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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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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夜晚,滢澄着一弯下弦月清冷如水,玉阳湖面寥寥残蓬,夜色朦胧,更显夏去之意。
此次宫宴不为其他,就是为犒劳班师回朝的诸位将士。玉阳行宫里灯火通明,主要将领移步望水台,而其他将士则都领了赏随军队回了军营。
孟琯身着明黄祥云龙纹袍,头带玉冠,端坐于正上方,台下皆是身着官服文武百官。
不同于上次中元夜宴,九傧宴朝礼乃是大燕最隆重的宴礼,有傧相九人依次传呼接引功臣上殿。
望水台沿阶的傧相渐次高呼:“宣将军宋桀觐见——”
她听着由远及近的传唱声,心里酝酿了一日的紧迫感反而逐渐消散,傅珩要她静观其变,她自然不能先乱了阵脚。
目光微动,往右边去寻鹤纹官服的傅珩,他正垂眸把玩着手里的青玉瓷杯。感应到她投过来的视线,傅珩抬眸朝她颔首,拂去她心头的不安。
直到殿门外最后一个傧相传唱完毕,便见一个身形颀长的冷硬男子进殿,他甲胄未脱,似乎还裹挟着塞外的寒霜,眉间尽是掩盖不住的锐气。
走至正中,他俯身跪拜:“臣宋桀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孟琯含笑道:“宋将军请起,你如今是大燕的功臣,平定西戎,算是除去了朕心头大患,当赏。”
她回头瞥了眼李玉慈,李玉慈会意,立刻示意一旁候着的内监将赏赐的金帛玉器一一奉上。
宋桀目不斜视,他由下而上,直直盯着独坐高台的孟琯,眼神泛冷,却没有下跪谢恩的动作。
宴礼开场的庄重氛围,也随着他挺直不屈的脊背,一点一点僵硬下去。已然有人瞧见宋桀眼神不对,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屏息注视着他这不明所以的举动。
即使功高震主,在皇帝面前如此甩脸色,就算是功臣,日后也会成为罪臣了。
大殿里阒寂无声,一旁的殿烛火苗因为灯芯焦化不断扑闪,传来轻微的“呲啦”声。
孟琯脸色渐沉,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朱唇轻启:“宋将军,可是对赏赐有所不满?”
坐在后席上的刘卿仪从宋桀进殿,眼神便一直追随。知晓他是个刚直性子,心里不停祈祷让他千万不要御前失礼落下个大不敬的罪名。
她隐在案几下的手微抖,看着大殿中央挺拔的人影,心里焦灼。
快跪下谢恩啊!刘卿仪浑身紧绷,嘴里无意识呢喃。
坐在武将首席的刘世昌凝眉睨着他,冷声嗤道:“宋将军,还不谢恩?”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威胁的味道。
此话一出,大殿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满座文武官员都觉出了刘世昌和宋桀今日的异常。
晚风拂过湖面卷入殿内,望水台铜漏轻响,剑拔弩张的罅隙里,每一刻都如芒在背。
孟琯似乎有些看不懂了,宋桀眼中隐隐流动着的不甘和愤懑,委实让她疑惑不解。转头去瞧坐在文官首席的傅珩,他同样拧着眉,细细打量着殿内的宋桀。
隐在战袍下的双手握拳,宋桀呼吸缓窒,克制着眼神往后席那处瞥了一眼。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短暂的视线交融让他时刻紧绷的弦缓缓松开。
“臣宋桀,谢皇上赏。”他声音暗哑,最终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朝着高台上的孟琯,下跪谢恩。
直到宋桀接过赏赐入座上席,仿若凝固的日晷才继续开始转动,大殿上下都是轻微的舒气声。
孟琯手心已然浸了薄薄一层汗,她缓了缓心神,复又看向李玉慈,示意他上歌舞。
随着丝竹声起,数百舞女身着缦纱,拢袖含烟般进殿,宛如风中飞动的花瓣。
她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金樽银箸,心里琢磨着方才的景象。
孟琯全然推测不出这其中的关联,刘党内部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让如此根深蒂固的党羽同盟,转眼就变成了这番针锋相对。
她无甚胃口,对宴席上的菜式提不起兴趣,舌头上长的燎泡还未好全,便更不想吃东西,就坐在高台上,静静地喝着茶水。
昨日长公主旧疾复发,长宁连夜赶回京畿。少了说话的人便也没兴致去瞧台下的情景。
又忆起长宁昨日离开前,要她多多照顾刘卿仪。她这才抬起眸子往下去寻人,刚巧瞅见刘卿仪提裙下阶离席的身影,身形摇晃急促,像是赶着去见谁一般。
孟琯瞧了两眼,也放下手中的茶盏,冲李玉慈招招手:“待会儿若有人问起,就说朕去更衣了。”
她理理身上的褶皱,起身走下高台,往望水台的后廊走,再从后门出去。
心里晓得自己贸然跟踪实属失礼,但心底那股不知名的疑惑,还是驱使着她默默跟了出来。
望水台外面秀树繁多,宫阶上两侧皆有石柱雕花灯,离开了宫宴上的奢靡浮躁之气,此处的僻静倒让她神思清明了许多。
刘卿仪走过香径,却是越走越偏僻,最后拐入假山后面,隐在了暗色里。
孟琯眉头蹙着,心头疑惑更深,这二表姐宴上离席,究竟是来见谁的?
