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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一二九回 ...

  •   第一二九回-高掌远跖破局立鼎,癫魔疯妄诫许死生

      叩门声起。
      晁二进殿禀报军务,打断房中谈话:
      “大哥,獦狚铁骑余下两千胡兵已调至京郊大营。”
      “好。”付尘叩了叩桌面,沉声,“帝京既已就位,即可启程。”
      赫胥暚在旁道:“不等六省消息确认了?”
      “不必。”付尘止住,“左右就这几日的事,有消息随时递令。”
      赫胥暚仍忍不住道:“……兄长当真放心让旧燕太子再掌大权?”
      宗政羕数日前议定后,便被册为燕王,兼摄朝政。廷臣百姓都明白此举何意——连旧朝太子都甘服新廷,谁还能再举燕旗生事?若有叛乱,便是存心坏天下安定。
      “铁骑两千胡兵驻留在此,他们不敢妄动。”付尘声冷,“军权在手,纵有心思也翻不了天。待巡行回来再细察不迟。何况朝中尚有我们的人,真有异动,瞒不过。”
      赫胥暚蹙眉:“可我听闻一些旧臣私下说,邵潜在旧燕时便是燕王的人……兄长令他与燕王在朝中对峙,是否……适得其反?”
      “不。”付尘抬眼看向她,“燕王与朝臣不同,他曾是皇族,自视为主。只要他眼下无称帝之心,眼界便远超诸臣。我记得阿暚提过,当年宫变串联江东军时,燕王曾暗中相助。你觉得他是野心深沉之人么?”
      “面上斯文、暗里作恶的人太多了,我辨不清,不能以此为准。”赫胥暚神色肃然,“兄长须掂量清楚。”
      “信我。”付尘安抚道,“至少眼下看,燕王助益良多。关键是,他比这新廷任何人都更明白我想做什么。”
      此前他所拟燕土六域之政,经宗政羕与朝臣细议,按框架分为南北六行省,统归行政区划。各地胡部军将另授监察刺史衔,与委派的参政长官共掌一省军政。
      此外,各省界略作调整,从依山川形便改为犬牙交错,以防地方长官与掌军刺史勾结,日后割据。
      诸般举措看似细微,付尘细察便觉其中深意。眼光之长远,格局之宏大,令他暗自惊叹。何况有宗政羕旧日身份为凭,各地政臣闻讯,新政推行也顺畅许多。
      付尘微叹:“……阿暚说得不错。旧日燕廷多传燕王乃权臣傀儡,如今一观,实非如此。”
      赫胥暚思量片刻,只得认可:“那兄长此次巡行六省,从何处起?”
      “黔南。”付尘断然道,“首去黔南。”
      又想起一事,下令:“晁二,唤三郎来,有事交代。”
      “……是。”晁二抬眼看他一下,退出殿外。
      付尘垂眸看向桌上自绘的六省舆图,心中再度细划。
      “兄长。”赫胥暚犹豫片刻,瞧着他颊边愈显嶙峋的颧骨,低声打断他思绪,“……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付尘一滞,握住她绞紧的手指,只避言道:“没到时候……不会的。”
      赫胥暚心渐沉下去。其实不必他亲口确认,他每日状态如何,她都看在眼里。这般模样,岂是常态?
      “兄长答应我,若到那一日……必提前告知。”
      “一定。”

      付尘了结帝京诸事,便通令上下,即日起巡行六省,亲察政令施行。若有弊政,当即面晤解决,依令赏罚。
      本就如履薄冰的各地官员愈发惶然,本以为调任地方可稍松口气,不想新主竟来这招。旧燕末帝在位数十年不曾离京,这新主行事雷厉风行,不循常理,不知要折腾到几时。谁也不敢此时妄动异心。
      首站避开更近的渭南,乘船速至黔南,自有付尘的考量。
      一来黔南为六省最广之地,据黔川沃土,实为国中粮仓,地位枢要。故此前遣将时,特将资历最深的孙广调任此处,以示倚重。二来,也要特访故人,再议旧事。
      抵黔南两日后,秋暝山庄便接传信。金铎也不避讳,带着手下成百佃农侍从夹道相迎,比付尘所带随从还多。给足面子,也摆足架势。
      “您里面请。”金铎笑迎众人入厅。
      此处风光依旧,湖光山色浸着悠然清味,令人不觉松了心神。
      落座后,金铎略一打量,笑容淡了几分:“经年未见,本以为成了富贵客,怎么还是一副劳碌相……可是患了病?”
