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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东城年少气堂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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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怙随人群离开朱雀门街,转进了皇城东面的崇仁坊里。此地邻近尚书省选院,北面大街直通皇城景风门,东南角与东市只有一街之隔,进京候补者大多住在这里。
一踏入崇仁坊,繁华之气便扑面而来。坊中十字街两旁,立着许多酒肆、旅店,士人们在楼下迎来送往,进进出出,楼上窗户半启半掩,不时传出杯盏相击声。小贩们在人群和楼宇之间穿梭,高声叫卖各式酒果茶点。街巷深处,两三座佛刹、道观共占一隅,紧挨着公子王孙们的宅第。坊北门的骡马行里,胡人店主正如往常一样,擦洗着他心爱的西海龙驹。
坊东有一间三层小楼依墙而立,门额上写着“宿桃”二字,据说有“夜半宿桃源”之意。这里也是一处经营多年的酒肆。
酒肆三楼,何怙独自坐在窗边。他面前的方桌上,摆着一杯醋芹、一碟春笋面筋、一碟油盐椿芽、一碗豆腐苋菜、一碗蒸熟板栗捣成的河东饭,还有一碟切成团花状的石蜜饼,刀口处露出深浅不一的酒红色。何怙拿起瓷瓶,倒了些金黄的梨酒,一边小口抿着,一边看向窗外。街对面的胜业坊里,草色青青柳色新,隐约可见一道高坡延伸过去。
他身后不远处,坐着兄弟二人。弟弟作国子监生员打扮,年纪在十六七岁,略微有点木讷,哥哥面庞发红,说话时胡乱挥手比划。两人喝了不少酒,眼下正望着街面闲谈。
“三哥,他们搬那么多木头来,要做什么?”
“搭台子,等着杀人用。”
“杀什么人,这还不到十月,怎么能杀人?”
“你看清楚了,街上带枷的一干人犯,全与隆庆坊大火有关,当夜的值守兵士、随行仆从、石木工匠,哪个也跑不了。听说都料匠和将作大监也牵扯其中,被圣人赶回家听审了。”
“即若圣人震怒,要斩了他们陪葬,也该依照律法收监,等到秋冬再处决啊,春季万物生发,杀人实在有伤天和!”
“你没白上这几年学,法条记得倒清楚。”
“三哥又拿我打趣。”
“你别忘了,有些死狱只用复奏一次,便可在春时决刑。这些人仓皇逃命,放任大火焚毁宫馆,害死了龙夷郡王,算不算奴婢杀主之罪,算不算大逆犯上之案?”
“既是如此,因何前几日未见斩人?”
“你也看到了,前几日下那么大的雨,有只黄狗戴着帽子跑出了朝门。天未放晴,怎能行刑?”
何怙放下瓷盏,吐出一口果香四溢的酒气,笑问道:“店家,今日为何在春明门街上设刑场,平常不都是在西市外的独柳树斩人吗?”
店主抛下另一桌食客跑了过来,两条大粗腿震得楼板砰砰作响。他指着宿桃楼南面的山坡,唾沫横飞地讲了起来:“独柳树只斩高官要犯,杀几个护卫工匠,自然用不着去那里。您看崇仁坊东南,东市西北,两角相对的街口上,就是这狗脊岭,地势又高,行人又多,用作刑场再合适不过了。您刚到长安,还没见过杀人罢,下面可热闹了——”店主说到一半,被跑来的小杂役拽下了楼。
何怙夹了一团栗子嚼着,眼望窗外正出神,一袋铜钱“咚”地砸在桌子上。店主喘着粗气,指向栏杆边上的小楼梯:“这是饭钱,你快走罢!方才有贵人包下了整栋楼,你从这边下去,别冲撞了贵人,你惹不起!”
三楼的食客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两人。何怙环顾四周,烂泥似的倚在墙上问:“哪位贵人啊,这么大的排场?”
店主一口气噎在喉头,险些破口大骂。
二楼飘上来一阵轻快的乐声和笑闹声,几名苍头奴仆手持茵席、软巾等物,噔噔噔地跑上楼,推开挡路的方桌长椅,清出一块空地。若干舞女紧随其后,在空地边站成一列。
楼梯口,一位衣饰华贵的公子,跛着脚走上三楼。他右手揽了一名柔弱的男子,身后跟了些击石弹丝的乐师。
何怙冷笑一声,抢先对那男子喊道:“这不是杨六家的胜春红嘛,龙夷郡王尸骨未寒,你便傍上了栾家二郎,真是一身抛声炫俏的好本事啊!”
