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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两害相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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跂踵松开爪子,寻到空挡,立刻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飞去。
知逢慌忙用染血的手点在他眉心,金光一闪,越千山就此解开。
他就这么抱着岂无衣,两个人一起软倒下去,嘴下从来不留情面的人,这会却安安静静躺在他怀里,一分一分,冰凉下去。
他背后伤口溢出的灰雾,逐渐将他包裹,像蟒蛇,紧紧缠缚,如蛆附骨,驱之不散。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知逢反手收回悬于头顶的天罗地网,又化成了原先那张符箓,直接贴在了岂无衣胸口,随后,袖中匕首射出,径直将跂踵钉在了树干上,长相凶恶的怪鸟扑腾了两下,就这么不动了。
——他杀了跂踵。
灰色的雾气随之消弭,最后一张符箓是知重女道君留给他的,大师姐的修为比他深厚得多,暂时保住岂无衣的命,不成问题。
但他的心口还在流血,这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能瘫坐在地上搂着岂无衣,动弹不得,天空逐渐降低,全压在他肩头,巨大的压力把他的筋骨都抽离,揉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除了疼,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伤口疼,心也疼,脑袋更疼。
他只剩这最后一张符,不用来救岂无衣,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可救了他,就只能放跂踵再次从他手里逃脱,去传播瘟疫祸害下一个雁荡镇。
他不能。
所以他杀了跂踵。
跂踵一死,瘟疫就失去了控制,无法被治愈,但不会再次弥漫扩大。
那一瞬,他牺牲的是山脚下那些染病的村民。
他是为了救岂无衣一人,还是为了避免跂踵之祸殃及更广才这么做的呢?
他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还是单纯的自私无能呢?
可无论如何,非亲非故,他又有什么资格牺牲这些无辜的病患?
众多而纷杂的问题像一根根尖利的钢针扎在他身上,生生把他扎成了刺猬,那天地间如此广袤而浩渺,唯有他,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团,背后无人,眼前无路。
唯一的倚仗,只有怀里没有再回暖的人。
“知……知逢……”
他浑身一震,手忙脚乱地回过了神,又紧了紧怀抱,几乎快要哭出来:“岂无衣!”
岂无衣满脸满身的血,还披着知逢沾满血污的白袍,眼前一片迷蒙,看不真切,却还能扯出一丝笑意来:“你……把越千山解了?”
“解了。”
“你不……不怕我再……”
知逢摇了摇头,垂首见他目光涣散,血污染了满脸,嘴边还溢着血沫,颤着手去擦掉,苦笑了一声,紧绷的肩膀忽然放松:“岂无衣……你真是块狗皮做的膏药,甩都甩不掉。”
他笑,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改吊儿郎当的模样:“行行行……我就贴你身上了。”
说罢,又艰难地伸手摸进自己的衣襟,捏出来一撮灰烬,喃喃道:“符……知逢,符没了……”
“什么?”
“符……你给我的符……”他努力的把手举高给他看,指尖捻着漆黑的灰烬,丢了心上人送的东西,显得那么难受又委屈。
知逢忽然有些无力地一笑,从自己袖中把之前给那个小士兵的那一个给他:“给你给你。”
其实,他的符,真的没什么用。
灵符让岂无衣暂时保持清醒,但并非长久之计,知逢松开手,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他眼睛还没有恢复,身边骤然一空,瞬间慌乱起来:“知逢……?”
他捂着胸口,勉强伸手把他拉起来:“走,我们下山。”
“跂踵呢?”
“死了。”
“什么?你把跂踵杀了?”
知逢自己都站不稳,岂无衣更是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这么一顿就险些摔倒,勉强稳住了,才冷冷说道:“它不死,你死,我能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杀了它啊!瘟疫怎么办?那些染了瘟疫的人怎么办?我一个人,算得了什么?”
他忽然拔高了音量,厉声责问:“我又能怎么办?看着你死吗?天下众生的命放在我面前让我选,你让我选谁?我选错了吗?”
岂无衣茫然眨了眨眼,恢复了一点视力,只见那清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泪渍点点,红了眼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眼泪这种东西,一旦开了闸,不到酣畅淋漓之时,就很难收得住。
岂无衣就这么僵在原地,木然地看着这个单纯天真的大男孩靠在自己颈窝,无声呜咽,眼泪混着热气从他衣领流下去,肩膀亦止不住的颤抖。
“我救不了他们……岂无衣,符箓捏在我手里,可我救不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岂无衣,是我害了他们啊!”
