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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轻贵胄王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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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已过,华瑶沐浴完毕,从箱子里找出了自己的账本。
她虽然贵为公主,却从未获得任何赏赐,钱不够花,经常为银子发愁。
她翻了一会儿账本,压抑已久的疲惫之感越发强烈了,她抱紧了一只软枕,昏昏沉沉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她和母亲相依为命。
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但她的母亲出身贱籍。
母亲原是教坊司舞姬,京城官员把她献给了皇帝,皇帝十分宠爱她,却从未赐封她位份。她不曾踏入皇城半步,始终住在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
昆山行宫依山傍水,水边有一栋高楼,名为“玉楼点翠”,前庭后院之中,种满了白牡丹,恍若一片茫茫雪景。
民间传出一首歌谣:“牡丹亭上,白雪纷飞,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玉楼点翠,天子长醉。”
华瑶出生的那一日,朝阳灿烂,霞光漫天,昆山行宫牡丹盛放,钦天监的官员都说,这是大吉之兆。
皇帝大喜,册封华瑶为大梁朝公主。
华瑶天赋极好,悟性极高,读书、识字、习武都比同龄人更早,太傅称赞她“必成大器”,父皇对她也是十分亲切和蔼。
她以为那是器重和疼爱,直到昭宁十二年,才彻底清醒过来。
那日,父皇站在“玉楼点翠”前庭,怒声道:“教坊司养出来的东西,以色事人,天生贱命,死不足惜!”
华瑶不知道父皇为何动怒。
当时她只有四岁,身高还不及父皇的一半。她看见娘亲跪在父皇面前,哭得双眼通红。她心疼娘亲,也哭了出来。
宫女忽然把她抱走了,她拽住宫女的衣角,嘴巴又被宫女捂住。
晨风寒冷刺骨,一阵阵吹在脸上,竟似刀割一般疼痛,她亲眼看见,太监扯着一条白绫,勒紧了娘亲的脖子。
娘亲临死之前,转头望向华瑶,那一瞬间,她的脸色变得又青又紫。
娘亲使劲扭过头,不愿让华瑶目睹她的死状。
白绫不仅缠在娘亲的身上,也缠在华瑶的心上。
华瑶喉咙酸疼,脑海一片空白,呼吸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
宫女还对她说:“殿下,请闭上眼,千万别出声。”
她没有闭眼。
她不会忘记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牡丹花枝迎风招展,犹如凛冬时节滔滔雪浪。
梦境之中,成片的牡丹仿佛又活了过来,花瓣交织,结成一条条宽长白绫,紧紧缠绕她的五脏六腑,缠得她几乎喘不上气了。
她猛然惊醒,坐在床榻上,目光迷离,片刻之后,方才恢复清明。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向窗外,隐约听见陌生人的声息。
谁在外面?
来不及多想,她握住了枕边的一把长剑。
如今她已十七岁,身怀自保之力,绝不会任人宰割。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五感也比一般人更敏锐,她听出来了,门外一共有四个歹徒。这些人的武功不如她。她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全杀了。
现在就杀!
华瑶拔剑出鞘,房门猛地敞开,黑影一闪,闯进来一个黑衣人。
华瑶瞬间出招,劈断此人的肋骨,震碎了他的心脏。
门外的第二个黑衣人,已被她的侍卫燕雨击杀。
燕雨转头一看,却见华瑶跃上台阶,又有一名黑衣人纵身而出,挥刀直指燕雨脖颈。
燕雨心头一惊,急忙翻身避开,左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手臂已被剜去一块肉,血水喷涌,染红了衣袖。
他“嘶”了一声,差点无法握住剑柄。
黑衣人再度挥刀,直劈燕雨命门。
华瑶怒喝一声:“你找死!”
