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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一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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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回-情痴成空承昕终言弃,疑窦暗生煜王设计谋
建章宫内檀香幽幽,一月白色宫裙着装的女人跪身于蒲团之上,纤白手指尖拨弄着菩提子佛珠串,口中念念有词。其面临之处,一尊白玉观世音像眉目深垂,手持净瓶杨枝,悯视众生。
宫外石卵小径上穿行一杏黄身影,身后一众内侍随行。
宗政羕来到建章宫门前,倪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梵音连忙迎上来,恭敬行礼道:“梵音见过太子殿下。”
水蓝宫装,端和清丽,也是个辨不得年龄的美人。
宗政羕微笑道:“敢问梵音姑姑,母妃此时可有空闲?”
“娘娘这时还在内阁中诵经,估摸着马上就到时辰午间小憩了,不如殿下先到偏殿歇息片刻?”梵音答道。
“也好。”宗政羕答。
梵音吩咐旁边的宫女备茶,径直领宗政羕走到偏殿。
建章宫宫中布局严谨,阁殿分明,主殿正厅金雕银筑,辅之以椒房大礼,非寻常宫嫔可得。而两旁镂空架隔多配以佛像檀骨,玉露青竹,可见其宫内主位之人为释家虔徒,非凡俗人物。
“母妃近来可好?”宗政羕就座后问向梵音,一贯的日常问话。
梵音上前奉茶,笑道:“娘娘安好,先前听闻殿下得入东宫之后喜不自胜,直说菩萨保佑呢……”
宗政羕对其道:“母妃统摄后宫辛劳,平日也多亏你们照拂了。”
“殿下这是说哪里话,这都是奴婢们的本分。”
梵音这边话音刚落,着月白宫裙的女人莲步轻移,转入偏殿门,只见这女子云鬓高耸,妆容淡淡,额上饰以洁白的梨花花钿,正衬得鬓边一支玉兰步摇,神情宽和,一时竟看不出年纪。
“娘娘。”梵音颔首。
“你先下去吧。”倪贵妃吩咐道。
宗政羕看着倪贵妃依旧是一派雍容模样,脸颊丰润,心下稍安,行礼道:“给母妃请安。”
“皇儿请起,”倪贵妃温声道,看着坐于面前挺秀有礼的太子,骄傲之色漫溢于眼。
宗政羕歉声道:“儿臣近来公务繁多,没能抽出时间来看望母妃,实为儿臣之过。”
“你有这份心便是,”倪贵妃笑道,“就当是风头之日避避嫌,也不是什么坏事。自闻皇儿受的消息后,母妃知道你身边需处理的事务繁多,也不敢相扰,但心中也着实为皇儿高兴。皇儿日后定要勤于政务,为你父皇分忧。”
“儿臣谨记。”宗政羕顺口应道,“母妃平日操劳后宫事务,也要注意休息。”
“好,”倪贵妃露出些欣慰笑意,“倪相参政多年,于朝中事务甚为熟悉,平日有疑难也要多向他请教,不要鲁莽行事。”
宗政羕说:“是,前些日子儿臣倒是去了相府一趟,和舅舅见过了,还看到了昕表妹……”
倪贵妃见面前年轻面庞透露忧悒之色,心中已知晓几分儿子想法,叹道:“你兄长闭门这一年,昕儿也为之忧心不已。大哥先前还递了家书说明这事,我先前也无能为力,只能时常召她入宫,开导开导她,不过效果确是微乎其微,唉,这孩子……”
宗政羕不语,只微微蹙眉沉默,清隽脸庞依旧忧郁。
倪贵妃知他心思,见他仍旧这副痴情模样,又劝道:“昕儿自小性格倔强耿直,是个有主意的,你若用你身份威压逼她从命,只怕她还要抵命不从,再生事端。而且她现在这性子,将来待你登位后也难以母仪天下……世家闺秀中佼佼者众多,你若想纳正妃,母妃自帮你留意着个中出挑的。”
宗政羕平视着其母双睛,道:“儿臣自小少与人争端,学业处事多听从母妃和舅舅安排。只在此择选正妃一事上,依旧想要自己做主。”
倪贵妃稍显不满:“你身为储君,担负苍生社稷,你个人的小事便是天下的大事,如何能整日沉浸于儿女私情之中?天家中人,本就无甚自由。专注政务、平衡朝臣方是为君正道,儿臣可不得用错了心思。”
“是,”宗政羕苦叹,“……就像母妃入宫也只是增强倪家势力,并无情谊。”
他说时随心,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然而说出来的话又难以收回,抬首去看倪贵妃脸色,起身目现愧色:“儿臣失言,请母妃降罪。”