      “金世伯。”付尘无心周旋,直截了当,“我来寻您,有要事相商。”
      金铎闻这称呼,手中摇扇一抖,怔了一瞬,笑道:“……我不知你们规矩,如今称声‘陛下’应当不为过罢……还是莫折煞草民了,这声‘世伯’担不起。”
      “您与我爹是故交,当年没少帮衬军中,一声‘世伯’不为过。”
      金铎凑近些,低声道:“你同我讲句实话,我在此听到的那些风声……可是真的?提督他……是胡部的人?”
      “岂能有假。”
      金铎撤回身子,面色变了又变。付尘知他未料此讯为真,容他消化。
      静了许久,金铎重挂笑意:“可你这小崽子又有何居心……上回可是带兵来我这儿抢粮了,到底是兵匪出身,手脚麻利。”
      “事发紧急。”付尘道,“眼下粮食一时补不上,朝廷先拨银两补贴。”
      金铎自然晓得这银两不过做个样子,同等价额哪那么容易补?也不追究,只道:“那你今日前来……”
      “世伯可知,冯大人已辞官了。”
      “知道,他前些日子传信说要过来。”金铎笑道,“这老顽固,总算待不下去了。”
      “那您自然晓得他先前在朝中试行的财权变法罢。”
      “知道……他那法子太硬。若非厘金税定得过高,袁家何至于最后跟他闹翻,还叫韩大人都掀出老底,落得那般结局。”金铎喟叹,“但凡这老顽固当初松口,也不至鱼死网破,各不安生。”
      “除那些外,还有特给您这庄子提的几项提议,世伯可还记得?”
      金铎恍然打量他几眼,笑了:“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无功不受禄。你这声‘世伯’,要价可不菲。”
      付尘不语,只看着他。
      金铎沉吟片刻,忽又嬉笑:“你可知冯儒为此事前后跑了多少回?说来也有趣,能叫他一直惦记。”
      “可您也不比他软让多少,不也一直咬死不松口么。”付尘淡道,“所以我亲来,看看您是否肯让步。”
      “那胡主的自信在何处?”金铎眸底隐现冷意,“就凭这声‘世伯’套近乎?”
      “正是。”付尘定声,“我与我爹相处不久,论年月,倒是世伯当年与他相交更久。我爹究竟是何人,您比我清楚。且不论他身份,在燕廷时,世伯是枢密院掌臣,属文官之列;我爹一边涉军务,一边调停政事。那些年军中批财放粮之任,虽有世伯规划,可我爹如何斡旋军政矛盾、又如何成了朝中军内靶心——这些,您不可能不知。”
      “我重提旧事,非为拿我爹的事乞您怜惜。只是他当年未成之事,我如今意图再行革治。无论结果如何,我必得一试,请您成全。”付尘续道,“就您这山庄现状,垄断私产的土地多有空废,朝廷眼下也未必能调足银钱赎买。我可暂请您任司农之职,不必赴京就任,享朝中俸禄。”
      金铎神色稍动,面上仍道:“……这朝俸我也不是头回得,有何稀罕。”
      付尘沉目看他:“关键在于,您若肯放一部分土地,许农人私流,耕种效率自不必说,人口户籍、荒田赋役诸多问题皆可缓解。只要您肯做这表率,其余田庄富户自有劝说的法子。我既单独找您,自然不会亏待。”
      “哦?”
      “五百亩。”付尘伸出一掌,“我给您留五百亩,秋暝山庄仍为黔川田庄之首,保您余生名利兼得,如何?”
