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第83章 人心(一) ...
-
雾山的天色渐渐黑了。
今天是八月一日的晚上八点,离雾山一族最重要的神女祭,只剩下了最后十二个小时。
雾山绫——不管之前的她叫什么,如今被大众、被她自己承认的,只有“雾山绫”这个名字——正跪坐在一间黯淡的阁楼里,等待命运时刻的到来。
毫无疑问,此刻的雾山绫是有些心神不宁的。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胸膛内的心脏因紧张而急促抽动。
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亲手做过这样的事——
杀人。
用毒药和谎言,亲手了结一个敌人的性命。
雾山绫曾经以为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她成为雾山族地实际掌权人的这些年来,被她直接或间接逼死的人,早已超过了两位数,而因她翻脸不认人而在背后崩溃恶毒诅咒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可她从来没有过恐惧,没有过害怕,因为上位者就该是这样的,杀伐果断,冷酷肆意。
她既然有幸获得了上位者的力量、地位和权势,那么她如每一个上位者那样使用这样的力量、地位和权势又有什么不对?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在意那些弱者的吠叫?
但,用计谋逼死一个人,和亲手杀死一个人……这二者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更何况就在五个小时前,她临时在心中下定决心的隐秘谋划,还被那个叫做花意缺的侦探当面戳穿过!
虽然很快的,雾山绫就将那个傲慢的侦探的注意力引向了老夫人那边,因为雾山绫清楚知道,那个可怕的怪物到底有多么凶恶残暴、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试图窥探它秘密的人,所以雾山绫确信,此时此刻,那个胆大妄为到胆敢窥视老夫人秘密的侦探,一定已经化作了后山森林的肥料、怪物的口粮!
所以,此刻,在雾山绫心脏和血液中奔涌的,一定是对自己阴谋即将得逞的激动吧?一定是对自己即将扫净道路上敌人的快慰吧?一定是对自己对女儿未来的美好生活的期待吧?
是的,一定是这样。
为了她雾山绫,为了她唯一的女儿雾山千雪,为了她们母女不会重新回到捉襟见肘的生活和人人都可以践踏的环境里,她一定要杀了雾山唯,杀了那个……那个善良正直到让人害怕甚至让人暴怒的孩子!
杀了那个让他人在见到她的第一面时就自惭形秽、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对自己的人生都生出痛悔的人!
这一刻,雾山绫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握,胸膛剧烈起伏,肩膀又一次微微颤抖了起来。
但随着脚步声响起,笃笃笃,阁楼的小门被敲响了,雾山绫神色迅速恢复了正常,轻轻拉开门,用她精湛的演技向门外的人露出一个复杂的、掺杂着茫然困惑与愧疚痛悔的表情。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小唯。”
门外,雾山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雾山绫,目光穿过对方的肩膀,在这个小小的、传说中雾山太一死亡的阁楼里扫视一圈,又在小案几上的烛火与两杯清茶上如蜻蜓点水、一掠而过,最后落回了绫夫人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昏暗摇曳的烛光里,雾山绫看到了雾山唯脸上近乎嘲弄的笑。
但只是一眨眼,那笑容就不见了。
雾山唯说:“是啊,我来了。”
与此同时。
雾山族地另一侧的宾客区里。
原本早早熄了灯躺在床上睡下的阿隆·佐伊,蓦地睁开眼,坐起身,眼底清明一片,没有半点困倦。
他来到窗前,推开木窗,目光穿过明净的夜色,清晰看到了天上高挂的残月。
——不对劲。
阿隆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里不该能看到这么清晰的月亮。
因为阿隆清楚知道,雾山上,是有雾的。
这盘绕在雾山周边的每一缕雾气,其实都是瘟疫的吐息,当然,是从封印裂隙里泄漏出来的、微不足道的吐息。
但是,无论如何微不足道,这些雾气的存在,对人类而言都是一种灾难,区别只在于灾难的轻重。
并且只要“瘟疫”还被封印在雾山上一天,它就永远不会散去。
可如今,雾气散去了。
这只代表着两种可能:
要么,是水灵的封印自动修复了,将“瘟疫”镇压得更严更深;要么就是“瘟疫”,逃跑了。
因为“瘟疫”挣脱了封印,离开了雾山,所以它那充满疫病与毒气的吐息,自然不会再盘绕在雾山上空。
所以,会是哪一个呢?
“总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阿隆正喃喃着,下一秒,他突然感到世界开始黯淡。
原本,在没了厚重的雾气遮拦后,天上的残月虽然冰冷,但却明亮,哪怕比不上太阳的耀眼,但也足以照亮旅人的前路。
可如今,月色褪去,大地迅速被黑暗笼罩。
当阿隆察觉不对、抬头向天空望去时,那一抹残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暗笼罩,就像是有某种无形之物迅速吞噬了它。
这一刻,阿隆瞳孔紧缩。
“朔月……”
他喃喃着。
“来了……”
一种异常的、半点月光也无的黑暗,笼罩大地。
不仅是雾山,甚至不仅是东国,而是每一个曾被月光走过的地方,都被黑暗取代!