“情谊与否,本不在于外人,更不在于人口言说,”倪贵妃温和面目倒是无甚变化,只淡了几分音调,道,“君子仁被天下,自不会独属一人。你如今已享受无上尊荣,自然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仁被天下,却吝啬到不肯予以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真能算仁吗?”宗政羕固执着眉目,喃喃道。
倪贵妃见其怔愣,继续谆谆言道:“皇儿,你要知道自己的使命如何,若你只是寻常贫家子,母妃自然希望你能够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可你的背后不仅是天家,还有倪氏,更是整个燕国百姓。这不是你可以选择的,但你要看到有多少人为了你这个地位而历经几代人的付出与奋斗。你若还不肯知足,那可就是贪得无厌了……”
见宗政羕依旧垂首,倪贵妃轻声复言:“男儿行于世间,自当以功业为主。你出身皇族,已是万人之上,将来通天御民,更是众望所归,这便是天命。”
宗政羕低声呢喃:“天命……”
“分离聚合皆前定,因果业报,轮转不息,”倪贵妃将掌心轻覆于宗政羕手背上,温言道,“皇儿,你只是太累了。母妃知道你近来忧心操劳,慢慢来,母妃永远相信你,支持你。”
宗政羕垂首的动作僵滞一刻,随即他又放松了筋肉。
“知道了。”
倪贵妃打量他独子神情,转又换了话题,道:“你近来可日日有向你父皇请安?”
“是,儿臣不敢于小事上懈怠,”宗政羕答道,“前些日子父皇夸赞儿臣于书画上进益卓著。”
倪贵妃神色中漫上些不满,低声道:“你父皇有闲暇心搞些文玩字画是他的乐趣,从前你为了讨你父皇开心学着这些东西母妃不拦你,可今后你既然有了正事,就离这些文人雅士的闲趣远些,多向丞相和宫中的帝师习些治国通法才是你应当做的。”
“母妃的意思,是父皇所做的也不是正事了?”
见其子少有的言语包含顶撞之意,倪贵妃也丧了些耐心,道:“母妃同你所言,是告诫你如何做同身份相关之事,一码归一码,你父皇纵然有闲心,也是因现在燕国国内太平无忧,其中如何也少不得你父皇的功劳,他有名享乐,你的名义在何处?”
“儿臣口无遮拦,请母妃降罪。”宗政羕从一瞬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连忙道。
“无事,你只是近来太累了而已。”倪贵妃并无苛责之意,随即命下人又端上来些新鲜点心。
宗政羕又略作休整便告辞离去,他出殿后即冷下脸色,跟随的内侍佟秀见他表情,已觉察到几分,便不再言语默默抬脚跟上。
宫路蜿蜒,又有不时突兀起来的鹅卵石绊住脚步。
太子身后的另一个官阶较低的小太监躬身紧跟着前面人,被绊停了一下,连忙稳住了身子。鸟鸣喧闹之间,他仿佛听到他主子在前面说了什么话,迷蒙不清,他也不太明白:
从来如此……便对吗?
“娘娘。”梵音见太子离开后,倪贵妃只低低啜饮着茶水,姿态悠闲,但多年服侍的经验还是让她从倪贵妃饮茶时下撇的嘴角看出她的隐约不悦,“还有什么吩咐吗?”
“去叫人出宫把二小姐请过来。”倪贵妃淡淡吩咐道。
“是,”梵音领命,忍不住问,“刚刚太子殿下这样……”
“羕儿还是不够成熟,”倪贵妃扣上茶盖,上挑的眼角犹显风韵,“现在还为儿女私情所扰……等他将来经历些事情就明白我的苦心了。”
梵音道:“娘娘,太子殿下正是少壮年纪,气血方刚的,偶尔思恋姑娘也是正常的事。”
“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倪贵妃言语已是冷淡下来,“……即便是陛下,也有挂念之人,但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这后头的路,可就轻易被人利用了。在这点上看,羕儿尚且不如陛下肯做得决绝。”
梵音知道些许内情,不敢多言,只劝道:“二小姐到底是咱们倪家的人,就算真的是亲上加亲,也未必是什么不好的事,娘娘也不用急于否决……”
梵音正说着,便见倪贵妃款款起身,走向内间,留下话:“本宫累了,梵音,吩咐人在殿外守着,没有要事莫要进来相扰。”
“……是。”
午后,赤甲兵营门口一阵吵闹声起,引得几个兵士在后方围观。
“姑娘,军命难违,军镇重地,不允许女眷进入。”守门兵士向一红色骑装女子解释道。
倪承昕心知这是燕军精锐,也不便直接动手,便说道:“我要见煜王殿下!”