      话至此,不容金铎犹豫。他微露威胁:“不瞒世伯,我这次是带兵来的。此事您若应下,皆大欢喜;若不应……也未必由得您做主。”
      金铎扯了扯嘴角,摇扇笑道:“这事儿你别来这出威胁,唬不住我……你若是能动武,早不在这儿同我废半天话了。土地农耕是国家根基,不是动刀动枪就能整清的……”
      “……您尽可试试。”男子眸中掠过阴狠。
      金铎瞧出这狼崽子被逼出急态,转了话头:“……其实这数月,我在庄中听了不少你的作为。不得不说,你这孩子,确令我刮目相看。”
      “但我有句话提醒你。”金铎手中纸扇一滞,转首看向付尘,缓声认真道,“想借胡部外力一举肃清军政矛盾,是奇招,更是险招。这天下,说到底既不是胡人的,也不是燕人的,而是那‘几个人、几群人’的。其中隐患、凶险有多少,你须好生掂量。千万别贪心失手……但也别像你爹,仁义过了头。”
      付尘沉下脸色,眯眸笃定道:
      “给足各方利益,再套个太平笼子封好,便无矛盾可生。”
      金铎点头:“……你能看清便好。”
      “所以您到底应是不应?”付尘显被逼出几分急色,不如起初恭敬,“我既不打算仁义,您也别仗势欺人。”
      金铎笑了笑,叹道:“……你别看我金铎跻身权宦数十载处处逢源,那多是我叫别人安心听话,少有叫我违心听人差遣的。如今告老还乡,竟是‘晚节不保’,破了例……”
      “您答应了?”
      “……真怕了你这狼崽子了。”碰上这般软硬兼施又有后盾的人,金铎无奈叹笑,却也不觉委屈,“连那五百亩都不必,给我五十亩,够身边人吃喝就行了……”
      这些年来,名利权财皆历遍,在这一方山水间安顿下来,功利心也淡了许多。有如此福气享尽乐事,也不枉年轻时挨那一刀、受的那些白眼罪苦。最后再以绵薄力帮衬一把后生,这一辈子,值了,也无怨怼。
      付尘起身,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多谢世伯。”
      金铎透过半开的门眺向远处,悠悠道:
      “提督的墓……该迁回胡羌了罢?改日告诉我地方,我去上柱香……”
      “您何时想去,我便派人护送。”
      “……不必了,我这儿人手车马足够。”金铎收回视线,转眸笑看他,“你这位置,该谋划大事才是。这些细枝末节,不必处处操心……没多大年纪,心放得宽,事管得广。难怪头发比我都白,也留心自己罢,该是你享福的时候了。”
      付尘兀自笑笑,未语。
      “……对了。”金铎忽想起旧事,“我记得上回听你说,还想等燕国事毕后以死谢罪?……眼下有正事,不必再念着了罢。你既叫我一声世伯,不管你是真心还是为骗我应事,就着我与提督多年交情,我勉强代他原谅你所行。旧日恩怨,都不必再计较了。你如今就照你所想尽力去做,若能安定下来,便是最好的了结。”
      见男子仍不语,金铎挑眉笑道:“怎么?该不会你还执拗从前罢……你这点实诚倒同你爹一样不肯变。但要知道,谁不曾犯错?哪怕是自私些,为着自己在世上轻松几分,也该谅解自己不是?”
      付尘垂眸,低道:“……您当年,拿这话劝动我爹了么?”
      金铎罕有地一噎,许久,悻悻道:“……你总得比你爹有些长进罢!若能见你过得好些,起码也叫我宽慰。”
      个中细情,付尘不愿再言,只道:“我明白。”
      金铎瞅他脸色,深叹一声。

      付尘行事利落,金铎这边一松口,即刻通晓黔南参政长官及各州州牧一同划地量议。冯儒虽已辞官,闻讯亦赶来协谋。
      付尘心知,农人一旦得利,这黔南行省便彻底归服新廷。更遑论随之而来的国库军粮之益。此事解决,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如何,可都记下了?”
      付尘扫过屋中翻册记录的属官,一派忙碌景象,又朝一侧核对的青年问道。
      晁三咧了咧嘴,为难道:“若带上川泽地形,两日时间怕是不够……此次清算,从好些田庄富户家里搜出不少未上籍、逃赋税的农人,先前记的数目都得重改。”
      付尘微蹙眉:“……这样罢,主力仍按计划西行,先走一步。我留一百人马在此,等你绘完,护送你至下一处,你跟着我们的路线走。每到一省,我会嘱咐当地参政长官将更新好的数据明细交你,你按自己节奏慢慢来。”
      晁三轻叹:“……也只能如此了。”
      付尘又细声嘱咐:“不求快,但务必精准。难得巡行一趟,各地政官不敢瞒报。若你发觉不实之处,暂勿声张,记下原委,报信给我。”
      晁三颔首:“知道了。”
      付尘仍不放心,又嘱咐几句。说话间,晁二在门侧报:“大哥,孙广在主厅求见。”
      付尘微怔,回身同晁三交代一句,便离了屋。
      晁二进房,因屋中众人忙于正事,压低声音问:“碰上难题了?”