何怙口中的“胜春红”,出身风月门庭,善会启丹唇,发皓齿,清唱高吟,京中冶游者推为歌喉第一。他受齐昭岳庇护已久,几乎要脱了贱籍,回归自由身,今日不知为何,竟重操旧业,傅粉施朱,陪着栾矜式的次子外出。
胜春红推开众舞女,本欲上前回敬几句,却在看清何怙的样貌后脸色大变,白日见鬼似的缩到了栾兴身后。
店主打了一下何怙,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向他们连声赔罪。栾兴冷冷地盯着窗边,好像没看见这位拼命巴结自己的店主。他手下的家奴从鼻孔中哧出一声,朝已经转过身去的何怙呵骂道:“那个没长眼的蠢货,你既认得我家公子,还不快些滚开,免得我打杀你一条人命不值钱了!”
何怙背对栾兴等人,泥塑木雕一样只管饮酒。那家奴见他不识好歹,登时脸红筋暴,挥拳打来。
一道黑影跃起,将那家奴踢飞了出去。场中的舞女、乐师慌忙躲闪,生恐遭了连累。
只见一俊伟郎君肩负行囊,立于何怙背后。
呵骂打斗声传到楼下,又有一人率众而来。那人年轻英挺,容貌倒与栾兴有七分相似。几名奴仆围上去,向他言说了方才的端委。栾兴站在旁边,小孩子似的沉声唤了一句“阿兄”。店主听闻来人是栾令公的长子,恨不能把头捧过去谢罪。地上的家奴见栾成到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鼓足力气干嚎起来。
栾成径自走到那俊伟郎君面前,强压着火气问道:“郎君为何伤我家奴?”
“在下李安朝,奉父命拜会尚书右仆射,途径此地,见贵府家奴仗势欺人,故而略施薄惩,非是有心作对。”
“你也姓李,是哪一房的,东祖、西祖,还是江夏、辽东?”栾成听闻此人姓李,又要拜会尚书省长官,面色稍霁,转而打探起他的家世。
“东祖房南和公之后,李仆射是我叔父。”
栾成略一思索,语气和缓道:“郎君自去罢!我家奴仆卤莽,不劳外人管教。”
“在下有言相告。”李安朝躬身施礼。
“直说罢。”
“国有丧,乐舞息。龙夷郡王薨殁,宫禁不闻管弦,四境不得歌舞,贵公身居高位,却招聚舞女乐师,大兴宴饮,实在有损官声。”
“好啊!朝野暮暗,久不见刚直之才,来日入我府中,一定奉为上宾,以礼相待。”栾成取出一份帖子,掷在桌上,拉着栾兴下了楼。
店主想要跟过去说几句好话,却被楼梯口的一众奴仆堵住了。他急得直跺脚,又不敢下手推搡,绕到何怙和李安朝面前,唉声叹气地乱嚷一通。李安朝拱拱手,指向栏杆边的小楼梯,他就是从那里上来的。店主绝望地摇摇头,下定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将自己肉山一样的身躯塞进小楼梯,挣扎着往楼下挤去。
酒肆二楼,栾兴被兄长套在臂弯里,愤愤不平地埋怨道:“阿兄素来沉勇,今日这是怎么了,净说些浮面话,还发了府宴帖子,倒不如暗里打杀了他们两个,出出这口恶气!”
栾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软地解释道:“妖孽虽死,姑母筹画未定,父亲仍需朝臣助力。李重玉的从子入京,必是为了释褐。我赏他个来路不正的骑曹,看李家还敢不敢自夸清崇,处处设障。你若想要吃酒听曲,阿兄另寻一处清静之地,不误了午后公事便好。”
“阿兄!我头不疼了,方才在三楼闻到一股松柏香气,浑身舒泰,比你给的这几颗香丸还管用。”栾兴解下了腰间的银香球。
“是吗?我派人问问店家。”栾成皱眉道。
胜春红听到二人谈及楼上香气,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栾兴转过楼梯拐角,瞥见胜春红恓惶不安之态,霎时心头火起,回手在他小腹上捣了一拳:“贱材快些走!”