兵士面上讶异,说道:“那姑娘你也要先留下名姓,待人进去通传。”
兵士见这姑娘衣着不似平常人家,平日里兵营也不见有女眷前来。若换了何处的地痞无赖,一把打走赶跑也就算了,只这么个人物突然出现,打也打不得,骂也不敢骂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倪承昕面露难色,告诉真实姓名煜王自是拒不回见的,可这营中守卫森严,也无处可溜进,她商量道:“军爷,我给你银子,你就让我进去一趟……我马上出来……”
不等说完,就准备从一旁的守卫缝隙中溜进去。
“哎……姑娘!”守卫兵士一把拦过去,为难道,“私自放人入行是违反军规的……姑娘也饶了在下罢!”
正当为难之际,倪承昕转头在营内远处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欣喜大叫道:“哎!你!”
刚一同吃过午饭,唐阑掺着付尘从炊食营中走出,准备回自己帐中休息,猛地听到远处女声叫喊,心中正诧异这兵匪营子哪来的女人,扭头一看发觉一红衣姑娘正朝着这边看来。
唐阑一愣,付尘也察觉到这动静,顺着声音来源看去,熟悉的红色娇妍夺目,他顿时认出了这是曾在街上帮他指过路的相府小姐,先前在府上都未找到机会道谢,未曾想这么长时间过去竟在这里会面了:“居然是她……”
“嗯?你认识?”唐阑转头,诧道。
“嗯,”付尘随口应道,“曾经有几面之缘,没想到在这儿能看到她……”
唐阑提醒道:“子阶……她好像在朝你看啊?”
付尘看到女子招手,点头愣道:“嗯……过去看看罢。”
二人走过去,听到这姑娘顿时大喊:“那个是我哥,我哥在这儿当兵,我来看我哥总行吧?”
那兵士扭过头,也是一脸惊疑看过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付尘一愣,不知如何开口,看到这相府的小姐眼珠子左右乱瞟,边摇头边挤眼,更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唐阑见状不对,一手搭上付尘肩膀,忙道:“对,这是我妹妹!今天来看我的……”
倪承昕停止了动作。
“你不知军中不许女眷进入吗?”兵士正色道,对这两人的不守规矩很是气愤,又转向红衣姑娘,“那你刚刚吵吵嚷嚷要见煜王殿下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那是自小仰慕,想顺带来一观,”倪承昕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忙道:“是我主动来的,没告诉我哥,能让我和我哥说句话吗?就几句……”
女子姿容艳丽,俏皮可爱之色在阳光下熠熠,兵士目光一晃,无奈摆摆手。付尘随倪承昕到一旁,先拱手作礼,隔了些许距离,问道:“小姐怎么在这里?”
倪承昕急道:“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付尘缓缓一笑:“但说无妨,付子阶定当竭力。”
倪承昕禁不住朝他身边人瞟了眼。
付尘转首,道:“唐阑,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未及唐阑那边回话,倪承昕急道:“不必了,不是什么秘密,我赶快说罢。”
女子无奈道:“我着急想见煜王一面,听闻殿下这几日出府后都留在军中……但军营管理森严,无处可入……”
“这……”付尘有些不明所以的无措,显然是没搞清楚情况。
“煜王?”唐阑接话道,“我刚刚看见殿下刚刚随贾提督到他府上议事用膳了。”
“啊?”倪承昕脸上浮起踌躇神色,垂首失望,压根没向唐阑这边看。
付尘劝道:“现在去应该也还来得及,说不定能堵上……”
倪承昕连声称谢,自始至终焦急踟蹰之色漫布于面,闻言不作停留,立即转身离开,一抹红影迅疾远去。
唐阑又悄悄凑近付尘,问道:“这姑娘究竟是谁啊?”