黑衣人也没料到,华瑶出招如此凶猛。
华瑶一剑刺出,挡住了黑衣人的刀锋,黑衣人转过身,抬腿猛踹华瑶的腰腹。
华瑶避开他这一脚,飞快跳到一棵大树上。
明月当空,她看清了黑衣人的破绽。
她从树上猛然跃下,剑尖破空,直刺黑衣人胸口,鲜血四溅,染红了重重树影。她还怕他死不了,又狠狠一脚踢在他脖子上,听得“嘎嘣”一声脆响,他的颈骨应声断裂。
她动作迅捷,毫无一丝犹豫。等到回过神来时,黑衣人已然断气,横尸地上,鲜血奔流。
华瑶生平第一次持剑杀人,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慌乱。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念道,没关系,战场上必有更多生死之事,她迟早要习惯打打杀杀。
她跑到了燕雨身边,问他:“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燕雨撩开外衣,轻轻叹息:“真疼啊,伤口还在流血……”
华瑶语气沉静:“你看见齐风了吗?”
燕雨和齐风是一对同胞双生的兄弟。他们二人的长相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大不相同。
燕雨伶牙俐齿,齐风寡言少语,从十二岁起,他们便是华瑶的侍卫。如今他们已有二十岁,华瑶认识他们也有整整八年了。
他们三人在皇宫里并不显眼,华瑶早就明白,身在皇宫之中,想要活得安稳,就不能引人注意。
况且皇帝和皇后都不喜欢她,稍有风声,她必定会受罚。
因此她在京城时,几乎从不外出交际,身边也没几个人能和她说上话。
齐风、燕雨都不识字,她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找谁商量对策?
眼下情势紧迫,她又隐隐担心,齐风和燕雨会不会趁乱逃跑?
燕雨随口道:“殿下不必担心齐风,他皮糙肉厚,命硬着呢。”
华瑶低声问:“我问你,为什么今晚只有你守在门外?齐风去哪儿了?”
燕雨忙回道:“殿下恕罪,卑职也不知他又溜到哪儿偷懒去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从袖中取出一瓶金疮药,扔给了燕雨。
她转身走出院门,燕雨连忙跟上。
走廊外升起一道信号烟,白光在夜空中绽开,又被风吹散,侍卫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
华瑶循声望去,一眼认出齐风的身影,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三虎寨的强盗似乎正在撤退,临走前,放火烧了几间厢房。
大火越烧越旺,火光映红夜色。
强盗提着麻袋,里面塞满了抢来的财物,肩上还扛着几名女子。
那些女子被点了哑穴,喊不出一点声音。
华瑶立即下令:“柳平春,带人去救火!齐风,清点一百名侍卫,随我追捕强盗!燕雨,你知道大夫在哪里,务必尽快把伤员送过去,一刻也不能耽搁!”
柳平春迅速奔向火场,燕雨也找到了大夫,齐风犹豫不决:“您真要……抓强盗吗?”
华瑶反问道:“强盗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我怎能忍得下这一口恶气!”
她飞身上马,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前方:“立刻跟我走!”
或许是因为今晚她杀过人了,心中的惧意早已被火光吞没。区区强盗,又算得了什么?