酒肆三楼,何怙坐在原位上,头也不抬地说:“李公子要是不想坐下来,就躲到一边去,别碍着它们吃饭了。”
李安朝往左边退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怙。只见他用两根指头刮刮扫扫,把桌边的饼屑都拨了下去。地上有一群小蚂蚁,排着弯弯曲曲的长队,赶来搬运这些天赐的食粮。李安朝跨过蚁群,坐在了何怙对面。
“多谢郎君相助。”何怙拍去手上的残渣,行了一礼。
“你是何国来的迦娄宾吗?”李安朝还礼。
“我是。”何怙点点头,“不过他们都叫我‘何怙’。”
“恩人,你果然是我要找的恩人。”李安朝抓住何怙的双手,欣喜若狂。
何怙抽出手大叫:“谁是你的恩人!”
“这件水壶,恩人不认得了吗?”李安朝从行囊里掏出一件皮袋。
何怙看看皮袋,又看看李安朝:“我可没见过你!”
“恩人确实没见过我,但是您见过我父亲啊,我们长得不像吗?”
“你父亲?”
“一年多以前,家父赴任北庭长史,在莫贺延沙碛遭遇黑风,与仆从走散,险些丧命,多亏了恩人您慷慨相助,家父才能平安抵达庭州。您不记得了吗?”
“他怎么没来?”
“家父公务繁忙,不能擅离职守,特意派我前来报答恩人。这一年之中,诸事不吉,祸患缠身,恩人可千万要当心啊!”
“不许再提‘恩人’二字了!”何怙瞪着李安朝,“叫我‘何怙’,或者‘迦娄宾’。”
李安朝嘿嘿一笑:“那你叫我‘八郎’罢,朋友之间也可称字,叫我‘李远易’好了。”
“你既是世宦子弟,为何不带奴仆同行?”
“大丈夫扫除天下,岂能假他人之手!那几个奴仆实在聒噪,叫我写放良书遣回家了。”
“八郎性情爽恺,我也无须遮掩什么。”何怙指了指楼下,“那些工匠士卒,都是无辜之人,不该遭此横祸。我今日要杀入刑场,救他们性命。你若顾惜头颅,现在就逃走罢!”
何怙暗自攥紧了左手。如果李安朝敢出言阻拦,他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这个变数。
“结友贵在诚,有你今日这番话,我定当沥血披肝,死而无恨!”
“去了就没有回头路,你可别后悔!”何怙警告道。
李安朝压低了声音:“就这样空手去,恐怕不妥罢!”
“放心,我自有安排。”何怙松开了左手。
店主走上三楼,满脸泛着酱油色。他往两人身边一站,泪水飞流直下,喊声震耳欲聋,扯着何怙赔他钱,比死了爹娘还悲戚,差点没把鼻涕甩进菜碟里。
何怙被他扯得不耐烦,一掌拍在桌案上。店主吓得蹦起三丈高,直到看见桌角多了件绢囊,才“砰”地落回楼板上。那绢囊半敞着口,里面白光灿灿,堆了数十颗滚圆的珍珠。
“拿去填了你的账,余下算我买个清静!”
店主抄起绢囊,两眼放光,脸上的笑快挤成花了:“我也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谁愿意挣那些脏钱啊,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栾家气焰正盛,你二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往后怕是难以立足了。”
“须臾火尽灰亦灭,我等不及看他高楼塌!”何怙起身下楼,清朗的声音传遍了酒肆上下三层。
何怙走出宿桃楼,步入北边的小巷后,突然捂住胸口倒在了墙上。李安朝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何怙,大声问他怎么了。
何怙忧伤道:“我心疼那满满一袋的南海珍珠!”