      晁三将细情告知。晁二沉默半晌,道:“……我来帮你罢。”
      “……二哥,打打杀杀的事你能行,这种动手实操的你就别掺和了。”晁三淡声嗤笑,“晟哥嘱咐我快八百遍了,这图是机密要务。你一来搞砸了,看他不跟你急。”
      晁二抿唇,冷声道:“留你一人在此就放心了?你小子能行?”
      “……小瞧我。”晁三哼笑,“我的本事都是师父亲授的……我算知道你为啥把晟哥当亲哥看了。现在要我说,也想拿你换他做我亲哥哥。”
      晁二抬腿踹他一脚,返身离开。
      “哼。”晁三冲他背影瞪了一眼,吐吐舌头,继续埋首做事。

      “孙将军又至,可是遇上难处了?”
      付尘进屋时,见孙广与赫胥暚同在。
      数日前付尘初到黔南,孙广便来汇报过。不想临行之际,又亲至。
      孙广行军礼道:“末将昨日得讯,狼主两日后欲起行?”
      “正是。”付尘道,“时间紧迫,两日后便往渭南行省。孙将军有事?”
      “将军先前吩咐,若狼主巡行,我等须随行护卫。”孙广沉声道。
      付尘蹙眉不悦:“我手下有人随行,不劳你们。”
      孙广抱拳:“我等受将军令。”
      “你们如今皆有政职官衔,岂能撂下担子随我同行?”
      “手下有辅将协理,不缺我等几人。”
      付尘抿唇盯视:“那我命你尽心在此任职,你听是不听?”
      “末将受将军令——”
      “他是主子我是主子?!”付尘拍案而起,旁侧赫胥暚见了直蹙眉——少见他如此勃怒,“你们当初如何应我的,都忘了?!”
      孙广不语。
      “兄长。”赫胥暚出声,摇头暗劝。
      付尘重又冷静,凝眸打量:“你是打算违令了?”
      孙广依旧沉默。
      “好。”付尘冷道,“既如此,你下去领三十杖,以惩不遵军令之过……若心有不忿,也不必在此待着了。既然手下有辅将可充任,我何必用一群不守规矩之人担要职。”
      “遵命。”孙广抱拳受令,“两日后,末将分妥军务,来此迎候。”
      人已退下,付尘仍瞪视厅门,气结未消,却又说不清究竟恼什么。
      “兄长可是这几日忙累了,为这点小事何至动怒。”赫胥暚行至旁侧坐下。
      “或许罢。”付尘单手敲了敲太阳穴,“……你也觉我小题大做?”
      “非是小题大做,却也不至这般动怒。”赫胥暚道,“不过就他所言,眼下政事已稳,南北六省皆无大乱,无人敢此时生事。戍卫之兵摆在那儿便有震慑,缺他一个确误不了大事。”
      “……叫阿暚看笑话了。”
      “他若不把兄长当主子,兄长觉厌,改日再换便是。”赫胥暚叹道,“左右是勒乌图的意思,并非恶意,兄长无须动怒。”
      付尘薄叹一声,低眼道:“阿暚说得对,我何须发火……”
      “你来黔南后都几日未合眼了。”赫胥暚起身,蹙眉看他,“兄长听我一句劝,去好生歇息。反正土地事已了,眼下无甚急务,余下零碎事交我去办。”
      “……好。”付尘倦应,“辛苦了。”
      赫胥暚为难地瞧他好一会儿,自行退下。
      付尘摇摇晃晃起身,自正厅后往内寝去。
      怔怔坐于榻沿,盯着屋角失神片刻,抵不住困意袭来,不知觉便斜倚在榻边窄桌上睡着了。
      再醒时,已是黄昏。
      付尘睁眼见床帐,有过往经验,下意识要弹身而起,旁侧伸来一臂扶他起身。
      “……几时了?”他清了清嗓,喉间干渴。
      “酉时了。”晁二递上茶水,“有些凉。”
      付尘一口饮尽,轻晃了晃头,清醒几分:“……本想打个盹,不想睡着了。”
      “不差这一时半刻歇息。”
      付尘瞟他一眼:“下回不许。”
      晁二转话道:“大哥,我有事商议。关于三郎绘舆图之事,我以为留他在后不妥。”
      “嗯?”付尘转了转思绪,“说来听听。”
      “倘若我们离了一省,后来三郎领人再至时,难免有官员趁机在这空当篡改庄户数与地亩数,隐瞒不报。大哥此番亲至,尚不免疏漏;旁省人提前得讯,更会早做打点。”晁二道,“三郎又是受大哥私下委任,不得声张。他们更有机会作假。”
      “……这我想过。”付尘蹙眉,“但一来时间紧迫,我仍想按预定时日行事,不愿拖延。此番一观,确来不及让他赶绘。二来,这不实处难免,若只差少许……或许不误大事。”
      “大哥在急什么?”