华瑶一马当先,率领众人追击。
她擅长使用兵法,又熟记县城周围地形地貌,几次调兵布阵,便将强盗逼入死角。
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强盗死伤过半,余下几人弃刀跪地,脸上满是惊惧。
黎明破晓,天光大亮。
华瑶打了一场胜仗,顺利回到丰汤县。她活捉了八个强盗,救出了十几个人质,还带来了巡检司的两位巡检。
巡检司的职责,正是抓捕盗贼、平定叛乱。
柳平春难掩慌乱,匆忙上前行礼:“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巡检大人……”
华瑶见他面色苍白,料定他一夜未眠,便温声道:“免礼,起来说话吧。”
柳平春躬身禀报:“昨夜亥时二刻,三虎寨贼人突袭丰汤县,下官已派人火速送信至州府。”
华瑶轻声说:“强盗在岱州设有多个营地,其中一处,距离丰汤县不过数十里。”
柳平春神色一变:“下官从未听闻此事。”
华瑶又看向了巡检:“两日前,州府与巡检司才得知,贼人假扮商贾,在岱州各地打探消息。”
巡检仍未开口。
华瑶提醒道:“商队若要入住驿馆,必须持有令牌、信函、勘合、户籍书,缺一不可。这几样信物,民间工匠仿造不出来。”
众人沉默不语。
华瑶从众人面前走过:“岱州、康州、秦州、吴州都是产粮大省,每年通过水路运输的粮食,至少有三百万石。水路运输何等重要,你们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巡检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一眼。
华瑶的声音依然冷静:“三虎寨的大本营在凉州,凉州与岱州之间隔着一条岱江。倘若三虎寨夺取了岱江水路,凉州必将陷入困境,运往凉州的粮草,大多依赖水路支援。”
柳平春犹豫片刻,忽然跪下:“启禀殿下,强盗遗留十八具尸体,其容貌异于常人,似是番邦之人。”
巡检司的官员听罢,面色大变。
依照华瑶和柳平春的意思,岱州官府内部,可能有几个贪官勾结外族,刮取民之利益,动摇国之根本。
华瑶长叹一声:“三虎寨危害社稷,非同小可,必须立即上奏朝廷。若能调动岱州精兵,铲除此贼,便是护国之功。”
巡检赶忙俯身:“殿下恕罪,卑职不敢擅作主张。”
华瑶有些想笑,巡检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只是推卸责任罢了。
华瑶也没和他计较,只说了一句:“牢房里那八名强盗,应该由巡检司审问,案情紧急,不可拖延。”
巡检连声应道:“是,是,卑职领命。”
随即,他脸上又堆起笑容:“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不宜太过劳累,还请保重贵体。”
华瑶淡淡回应:“你们尽快审案,不得懈怠,本宫会亲自查阅供词。”
说罢,她转身离去。
柳平春急忙跟上。
她脚步轻快,渐渐甩开了他。
柳平春忽然叫道:“殿下!”
华瑶停下脚步,侧头问:“何事?”
柳平春收拢衣袖,沉默片刻,才说:“下官……也能审案。”
华瑶轻声问道:“你认不认识巡检司的通判?”
柳平春谨慎回答:“下官曾经听过他的事迹。”
华瑶直言不讳:“他从未学过武功,却能担任武官,他的妻子,正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柳平春微微弯腰:“下官不敢妄议皇族。”
华瑶轻笑:“你倒是谨慎,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柳平春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华瑶曾经问过他,凉州、沧州两地百姓的生活可还安稳?
他并未如实相告,华瑶也没有动怒,她总是很理解他的难言之隐。
柳平春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没来得及向公主禀报,侍女罗绮失踪的消息。
晌午时分,阳光灿烂。
青石地砖上,血水早已凝固,化成一片暗褐色硬块,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华瑶忍受着血腥气,在驿馆里走了一圈,始终没看见罗绮。她正要折返,忽然察觉到一阵细微的低语,便快步向一间厢房走去。
四周空无一人,她穿过树荫,隐隐听见燕雨与齐风的声音。
厢房之内,齐风问道:“昨晚你为什么要支开我,你是不是想逃跑?”
燕雨有些烦躁:“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我根本不想做侍卫。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走了。”
齐风冷冰冰道:“兄长,此话怎讲?”
燕雨叹了口气:“昨晚我确实想逃跑,还没出院门就撞上了那群强盗,我只好留下来杀了他们……”
齐风纠正道:“那几个贼人不是你杀的,是公主亲手杀的。”
燕雨又叹了一口气:“我杀了一个,她杀了三个,差不多吧。”
齐风冷笑:“差远了。”
燕雨语气更轻:“你可曾想过,公主去了凉州,还能活几天?凉州那地方,又冷又穷,咱们也不必跟着她一起送死吧。”
齐风岔开了话题:“公主在城外抓捕强盗,手腕受了轻伤,她的侍女在哪里?她还没上药。”
“那谁不见了,”燕雨这才想起来,“罗绮,她早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房门被人踹开,阳光洒进屋内。
华瑶身影一闪,挡在燕雨面前:“你给我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