然而,早已用科技力量将世界化作不夜城的人类世界,却并不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这样的微妙变化,唯有一些灵感过人或智慧过人的家伙们,会在此刻抬头望天,惊疑不定。
“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喃喃低语。
“天上的月亮……怎么不见了?”
“今天的月相,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但无人回应。
同一时刻,雾山族地的阁楼里,雾山唯也像是感到了什么,微微侧头,想要看向窗外。
然而,她的目光尽头只有一扇木板封死的小窗,以及在小窗旁边絮絮叨叨、没话找话的绫夫人。
绫夫人或许觉得自己的演技精湛、觉得自己的表现完美无缺,因为她本来就是天生的歌者和天生的演员。
可她不知道的是,对于雾山唯而言,一切的表演都是拙劣不堪、漏洞百出的。
“……小唯,姨娘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时候,你还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你被弥生带到我面前来,怯生生地站着,白净的脸上哪怕是冬天也看不到半点皲裂,衣服干干净净的,手指甲里一点黑灰也没有,一看就知道被养得很好……”
小孩子的皮肤是很嫩的,小孩子的衣服是很容易脏的,小孩子的指甲缝是格外容易藏灰的,养过孩子的绫夫人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
可当时年幼的雾山唯格外干净,格外乖巧,一看就知道是被爱意灌溉长大的孩子。
“……弥生把你推到我面前,告诉你,我是你的姨娘,也是你的伯娘,你叫我什么都可以,但你什么都没叫,只害羞地躲在弥生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看我,那可爱的样子,让在场的大家都笑了出声……”
雾山唯没有开口,只垂眼看着自己面前升起袅袅雾气的茶杯。
并且雾山唯知道,此刻的绫夫人,其实也在看着这个茶杯。
见雾山唯迟迟不肯开口,也迟迟不肯喝茶,绫夫人有些不安地搓揉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而后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
“……这件事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无论是当时你的表情,还是弥生的表情,还是在场所有人的表情,哪怕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当我回想时,它们都是那么清楚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清楚的告诉我,我们最开始是多么和睦的亲人……可我们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
烛光里,绫夫人的眼里开始闪烁起了泪光。
“是因为‘雾山太一’,对不对?我知道,姨娘一直都知道的,是因为‘雾山太一’,一切都是从‘雾山太一’开始改变的……我开始恨你,恨我妹妹的女儿为什么要对我可怜的儿子见死不救,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针对你,可直到前段时间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直都——”
“绫夫人。”
这一刻,雾山唯终于开口了。
她表情平静极了,一点都不像是被冤枉了多年的受害者的样子,或者说比起平静的雾山唯来说,满脸泪水的雾山绫才像是那个遭受了多年指责和冤屈的人。
但雾山唯并不在意。
她在这个晚上、这个阁楼里第一次开口,第一次打断了绫夫人感人泪下的“自我剖白”,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绫夫人,你恨我。”
绫夫人心脏一跳,急急辩解道:“那都是因为——”
雾山唯不给雾山绫狡辩的机会,说:“不,不是因为‘雾山太一’,不是因为‘雾山千雪’,甚至不是因为‘雾山绫’……你在你见到的第一面就在恐惧我、憎恨我,恨不得我立即死去。”
顿了顿,雾山唯问:“为什么?”
这一刻,绫夫人瞳孔一缩,表情僵在脸上,有瞬间的狼狈和多年谎言被一朝戳穿的茫然。
是的,当然是茫然。
当一个谎言在心中说过千遍万遍后,不但他人会被骗过,就连自己都会被骗过。
这么多年来,绫夫人一直告诉自己,自己痛恨雾山唯是因为雾山唯太过可怕,一眼就戳穿了自己和自己女儿身份的真相,所以为了保护她们母女,她们必须要把雾山唯一家赶出雾山家。
这是正当的自保行为!
后来,当雾山唯重回雾山家,而老夫人的遗嘱律师又告诉绫夫人那个老怪物将一切产业都留给了雾山唯时,绫夫人又告诉自己,自己必须要杀了雾山唯,因为只有这样,雾山家的重要产业才不至于落在敌人的手上、成为敌人攻击自己的工具。
这是合理的防备行为!
绫夫人一直都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并且她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可如今,雾山唯只用一句话就拆穿了绫夫人的自我欺骗。
——不,错了,没有那么多的借口,没有那么多的理由,更不是为了任何人。
她只是单纯地在见到雾山唯的第一面时,就憎恨着这个孩子。
这一刻,绫夫人的手终于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而很快的,这样的颤抖爬上了她的全身,甚至让她的牙关都开始咯咯作响。
但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雾山唯说:“我知道,雾山家的有些人可能会以为,绫夫人你针对我,是因为老夫人的遗嘱,那个遗嘱律师似乎把‘雾山唯是老夫人遗嘱最大受益人’的消息传播得到处都是,相信的人也非常多……
“但这里面应该不包括绫夫人你吧?毕竟,作为雾山族地实际的掌权人,你怎么可能相信一个怪物会给人类留下遗嘱呢?”
片刻的沉默后,绫夫人抬起头,颤抖的唇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