是他在关键时刻,在那唯一一张符箓上,选择了岂无衣,然后放弃了那些数百甚至上千同样身染瘟疫的村民。
那些病痛,那些绝望,那些无谓的死亡,如蛆附骨,钻透血肉,把他一步步,推进了深渊。
岂无衣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傻子,你救了我,有我在,我们会想到办法的……知逢,谢谢,知逢,谢谢你救我。”
随后,灵符再支撑不住极其虚弱而且深受瘟疫感染的岂无衣,他就宛如被抽了线的木偶一般,直接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知逢一噎,连哭都没有空闲,沉默着抹干眼泪,血渍在脸上花成了一团,艰难地扶着昏厥过去的岂无衣往山下走去。
——他现在不是无名派的小师弟,没有师父师尊们的保护,更没有师姐师兄可以挡在自己面前。
他孤身一人,前方一片黑暗,后方万丈深渊,身上还压着一个岂无衣。
有些路再难,除了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树后,却悄悄探出一个脑袋来——
那是一张,枯皱苍老,透着些野兽般凶蛮的脸,口腔里长着一嘴尖利獠牙,咧了开来,有肮脏涎水,往下滴落。
湛离一行四人,此刻还刚到京城,他取回自己的神剑听羽,却找不到岂无衣,幸好有知重女道君这个正儿八经的凡人在,直奔北疆王府问了,这才听闻跂踵的消息,一行又连忙赶往了雁荡镇。
结果,一落地,入目就是一片混乱。
雁荡镇里哀嚎遍野,朴素潮湿的青石长街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病人,门口的牌坊上贴满了符箓,整个镇子都若有似无地缭绕着一种灰白色的薄雾,死气沉沉。
知重女道君一惊:“不好!跂踵死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瘟疫是跂踵的附属,只会跟着跂踵走,人间的药物和医术都是无效的,一旦跂踵死亡,已经蔓延的瘟疫就无法控制更无法治愈,这里的瘟疫……已经失控了!”
“怎么会这样……”湛离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知重女道君一把拽了回来。
“神君不可!异兽的影响,对上神也是有效的!”
“那怎么办?”
知重摇了摇头,一时想不到办法,只是指了指贴在牌坊上的符箓:“知逢……已经尽力了。”
破虚上前查看,他现在身为阴兵,不敢触碰无名派的血符,只看了一眼,就迅速退了回来,神色凝重:“那孩子……用了心头血。”
“什么……?”
“他修为有限,为了能克制瘟疫蔓延,只能用心头血,但……”破虚抬起头来,见那些符箓贴的满满当当,不仅是牌坊,甚至于已经从长街的这头贴到了那头,忍不住皱了皱眉,“照这样的用量,那孩子的心头血怕是都要流干了。”
知重女道君心下一乱,蒙头就要往里闯,她的同门师弟里,仅剩知逢一人了,她怎么敢让他也出了事!
结果这一闯,就结结实实,撞在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里,破虚眉目含霜,平淡地毫无感情,张开手像堵墙一样拦在了眼前:“你不能进去,异兽的影响范围之广,上至仙庭,下至地府,你与我,都在受众之列。”
知重迅速后退了一步,指尖一挥已经符箓出手:“让开!”
破虚就看了子祟一眼。
他咧嘴一笑,露出讨人厌的尖利小虎牙:“我自然帮着我的人,破虚可是为了你这个区区凡人好呢,对吧,湛离上神?”
“闭嘴!”这厮明知道知重女道君和破虚的渊源,还巴不得他们俩打得你死我活才好,真是合了那句人间词话——
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连忙一把先把知重女道君拦下了:“道君!破虚说得对,这瘟疫厉害,你进去也不过多一个人染病罢了!”
“可……”
她的师弟,她怎能不管?
子祟见状嗤笑了一声,忍不住手痒起来,眼底隐隐有血色翻涌:“左右瘟疫也无法控制了,这些人也治不好,还不如让我杀了呢,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说着就上前一步,掌心煞气如火焰般跃动。
湛离连忙心念一动,他右手手心里就金光一闪:“还想罚跪?”
手里的金光使得子祟不得不一步退回,恨恨甩了甩手,熄灭了掌心里黑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