付尘低语:“是倪相的千金。”
“嗯?”唐阑转向他,想到在京畿时得知付尘为相府中家仆收养,后来入军,“怪不得你们认识……真没想到呐。”
付尘不在意地喏喏答道:“算不上认识,只是街上偶然碰到,受她相助罢了。”
方才女子唤那一声“哥”,反倒教他算及这姑娘同他实则能称得上些许血缘关系,只是着实差了辈分。
青年暗自低首苦笑两声。
“看起来挺好看……”唐阑目光悠远,喃喃道,“入军这么久,我都快忘了女人是什么模样的了,今天乍一见……果真是富贵人家的闺秀,足够不俗,比红香阁中的姑娘还美上几分……”
“你说,她一个出身富贵的女儿家,为何要来找殿下?”唐阑问。
付尘未语。
“看来……这明日军中就得有些流言蜚语私下相传了,”唐阑搭上付尘肩膀,没看他神色,接着自顾自叹道,“……反正我只盼着早日使南蛮归服,战后归家,娶个媳妇儿好好过过太平日子,你呢?”
付尘眼睛黯淡,午后细碎的光影滴答在他的眼睫上。
贾允私宅毗邻煜王府邸,因煜王府之大,反倒是将这处原本相连的宅院变得偏僻许多,人影匿迹,听取虫声一片。
雕栏掩映间,男人阴沉的面目第一次迸发出浓盛的寒意,没有在人前的遮掩抑制,料是对面的贾允也有些沉不住气。
“竟会有此事?”贾允眉目深皱,似是难以置信。
“呵,”男人勾起冷笑,如坚冰一般的声音言道,“原因有二:其一,即便雨势瓢泼,人形昏乱,我也大致能够辨识出是身后拱卫的辅军方向,蛮夷此时还未全部尽数杀入阵中;其二,同是身中毒箭,为何只有我归营存活下来?这么致命稀罕的毒,苻璇就这么肯下血本一连制出了这么多?哪怕后来前去检查尸首时亦有同中此毒之人,但究竟是毒发身亡还是有人刻意掩饰,虽是死无对证,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两字二人心知肚明,却两相静默。
“当日天降大雨,确实浇灭了袭营时的火势,给了蛮兵喘息时机,但仅仅是如此吗?” 男人开口,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呵,有些事责怪天意,不过是不敢直面背后的人形丑陋罢了。你当初编的那些借口骗骗旁人罢了,何必罢你自己骗进去,大雨大火再烈,可没蒙住我的眼。”
贾允沉默,自省当初言及的毒箭暴雨确实有遮掩细节之嫌,后来木已成舟,他总想着如何倾力挽回,向前补救,却没想过再去深究从前。然而料是他在朝多年,见惯谋杀陷害之事,此时此刻细思也是心惊肉跳,满腹惊惑,道:“殿下既早已知晓,那……有何谋算?”
男人冷言:“多年来苦辛也不过是表面口号,无济于事。内贼既生,外患未消,倒不如趁机逆转思路,以乱行乱,险中求生。”
贾允知晓宗政羲少年寡言,根子里却是心思纯良,不屑与人争辩,哪怕自幼不受陛下宠爱、被遗弃于宫落都并未让其消沉半分,直至其母逝世后性子才多了些暴戾。多年行战,这种暴戾早已被掩藏进对蛮敌的仇视之中,以至于旁人都忘记了他原本的个性上的尖棱。
旁人不晓得,贾允常于其身边,却能体会到,这短短年岁间,青年原本表面上的不屑和蔑视早已形成如今男人这内里刺入骨脊的寂然,故而外观平静,内视则是困兽绑缚,濒至癫狂。此次不虞之灾则更将那蛰伏甚深的猛虎唤醒,若是任凭其逃脱,后果难料。
贾允知自己虽能看到其心境,却难以理解他将会做的行为,犹豫再三,还是皱眉开口说道:“我虽暂无良策,却——”
“莫再说了,”宗政羲打断,“此事不容商讨,新仇旧恨,迟早要一起清算。”
“那你可想过自己的后备为何?有何筹码?”贾允逼问,“若是最后两方受难,腹背皆无可搏之底,你这样,无非是自寻死路,成败,都无半分好处。”
宗政羲抬首,贾允脸颊眉额于这些年愈发显了些许苍老之态,但神情依旧如往常般温厚坚毅,他心底蓦地一软,转过脸不看他,道:“我意已决。”
贾允的话在宗政羲那里或许比皇帝的话还要重上几分,但如今也难以劝说,只恨天道难测。
“噔噔!”