“啊?”李安朝无言以对。
何怙一挺身子站了起来,语气又变得泰然自若:“御史台今日派栾兴监斩,有些难办,我们先去崇仁坊北门找人。”
何怙领着李安朝,在里巷间绕来绕去,好像不认识路一样,过了许久才走到崇仁坊北门。北门边上,有一家半条街宽的骡马行,内外洒扫得洁净干爽,气味不算难闻,百步外便能听见马嘶驴叫。何怙走进去以后,几名杂工围上来,向他介绍起两旁的节马良驹。李安朝跟在后面听了两句,发觉他们交谈都用胡语。
何怙要见店主,那些杂工识趣地散开了。他停下脚步,站在一胡人身后。
那胡人方才用猪鬃蘸着温水,刷洗一匹黑马的脊背。现下到了该换水的时候,他提起木桶,看了一眼何怙,没认出来,可能是阳光太过炽烈,他放下木桶,又看了一眼,撒渔网似的扑过来,搂住何怙喊“迦毗”,叽里咕噜讲了许多李安朝听不懂的话。
何怙笑着拍了拍那胡人,伸手指向李安朝:“这位是赵州来的李远易,叫他‘八郎’罢!”
那胡人抱拳行礼,用夹生的关中话说道:“八郎,某叫‘义罗施’,与迦毗相识多年了!”
李安朝快步上前,躬身还礼,看清了义罗施的样貌——他与何怙差不了几岁,身形更健硕些,满头卷发透出暗红色,束成一股垂在脑后。
何怙让李安朝在此等候,他随义罗施去了后面无人之处。片刻过后,何怙拿着一件包裹走回来,身上换了粗布衣服,体态也变得大不一样。他把李安朝拽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
李安朝吃痛道:“你力气好大!”
小屋里面落了一地薄薄的灰。何怙解开包裹,催促李安朝脱衣服。李安朝大惑不解,刚想推辞,却见何怙脸上挂着一副不容拒绝的神情,只好配合他扒了外袍。何怙丢过去一套簇新的粗布衣服,叠好李安朝换下的外袍,在包裹里翻找起来。
李安朝一边穿新衣,一边对何怙说:“什么时辰了,再等一等他们命都没了!”
“快穿罢,眼下离未时还早。”
“方才你说栾兴要来监斩,到时认出你我怎么办?”
“这不是换了身衣服嘛,转过来别动。”
何怙从包裹里掏出一大团鹅毛,塞进李安朝的新衣服,就手向四周拍打开,又摸出一盒炭灰,在他脸上胡乱涂抹。这下就算李安朝的母亲复生,也认不出他是谁了。
何怙装扮好李安朝,指了指门口的方桌,接着往自己脸上抹炭灰。方桌上摆着两张面具,一张素白,一张恶虎血口。李安朝将素胎面具扣在脸上,系紧了麻绳。
何怙抹完炭灰,戴上了那张恶虎面具。两人从后门离开骡马行,混在看热闹的百姓里,一路往崇仁坊东街行去。
时值午后,东市八门洞开,内外人头攒动,喧闹如旧。两人站在街边,身旁车马如流水一般淌过。狗脊岭上的刑场,被人群团团围住。防援兵士在场边走走停停,眼里透着凌厉的杀气。
一队兵士护着监斩官,从东面步入场中。那监斩官果真是栾兴,他身穿官服,腰束银带,坐在了刑场东南角的树阴里。西面带枷的四五十名人犯跪在路边,被烈日晒得昏昏沉沉,一见栾兴现身,不顾兵士拿刀阻拦,纷纷站起来朝他喊冤。栾兴抬手一挥,将身边的兵士也派去镇压,自己像看戏一样在树下坐着。
何怙暗骂一声,抽身移向刑场。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使了什么巧劲,竟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挤出一条通路来。行至半程时,西北面传来一阵呼喊。众人回头张望,但见宿桃楼第三层窗口处,站着一名男子,衣着打扮与先前的何怙一般无二。何怙小声向李安朝解释,楼上那人是义罗施,特地来给官兵添乱,不必惊慌,救人要紧。北面兵士听见义罗施大喊“捉贼”,分出几人前去喝止他。
何怙趁机跃入场中,接连撞翻数名兵士,夺了一柄横刀在手,奔突如风,不过数息之间,已将刀架在了栾兴的颈项上。四下里鸦雀无声,众兵士停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李安朝依何怙所教,藏在人群中观望。按律,死囚一人当配兵士五名,外加二十人警守巡查。今日人犯众多,防援兵士至少要有二百二十名,可场中数来数去也不过八十人,足足少了一半多。
“郎君所为何事?”栾兴强压住惊骇问道。
何怙装出一种沙涩的嗓音:“既闻人犯喊冤,却不上奏天子,你还做什么御史。快放了他们,迟一刻尊头不保!”
