡了。”陆云峤的声音响起,有点冷淡。
良嬿嗳了声,心里越发难受,将药膏放在地上,千万句道歉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低下头,默默垂泪,站了片刻,正准备走的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烛光倾泻下来,在地上印出块昏黄。
良嬿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原本以为陆云峤该阴着脸,没成想他笑得温和,身上穿着厚寝衣,除了脸色有些惨白,其余与平日无二,身上散发着股浓郁药味。
“云峤哥,那个,我……”良嬿吞吞吐吐得不知说什么,她弯腰拾起地上的小布包,低头哽咽:“我来给你送点药膏,头先我被王府的侍卫拿鞭子打了,擦这个很管用,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云峤笑着拒绝:“这是主子让薛神医特给你配的,用的都是顶好的药材,价值不菲,你自己留着吧。”
“还是你用。”良嬿担心云峤身上的伤,闷头抱着药包,强走入屋里,将药放在桌上。
陆云峤皱眉,冷着脸在门口站了会子,见这丫头没有出去的意思,他深呼吸了口初春的寒凉之气,来平复烦躁厌恨的情绪,默默关上门,扶着后腰走了进来。
他斜眼瞪了眼良嬿,面上虽和善,可心里也难免对这姑娘有些微词,这该有多蠢,才能被李姮娥从床底搜出来灵牌,方才他都百般给她打眼色暗示了,竟还敢在王爷跟前瞎求情,愚不可及的东西,自己找死就算了,还要捎带上他。
一想到这儿,陆云峤想要离开良嬿的心就更浓了几分,他宁愿和其他总管勾心斗角,也不想和蠢人共沉沦。
陆云峤抿了下唇,语气颇有几分赶客的意思,道:“我这后脊背疼得厉害,没力气招待你,茶叶筒里有些毛尖,你自己去小厨房寻些滚水泡吧。”他慢慢地挪到小床那边,抬腿躺上去,盖好被子,望着原地不知所措的良嬿,淡淡道:“那会子干爷过来知会我,说王爷给你寻了个名妓当师傅,我明儿一早就得套车去接人。”
言下之意,他要休息了,希望她赶紧离开。
陆云峤伸胳膊去够床边矮几上放着的水杯,哪成想扯动了伤口,疼得身子猛一哆嗦,把罗汉杯给戳地上了。
良嬿瞧见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迅速拾起杯子,用袖子擦干净地上的水渍,随之拧身疾步跑去院里的小厨房,顶着风雪,拎过来一壶热水来,她先给云峤倒了杯,紧接着又往洗脸铜盆里注了些,拧了个滚烫的干手巾,给陆云峤递过去。
她低下头,杵在床边,实在无颜面见云峤哥。
陆云峤手里攥着手巾,热度一分分传入掌心,他斜眼看这瘦弱的小可怜,长叹了口气,嬿儿原也是一片善心,出发点是为了他好,况且,自打他入王府后,历经遍了人情冷暖,几乎没人真正关心他,所谓的父子情、兄弟情,不过是纸糊的窗子,一捅就破,大家都带着虚伪的假笑,心冷手硬,今儿把你斗倒了,明儿我就爬上去。
这丫头虽鲁莽,到底是为了他好。
“坐吧。”陆云峤拍了拍床边。
“嗳。”良嬿忙应了,她慢慢地坐下,谁知屁股刚挨床,痛就传遍全身,女孩倒吸了口冷气,狠狠咽了口唾沫,她低下头,搓着手,银牙紧咬住下唇,良久,含泪哽咽着道歉:“对不起啊云峤哥,我连累你了。”
“嗨,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云峤噗嗤一笑,歪头看女孩,“不就一顿鞭子么,头先我在王府时不当心算错了帐,可没少被周海公公责打,这算什么,小菜一碟,我呀,权当一份特殊的寿礼啦。”
其实今儿不止是王爷生辰,也是他二十三岁生辰。
云峤从枕头底下寻出自己的白色帕子,塞在良嬿手里,让她擦眼泪,其实他方才注意到她坐下的时候,面含痛苦之色,试探着问了句:“嬿儿,王爷打你哪儿了?”
良嬿慌了下身,耳根子顿时热了,她委屈地摊开左手,给云峤看掌心的红肿,撇撇嘴:“打手心了,好疼。”
“没事儿,抹点药,明儿就好了。”云峤笑着安慰,他已经猜到她被打哪儿了,但他不会说破。
夜已深沉,外头的北风呜呜咽咽地吹,寒气从门缝和纱窗里渗进来,如潮水般,一层一叠地笼罩了上来,钻到人脚底心。
良嬿怔怔地盯着鞋面上缀缝的小珍珠,她脑中全是先前被王爷责打的画面,他就像头失控的野兽,残忍而暴戾。
“云峤哥,主子他到底是怎样的人?”良嬿身子有些颤抖,“记得我刚见他时候,他真的很威严,三两句就呵斥住了那些大官,还办了好多积善堂,这些天与他接触,他待我特别好,温文尔雅得像个书生,真是个天大的好人,可是当他生气时,要么会死人,要么就有人受重伤,所以我分不清了,他到底是善人还是恶人。”
陆云峤笑道:“不管是善是恶,左右你记着一点,王爷和咱们是云泥之别,咱们这样的人是不配评判他的,能评判他的,要么是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要么是史书。”
“嗳。”良嬿忙点头,她犹豫了片刻,凑近陆云峤,小声问:“你是王府的老人儿了,晓不晓得王爷若是惩罚女侍卫和丫头婢女,打哪里?会不会打屁股?”