此处假山、怪石零落交织,中间石径曲折,她放轻脚步,靠在面前九尺高的嶙峋假山的后面,静静瞧着不远处停下脚步的刘卿仪。
呼吸微屏,只听见另一头传来轻响,是甲胄相蹭发出的沉钝声,那人撩开假山下垂落至眼前的绿叶藤蔓,冷硬的面庞暴露在如水月光下。
孟琯心头大骇,她瞳孔紧缩,倒抽一口气,双手不由紧捂住自己的嘴。
居然……是宋桀!
二表姐离席私会的人是宋桀?她从未往这方面细想过。
秋风渐起,绕过曲折小径吹开刘卿仪鬓边垂下的细碎流苏,珠翠轻响与眼前人厚重的甲胄叠合,倒有一种“春闺梦里人”的错觉。
“……卿仪,我……”宋桀眼神黯淡,全然没有方才望水台上的锐气,“我对不住你。”
刘卿仪手里绞着帕子,摇头哽咽道:“祖父违背承诺,阿蛮,我不愿进宫为后……”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愿……”
宋桀见她双睫泛泪,只觉得心都揪起来了,他抬手去拭她眼角泪珠,想说话却又哽在喉间。
何尝不想直接反抗刘世昌,何尝不想直接将她接到身旁?西戎一战千难万阻他都一一尝遍,最后在他功成名就之时,要他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入宫中?
假山后的孟琯远远瞧着他们二人,说的话自然也传入她耳。
阿蛮,竟是宋桀么?原来那日,她射下的信笺,是刘卿仪寄给宋桀的。
怔忪之际,后背被人轻拍,她吓得心神不稳。立马回头看去,便对上了傅珩那一双深如秋水的琥珀眸子,月色为他镀上银边,更添了清冷之色。
“阿琯……”
他话还未说完,孟琯便一下子扑上来右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踮着脚直直地将傅珩压在了一旁的假山上。
“嘘!”她赶忙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珩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整个人背靠假山,前面则是身板娇软、扑在他身上的孟琯。
她踮着脚,呼吸洒在他下巴上,温热后又是一片酥麻。手捂着他的嘴,冰凉唇瓣与手心相蹭,带出心头深埋已久的悸动。
一双灵动的鹿眼对上他的,近得可以在他的眸子里瞧见自己。孟琯心头慌乱,赶忙将手撤下,想推着他胸膛想站稳当。
下一刻,傅珩不由分说地一把箍住她腰身,将还未站稳的她按进了自己怀里。
“别动。”他声音略沉,好似在哄人一般。
身体贴着身体,脸与脸靠得极近,从她身上惯有的龙涎香混合着姑娘家清甜的味道钻入鼻尖。
他动作轻柔,却又让她无法逃离。腰肢柔软纤细,心中贪恋之意升起,便能轻而易举牵扯出蠢蠢欲动的心。
孟琯一脸茫然,脸贴在他衣襟上,感受着他身体里传来的心跳,大脑一片空白。
耳根绯红,在夜色隐藏下,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能在他怀里烧起来。
“你,你怎么也来了?”她小声问。
他勾唇:“自然是跟着皇上过来的。”
孟琯正欲说话,却听见远处“嘭!”的一声闷响。
宋桀一拳砸在身旁的假山上,声音里是满满的戾气:“他凭什么要你嫁给那个狗皇帝!”
假山巍然不动,他的指节却被刮蹭的血肉模糊。
“阿蛮!”刘卿仪赶忙拉过他手去瞧他的伤,又仔细环视一周,怕引来旁人,“慎言,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宋桀欲再开口,却被刘卿仪摇头止住:“回吧,这里不能久留,被发现就不好了。”
他眼眸渐沉,将面前人的手合在掌中,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必不让你入宫。”他声音如絮,带着轻微的颤音:“回吧,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脚步声渐远,假山后的孟琯仍旧缩在傅珩怀里,模模糊糊地听了些远处刘卿仪和宋桀说的话,思绪便开始神游天外。
宋桀急着班师回朝,竟是因为刘卿仪要入宫为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