东北面,胜业坊临街的高楼里,乍然伸出上百件强弩。一身戎衣的栾成,在弩|箭丛中高声说道:“狂悖逆贼,目无国法,你今日已是插翅难逃,还不放下兵刃,引颈受戮!”
“去了枷锁,放他们到场边来!”何怙左手抓住栾兴发髻,右手用横刀抵着他的喉管,气定神闲地回应道。
那些兵士看了看栾成的脸色,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栾兴颈项上挨了一刀,鲜血直流时,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开了枷锁,将人犯赶到一旁。
何怙猛地吹唇作声,从面具下发出一段穿云裂石的长啸。楼上兵士手中的强弩,直似酥饼坠地一般,悉数炸开。只有栾成所用的长弓完好无损。
李安朝在场边惊叫跑窜,响应何怙。围观人群哭天喊地,四散奔逃,街上一片混乱。何怙将栾兴击晕,提在手里,挑衅似的背对栾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
狗脊岭东西南北四面,烟尘骤起,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天动地。数不清的骏马冲进刑场,围绕着何怙等人嘶鸣。
李安朝与人犯中会骑马的侍卫,上了少数几匹鞍辔齐全的骏马,余下不会骑马的工匠、婢女,被何怙迎进了一架疾驰而来的轻车里。何怙驾车冲下狗脊岭,率领马群向城西金光门奔去。
在何怙逃走前,栾成已射空了三壶箭,无一命中。其间何怙还折下半支羽箭,扎在了栾兴的大|腿上。
“南北两处防援何在?快骑马去追他们!”栾成向楼下咆哮。
“将军饶命,人,人都冲散了,马受惊后随逆贼跑了啊!”
何怙长驱无阻,如有神助,途经皇城南面时,只在守门兵士眼中落下一道虚影。随后又过三座里坊,便见到了金光门全貌。
有人追在后面大吼:“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原本惊疑不定的金光门守兵,立时分作三队堵住门洞。可那马群奔逸而来,已非人力所能拦阻。门下守兵,或被撞飞,或遭践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轻车与马群离去后,三扇城门俱为大风所闭,一时难以复开。
总算逃出了樊笼。何怙忍不住放松缰绳,唱起小曲。曲声从他嘴里蹦出来,落在草尖上,滚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李安朝问他要去哪里。
何怙跳下车,收拢马群,喊出车里的工匠、婢女,将昏迷不醒的栾兴丢了进去。
何怙走回李安朝身边,往他手里递了一件包裹:“衣服还你!”
不等李安朝答话,何怙使足力气抽了他胯|下骏马一掌。一人一马又叫又骂,向西北方狂奔而去。
“虎脊鱼目相追从,莫教公子堕苍龙!”何怙指着李安朝,对马群发号施令。
除了人犯所骑之马,其余骏马都晃晃脑袋,撒欢似的追在李安朝后面。负着轻车的几匹小马也冲进浅草,一径朝渭水的方向跑去。
何怙走到路边的断壁后面,驾出一辆事先藏好的大车,载了那些工匠、婢女,引着骑马的侍卫,朝南面驶去。
向着终南山行进了数里,天地渐渐开阔,两旁田亩错落,春水淙淙,鸡犬声中安卧着数座村落。其中最大的那座,名为“贾村”,昔年多有商旅聚集。
大车停在了贾村外面。何怙将那四五十名人犯唤至车前:“隆庆坊大火与你们无干。这里受贵人庇护,不怕官府追查。村东葡萄树后,有一位养了黄狗的赵姓丈人,他会替你们寻个容身之所。姑且在此忍耐些时日,等风波过去再走罢!”