就在这抑郁沉闷气氛中,突然被清脆叩门声打断,二人不约而同看向房门外。
门房下人低声仓促通禀:“启禀殿下,相府的二小姐求见。”
二人心中都是一愣,不明白这此时此刻过来能是所为何事?
宗政羲还未及拒绝,门外人便挤进来。下人见拦不住,慌张朝屋内看去,
红裙怒放,伴着阳光映暖一室暗影。
“殿下……”倪承昕一双水盈盈的晶目直直地望向男人。
宗政羲适才隐怒尚且未消,眉心皱蹙,冰冷眼色不由得让倪承昕心中一滞。
“何事?”
若论单独交谈,这也算他二人第一次,倪承昕没想到特地选了个晚间休息的饭点时间却仍旧撞上其正在议事之机,不禁有些乱了方寸。
她提前已经预想准备了许多,但时至关头,原本准备的一腔说辞竟被他这切实在眼前显露的气势给压上不少慌乱,一时间竟忘了大半,她暗恨自己无能,仍是硬着头皮怯声道:“小女……有话对殿下讲。”
宗政羲打量她一瞬,冷言道:“倪相便是如此教导你礼数的?”
倪承昕愈加不知如何言语。
贾允趁机和缓道:“不如下官暂且避下……”
“不必,”宗政羲拦下他,又看向前方女子道,“有话直言。”
倪承昕回过神来,直起身子言道:
“小女自知多年企望已是无果,今日却执意倾诉完全。”
“小女自幼闻听殿下战功威名,多年前于幼时有幸在殿下班师回朝时于绣窗一瞥,难自相忘。小女深知殿下深忧国患,不耽于儿女私情,只是小女一厢情愿,仍不甘于此,特来一问:若殿下身边缺少照料之人,小女愿弃名而从,终身跟随殿下。”
宗政羲原先怒气早已敛了大半,却也依旧一段冷淡态度:“你既已知答案,便不必特来问询。”
倪承昕眼睛莹光闪烁,接着道:“殿下居家一年,小女也思虑良多,将心比心,小女不愿他人将意愿强加于己,也不愿再给殿下徒增烦忧。只是小女从前不信天命伦常,对任何事都愿挺身而试,却于终身大事上屡遭挫败,若今日心愿终究未成,自此灰心了断,顺从天意不复再言。”
女子眼神已是相挟破釜沉舟的决绝。
宗政羲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真正想要的,总有办法可得到,认命与否,本就与本王无干。你年纪尚小,无需为自己找寻借口。”
倪承昕竟是禁不住的笑了一声,眼中凝成的一滴清泪终跌于地,朝后退半步,双手叠扣,极沉极缓地向下福身,俨然一副淑女端庄,说道:“小女告退,恭祝殿下金安。”
倪承昕直步退出房门,转身伸袖拭干泪水,抬头望向光照炽烈的天空,面容似喜似悲,更似无喜无悲。
见倪承昕退下,贾允不禁叹道:“这小姑娘倒也是真性情,殿下何必如此厉色?”
宗政羲冷言,狭长眼眸不含温度:“她告慰的不是我,不过是她的索求与执念。这何尝不是一种利用?只是她年纪尚小不自知罢了。”
贾允不再多言,又转了个话题:“听闻昨日殿下归营时提起轻骑兵培训一事,那付尘初出茅庐,竟也受到殿下青睐。”
宗政羲不以为意:“他身有南蛮血统,身形轻捷,适于机动行军,军中目前倒是少有。”
“蛮人轻贱,他能有本事进来,显然也是有些手段。”
贾允总觉得他这话有些莫名的影射含义,又淡笑道:“我倒觉得他看似一副温吞模样,却又时时在练武时露出几分反差的厉色,呵,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表里不一,心思深沉,”宗政羲下颌线条冷硬,言道,“将他置于廖辉麾下,先挫挫他的锐性。”
“昨日殿下在军中严惩将士一事,已足够军中上下警惕心理了。”贾允道。
宗政羲道:“这下子你也相信军中这些人心里早就蠢蠢欲动了罢,我根本未使上什么大动作,就能因为一件小事在军里闹起来。”
贾允心中承认宗政羲所言为实,却又不免叹息不已。自他闭户之后,心中的疑忌心要比从前增上许多,虽说这易于警惕他人作乱,但同时不免令其终日心疲,不是长久之计。
贾允无奈叹道:“殿下也莫要时时这样以恶意揣度他人……那付尘小时候是个家境衰落的,这样的孩子显出些防守心思未必有那么怀恶。人人都有掩藏心思的时候,关键还是要看他本性究竟如何。”
贾允双眉坦然,时常带着忧色的眉目此时也耸下来。
宗政羲抬头看他,笔直的鼻梁恍似寡情,道:“你总这样善待他人,别人可未必也总这么揣度你。”
贾允不以为意:“只要坚定自己想要做的即可,何必如此在意他人眼光。”
“我不犯人,敌便不犯我么?”