“下人若是犯错,自会有各级总管和嬷嬷们惩处,王爷不会亲自动手。”陆云峤板起脸,半呵斥半提点:“这不是什么好问题,你以后别在旁人跟前提,若是损了千岁爷的清誉,可没你什么好果子吃,你受罚,我就得加倍被打。”
良嬿吐了下舌头,身子瑟缩了下,愤慨地用拳头砸了下腿,忙岔开话头:“今儿咱俩个受难,都是李姮娥那贱蹄子惹得事,真不知我是哪里开罪她了,竟这样针对我,等下次见着她,我就把她拉到犄角旮旯,拿针狠狠扎她几下。”
说到这儿,良嬿眉头蹙起,猛地想起那会儿在上房时,王爷提起什么蔺大先生,还赏了姮娥一对耳环,她心里的不安越发浓了,手指搅动着衣角,轻声问:“云峤哥,你说李姮娥去哪儿了?都过了一个时辰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陆云峤冷笑了声:“她今晚估计是不回来了。”
听见这话,良嬿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了,女孩苦笑:“若是我以后出息了,大概也要用身子替主子应酬罢。”说着说着,良嬿不由得并紧双腿,那如漆般黑的眸子涌上层雾,笑得凄凉:“云峤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贱,明明有干净的路走,非哭着闹着做这种下作的事。”
“你是个好姑娘。”陆云峤挣扎着坐起来,摩挲着良嬿的背,柔声劝:“那李姮娥是为了一碗‘燕窝’自甘堕落的,你不一样,你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和心愿。”
良嬿眼泪如珠子般往下掉,难得这世上还有人懂她。
“好了好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哭得像孩子似的。”陆云峤笑着哄:“你要是再哭,那我这小总管也得陪着哭,姑娘,咱可不能这么狠心,让寿星公掉眼泪。”
云峤话还未说完,良嬿肚子就发出骨碌碌叫声,她恰巧没听见后半截,女孩大为尴尬,红着脸:“那什么,他们怕我吃多了发胖,下午就没让我吃,我饭量大,又被王爷揍了一顿,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陆云峤噗嗤一笑,下巴颏朝柜子那边努了努:“方才干爷给我拿了两盒子桂花糕,我不爱吃甜的,就搁起来了,你自己去拿。”
“好嘞。”良嬿忙不迭跑去找,她从红漆盒里取出几块,用手帕托着吃,慢慢地坐到床边,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太好吃了,比那燕窝儿可管饱多了。
云峤见她吃得香甜,他也高兴,连声说慢些,又没人同你抢,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他同嬿儿交情好,竟觉得她一点都不黑,也不丑,比那个李姮娥要漂亮几十倍。
“云峤哥。”良嬿嚼着糕点,单纯的眼里透着些许害怕:“你说女人怎么和男人做那事?我没娘,而爹是男人,他没来得及同我讲就去世了,后面我和二娘往南边逃,我俩没粮食了,二娘就、就,”良嬿眼圈红了,哽咽不已,“她就用身子和那些男人换粮,每回都让我走远些,不许看。”
说到这儿,良嬿难过地叹了口气,懵懂地问:“我小时候听隔壁的婆娘们说笑,她们说腿分开就好,云峤哥,你说到底怎么睡?是不是很疼?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这……”云峤大为尴尬,这乡下笨丫头大大咧咧,一点都不矜持,居然同他这般不见外,问这种问题。
同时,他又有些生气,她难道不晓得他净了身,不能行房,还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很快,云峤无奈地笑笑,她还是个初长成的少女,且对他一片赤诚,并没有恶意,许是今晚瞧见李姮娥出门子献.身,心里害怕才问的。
其实他十七岁上,家里就给他备下通房丫头了,虽未试云雨,倒也通晓一点,哎,早知要做太监,那时便试上一试,如今便是有心也无力了……这种事,他真不好意思与良嬿议论,恐她觉得他下流。
“这我也不太清楚呀。”陆云峤俊脸绯红,心怦怦直跳,扬手打了下良嬿的胳膊:“矜持,女儿家要矜持,这种话可不敢随意再说出来了。”云峤赶忙换了个话头,板着脸,训斥:“我可告诉你,眼瞧着千岁如今赏识李姮娥,人家又是个舍得下脸面,会讨好主子的人精,长得好,还能念几句诗,你若是再不用功念书学艺,迟早被那小妇挤兑走。”
“她倒是敢!”
一提起李姮娥,良嬿火气就蹿起来了,若是她真被这坏蹄子欺负走,那她所有计划都会落空,岂不是白受这么多委屈了。
良嬿顿时紧张了起来,噌地一声站起,竟也顾不上臀上的疼,低头在屋里来回拧,忽然手拍了下脑门,兴冲冲地对云峤笑道:“我竟忘了,今儿是王爷的生辰哪,我惹了他生气,理当给他送份礼赔罪的,对,我这就给他做一碗长寿面去。”
说罢这话,良嬿风风火火地跑去了。
“哎。”陆云峤身子往前探,没抓住她,摇头无奈笑道:“真是急性子,千岁他素来不爱吃面食的。”
蓦地,云峤脸上满是落寞,心里直发酸,他痴愣愣地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良久,苦笑了声:“真是个缺心眼,我都给你暗示了两回,你还没反应过来,今儿也是我的生辰哪。哎,算了吧陆云峤,人家巴结王爷有益处,讨好你有个屁用,你这样的阉人怎配过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