何怙驱车而返。几名人犯追过去,被尘土扑了眼睛,只能相互搀扶着,随众人躲进贾村。
何怙北行数里,弃车于野,放马入林,卸去伪装,从安化门入了城。城中兵士虽多,却无人阻诘盘查,任由他走进了西市。
西市同东市一样,占据两坊之地,四面开八道大门,却是京中第一等喧闹繁华的所在。
市里四条大街,两两相交,拼成了一个规整的“井”字。街边二百多种行当,成片地汇聚在一起,其中小店小肆少说也有上千家。不论衣食住行,还是婚丧嫁娶,凡人从生到死,一辈子所需之物都可以在这里买到。
从西市北街启程,出金光门,过西渭桥,可抵西域诸国。附近的几座里坊,多有外族居留。
何怙的那间卜肆,紧靠着东南角的市墙,本是一处旧货仓,后被市署收去,改作官吏番休之所,因有狐鬼伏匿伤人而废。何怙到长安后,用一柄银装短刀赁取其地,雇人在西、北两面砌墙,围出一间小院。
小院北边是一条幽深的鱼蟹巷子,午后常有人载着河鲜,水淋淋地进进出出。西面是一家邸店,做着半死不活的生意。
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尘嚣,自成一片天地。房前两株枇杷树,受了前几日春雨的沃灌,绿意喜人,如同一对矮墩墩的大伞。
何怙伏案而眠,嘴角含笑,也许是梦见了一座金山。梦里响起急|促的叩门声。何怙换了个方向趴着,权当没听见。可那声响不减反增,他新造的两扇院门已摇摇欲坠。
何怙捂住耳朵,喊了一句“进来”,门锁应声而落。他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一群人涌进小院。最前面走来一个水蓝色的身影,手里还拎着一件圆滚滚的物事。
那人走了几步,身影愈发清晰,却是一位淡妆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鸿雁度云”半袖,臂间搭一条碧罗帔子,胸腹笼在绣了藻花的水蓝色长裙里。
何怙认出她是舒雁帛,左金吾卫将军舒之贡的独女。舒之贡数年前不幸亡故,留她母女二人守着一间大宅院过活。前些天,舒雁帛听说西市来了一位何国相师,善会占候凶吉,也想跟风算算自己的姻缘。她和仆从提了一兜金银珠宝至此,刚进门就哇啦哇啦说个不停。何怙听得头昏脑闷,又舍不得放过如此豪爽的客人,推说自己杂务缠身,只收下一袋珍珠作定金,让舒雁帛过几天再来。
舒雁帛回家后,母亲欲往下邽县田庄尝新笋、鲜螺,小住半月。她担心母亲的身体,想要一同前去,又怕何怙是个放野鹁鸽的白日贼,卷了自己的珍珠逃走。思来想去,还是先下手为强。她派人到何怙所住的光德坊里,给坊正和附近几户人家塞了钱,托他们刺探刺探何怙的底细。
那天日落黄昏,何怙一踏入自己家所在的巷子,立刻被无数道热切的目光围困,左邻右舍相识和不相识的男女老幼,一窝蜂地聚上来嘘寒问暖,黏在他身边走出大半条巷子,死活不肯散去。若非何怙学过平地翻墙的本领,只怕是连觉都不能回家睡了。
第二天清晨,何怙到街口买早饭,那些平常说不上三句话的丈人大娘遇见他,眼睛里都迸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以前只有路上掉金子时才能看得到。
西邻冯大娘,特意蹲在门口剖洗活鱼,只为在何怙经过时同他执手相谈:拿那双沾着细鳞的鱼香大手,紧紧抓住何怙的小手腕子,一遍又一遍问他出去做什么,几时能回来,有没有家眷,想不想婚娶,比老母亲关爱幼子还尽心。
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何怙躲在家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天罪魁祸首现身时,他依旧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招惹了四邻八舍。
舒雁帛坐在了对面,何怙眼里却只有她拎来的那件物事——一只三足小铜鼎,周身绿锈斑驳,颇具古意。
舒雁帛恼得脸颊通红,蹴了何怙一脚。他这才看见对面还坐着人,连忙施礼问候。舒雁帛忍不住向他倾诉起来,几十句话如同汪洋倒卷一般,拍在了何怙脸上。