见宗政羲眼底阴翳又生,贾允轻叹了口气,只得止了话题,道:“殿下先随我来用膳罢。”
倪承昕自贾允府宅出来,便在相府内得了贵妃要她入宫求见的消息,草草休整一番,便匆忙进了宫闱。
傍晚到达建章宫时倪贵妃正在桌前给一盆花叶剪枝。
“姑母。”倪承昕依旧一身红色宫褶裙,仍旧的艳丽非常。
倪贵妃看着原本风风火火的张扬姑娘如今渐趋沉静下来,也是一叹,缓笑道:“真是及笄长成大姑娘了,也不像原来那样到整日吵闹着进殿了。”
倪承昕也笑,趋至倪贵妃身旁:“这也是到了宫中才不敢造次,姑母倒是一如既往的雍容端庄,不像我,爹爹整日总嫌我胡闹任性。”
“你还是活泼生动些更可爱,”倪贵妃呵呵一乐,“我先前听闻你因羲儿一事闭门,也不敢打扰你,如今羲儿总算出户行事,才想起来叫你来聊聊,果然这时候能唤得动你了。”
倪承昕一愣,不知这太子、贵妃母子两个为何皆以为她是因宗政羲而自行缩居于家,于是不动声色笑道:“您这都是何处听得来的消息呐……”
“还能有谁,”倪贵妃笑嗔道,“还不是你爹寄到宫里的家书里头说明的,你爹让我给你留些缓和时间,不让我私下约你进宫。”
“您不能老听他的……”倪承昕扑到贵妃怀里,像幼时一般撒娇道,“姑母以后想见我就直接传信出宫就好,谅我爹也不敢违背您的指令,正好让我进来散散心也成呀。”
“多大人了,”倪贵妃指尖轻轻点了下怀里侄女的脸,笑道,“宫闱也不是菜市,你总进来也要落人闲话,除非你以后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倪承昕身子一僵,从姑母怀里探出,正对上她一双娟好但已经沾染岁月污尘的眸子,不禁揣度起是否是太子早先便对其母表露了心迹,迟疑中又端坐回原处,收了原本玩乐的模样。
“姑母客气了,我生母早逝,自小一直把您当母亲的,您若有事叫我来我肯定不会借故推辞,您如果觉得于礼不合,昕儿也不是小孩子,肯定不会让您为难的。”倪承昕正色道。
倪贵妃暗自松下口气,又轻轻拢起她垂落的鬓发,道:“果真是成熟了不少,昕儿,那你现在对羲儿……可还抱有念想?”
倪承昕笑笑:“煜王殿下天纵英才,心系家国,我自是配不上的。我无所他求,只希望将来能够自主择一良配。”
女子这突然转变的态度令贵妃都是惊讶不已,毕竟这姑娘自小对所求所念都是势在必得的,如今这放弃地坦然,难道真便如她所想,仅仅因为煜王身残而轻易放弃了原本想法,倪贵妃笑道:“你如今能想得这么开,倒教姑母我不适应了。”
倪承昕不免想到今日宗政羲同她几句话,神色黯然道:“对殿下,起初我的确报以仰慕之心,只是闭门一年也不仅仅因这一件事……我过去总以为只要我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不能得的,也可从其他人那里夺回。可如今……我却发现或许真的有人力所难及之处,从前是我偏执了,只得接受现实。或许也未尝是一件坏事,想必他也会接受。”
倪贵妃点点头,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倪承昕垂下头,面上神色昏混。
“昕儿,我礼佛多年,自知世间事无法尽如人意,便不再强求,”倪贵妃觑她神情,叹道,“羲儿当年未曾在我这里待久便入军了,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这宫里还少有能说得动他的人,你现下能看开自是不错,姑母将来替你瞅着京中好人家,这终身大事,便不必再总是忧心了,嗯?”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