“这地方死气沉沉,你坐着不难受吗?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出门以后事事不顺。清早我去崇仁坊吃汤饼,被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踩脏了新鞋。饭后我去皇城边等人,被大风吹了一脸土。刚想走,又赶上禁军清道,被他们堵在人堆里。旁边有个无赖口出狂言,顷刻间七窍流血而死,那模样真叫人作呕。我的婢女芍药险些吓晕过去,被一个小兵搀走了。
“我从东市收完账出来,一个卖杂货的小贩抱着竹筐,求我买几枝海棠果。这时节,树上花都没开完,哪里能长出海棠果?他却说,以前天祖圣皇帝征辽东,大冬天路过易州,便吃过地室蓄火种出来的鲜蔬,好几百年前蓟州观鸡寺,已用上火道取暖了。我抬腿要走,那人又说自己家住新丰县,祖上替始皇帝种过瓜,搭得一手好暖房。他前天载着一车花草蔬果进城,本想换些布帛为父母制新衣,却在半路上被宫里派出的宦官强夺了去,只剩下怀里这一筐海棠果。他本想投水而死,可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我看那果子色泽稍浅,大小尚可,他又如此凄惨,便都买了下来。香味还不错,只是牙快酸倒了。
“路上行人都往狗脊岭走,原来那儿又搭了刑场。四面八方都是人,还好我家奴仆健壮,护着我到了前头。崇仁坊里有人大喊大叫,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你。你去那里做什么?这时候一道黑影闪过,从我左手边闯进了刑场。那人戴着虎头面具,出手奇快,场中兵士连一招也接不住,被他用刀背打倒了一片。简直是鹘入鸦群,无人能敌。
“对面高楼上忽然开了一排窗户,露出好多人影。楼上楼下各自喊了几句话。戴面具那人长啸一声,场外也有人跟着尖叫,街面上乱成了一锅粥。我那筐海棠果被人踢翻在地,虽说不值多少钱,但才吃了几颗,我刚想弯腰去捡,又听见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满天都是烟尘,太吓人了。
“我那几匹笨马拉着车,接上人犯就跑了,我追在后边死命喊,它们连头都不回一下。街边几个小兵硬说我是逆贼同党。我活这么些年了,头一次知道逆贼长我这样。多亏我家奴仆挡着,他们才没把我抓走。回家向我娘诉苦,她居然说,我这半袖上的鸟嘴太过尖利,会啄人好运,换掉就没事了。还好今天有你,总算能找到人说几句话了。”
舒雁帛倾诉的时间不算长,刚好够何怙伸伸懒腰,掏出火炉,放下铜壶,点燃木炭,烧开牛乳,倒入瓷碗,双手捧到桌案上,注视着热气飘散,慢慢变凉,最终被舒雁帛一饮而尽。
何怙趁她喝牛乳的空当,捞起那只三足铜鼎细细摩|挲。
“当心摔坏了。我爹以前最看重这只鼎,天天拿在手里把|玩,还说要带进墓里去,下葬那天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昨天去他房里才又寻见。暂且当作卜金押在你这里,过些天我还要拿回去的。”
“我福薄命浅,守不住如此贵重之物,你快拿走罢!”
“实话告诉你,上次那兜金银珠宝,统统被我娘换成了首饰。你若不要这铜鼎,就白送我一卦好了。”
“那你今天想算什么,去哪里找回马车吗?”何怙脸上的笑,看起来有些卑鄙了。
“一架轻车、几匹笨马而已,有什么要紧。莫非你只会卖术寻物,占不了男女姻缘?”
“今早我已替人算过前程,不能为你坏了规矩。”
“看见院里那些健仆了没有,你若再敢推辞,我就叫他们把你这破屋子掀了!”
“这间屋子归市署所有,掀了它只会犯王法。”
“那你把珍珠还我。”
“还不了。”
“那我叫西市丞收了这卜肆,长安尉抓了你住大牢。”
“尽一众饭囊衣架,黑白不分,悬案不决,岂能抓得住我?”何怙嘴上不肯退让,心里却举起了降旗。那珍珠已赔与宿桃楼,任谁也不能凭空再变出来。
“若别人都成了饭囊衣架,那你何怙就该是邪魔外祟!”
“我不是!”
“光德坊几百号人都探不出你的底细,还说你不是邪魔外祟!”
“什么意思?”
“难道你家邻居没有问东问西,不上心你的婚姻大事,连客套话也没说一句吗?”
“原来是你,躲在暗处耍弄手腕,真是推涛作浪的好本事!”
“你天生招人喜欢,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何相师也不想想,我这几吊钱,替你拉来了多少豪客?如今城里还有谁不知道你何怙相术出众,年少风俊?论起古今成名之速,你也要排在榜首!”
“照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不成?”
“那是自然。”
何怙手指着鼎腹的铭文,笑问道:“这上面,‘桓公三十五年会诸侯于葵丘’几个字,你都认得吗?”
“我若不认得,怎么敢拿给你?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用过的铜鼎,就是堆一座钱山也买不着啊!”
“齐桓公再有天大的才智,也是死了以后才配叫齐桓公。他生前结盟的铜鼎上,怎会刻自己的谥号?这分明是件彻头彻尾的假货,亏你还为它编故事!”
“这,这怎么可能!”舒雁帛夺过铜鼎,看了三四遍后黯然苦笑,“假货又如何,我拿你解闷不行吗?”
“你有什么可烦闷的?”
“那么大一间宅子,空荡荡的,找不到一个知我心意的人。白日升起又落下,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我不知道。”
“为何不去山间水畔,与那些县主贵妇们交游?”
“她们同我娘一样无趣,还是你这里坐着自在。”
“确实自在,我不过是一个卖卜的贱小子,无权无势,哪怕耳朵里听出茧子来,也不敢打断你讲话。”
“何相师怎会是贱小子,多少人都等着你决疑释滞呢!你那一日一卜的规矩也该改改了。”
“怎么改?”
“一日一卜改成一日只收一次卜金。你今早替人算过前程,也收过钱了,之后再有人来找你,比如说我,不收他们钱就行了。”
“我早上没收钱。”
“那就不叫卖卜了,顶多算是‘赠卜’,你给别人赠,不给我赠,这说不过去啊!”
“那我今天的卜金谁给?”
“我走了以后肯定还有人来,你找他要。”
“你先写个字看看。”何怙拿出纸笔和石砚。
舒雁帛将黄纸平铺在桌案上,用小石羊压住左上角,提笔蘸墨,挡着何怙的视线写了一个字。
“你会画孔雀吗?”何怙问道。
“我会。”舒雁帛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把写好字的黄纸藏在身后,“你怎么看出来的,该不会我脸上又有石青罢?”
“石青一点没有,怪癖倒见了不少。一般人遇到矮桌子,都会把纸卷起来,握在手里写,你却伏在桌面上写。这么大一张纸,哪里不能写,你偏偏先从左边落笔。再看你握笔的手法,也不像是常写字的,可你又写得流畅自如。这几点都占了,我猜你平时一定会画画。”
“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我会画孔雀的?”
“我瞎猜的。”
“你真能猜。我小时候喜欢摆弄纸笔,又被当作男儿教养,时常陪父亲迎接客人。宫里姓赵的那个内教博士为了讨好我爹,亲自教我画画,山水花鸟,亭台人物,想到什么教什么。后来阿爹不在了,他就再也没来过我家。唉,我提旧事做什么呢,不再登门者又岂止他一人,还是先替我解解这个字罢。”
黄纸上写了一个“雁”字,笔划细瘦修长,直似从墓石上拓下来的一样,浮着些森森鬼气。
“鸿雁成行本是好兆头,可你的字里并无此意,只怕要‘漂泊零落,离群孤居’了。”
“那怎么化解啊?”
“明天给了卜金再说。”
“说好不收钱的!”
“我可没答应你。”
“神仙一条命,商人三分利。”舒雁帛想抱走小鼎。
“先放下罢,等我寻一件真的来,抵了那袋珍珠,我便不欠你什么。”何怙抬眼看着她,左手按在鼎耳上不放。
舒雁帛点点头,率领仆从们走下台阶。她低着头,在心里回应何怙先前的指责:“上面的铭文我看不懂,可我没有编故事,这铜鼎确实是我父亲的心爱之物,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又何必用父女之情弄虚作假?”
“你吃的那筐海棠,都是去年秋末的冻货,不是暖房里长出来的鲜果。以后别再上当受骗了!”何怙走到屋檐下面,双手拢在嘴边高喊。
舒雁帛从思绪中回过头,带着怨气应了一声“好”。
天边的云朵在金黄和火红之间流淌。何怙披着晚霞走进屋里,无意中瞥见桌案上流转的光影——小铜鼎内壁显出一圈褐色纹络,像是旧日留下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