      “急着……把事情做完。”
      “然后呢?”
      付尘不悦抬首:“你究竟想说什么?”
      晁二低头道:“……我只想提议,让三郎仍跟着我们走。”
      付尘微顿。
      “然后令三郎那边随行的文官属吏,将所有自各级官员处得来的细情数据誊抄一遍。”晁二道,“先让三郎在行省中按当地地形绘出草图,回帝京后再寻清净处细致整合重绘,便可成图。”
      “若要全抄一遍……只怕三郎人手不够。”付尘想起屋中卷册之多,摇头。
      “我手下恰有几个识文断字的,可信。”晁二道,“派他们过去帮着抄录,抓紧些,应能赶上。”
      “……可行。”付尘思量片刻,颔首,“只是辛苦他们奔波之余,还要赶工。”
      晁二抿唇:“我也可以过去帮着抄录……有一份算一份。”
      “你?”付尘稍讶地看着他,“你也识字?”
      晁二面露窘色:“反正……是照着笔画描……三郎能看懂就行。”
      付尘绷不住,轻轻嗤笑一声。
      晁二直盯着他看。付尘回视时察觉,略不自在:“……怎么了?”
      “大哥……许久未笑了。”
      付尘静了静,那抹笑意渐淡。
      “大哥还生我的气么?”
      “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同你置气。”付尘无奈低哑道,“……我知道你许多事无恶意,只当小孩子犯错。自家弟弟,纵犯天大的错,又能如何。”
      他望向侧边窗台——窗严丝合缝关着,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一层蒙白的光晕。
      “……谢大哥。”
      “行了,别矫情了。”付尘自床边起身,披上外衣,边系衣带边道,“左右我眼下无事,过去帮着抄一会儿罢。如你所说,有一份算一份……你若想来,便帮着磨墨打下手,动笔的……还是别碰了。”
      “好。”晁二看了眼男子,又垂下脑袋,“……我跟你过去。”
      付尘瞥他沮丧模样,心一软,上前揉了揉晁二脑袋:“二郎,好好的,嗯?”
      晁二顺着他胳膊揽上他腰际,埋在他肩头闷声道:“……大哥,你不晓得你现在模样有多糟。”
      付尘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很丑么?”
      “……有些事,大哥不愿说,但跟在身边的人也不是傻子。”晁二低声曝了句实话,“都是为着大哥,装傻充愣罢了。”
      付尘一僵,静了许久,缓缓推开他:“……那就为我,继续装傻罢。”
      男子当即转身出屋。晁二原地握了握拳,咬牙跟上。

      两日后,付尘率众西行,往渭南行省。
      孙广果真如言,受了刑杖前来扈从。付尘未多言,一路权当他不存在。后者也知分寸,若无要事便远远跟在队尾,不在眼前晃荡。
      按预定线路,自黔南始,西至渭南、并峦,再由金河上游易渡处东渡晋东,最后东行至江北与襄阳。
      一路察视民情政势,付尘渐觉弊病暗生。譬如各地镇守的胡部首领兼监察刺史,大多能说燕语,却不识燕文。纵有通晓双语的属官随行,时日一长,事务繁杂,胡人难有耐心细究案卷,更遑论依修改后的燕律断案。
      若再糟些,说不准他们贪图安逸,走了旧燕官吏的老路,收受富户贿赂,妄判冤狱。那这胡人身份便白担了,徒惹燕人鄙夷,再无大用。付尘知此弊根除不尽,却也不愿让他们轻易得逞。这省官之制,尚需调整。
      他明白此事怨不得宗政羕。此人虽游历燕土一年,见闻增长,但骨子里仍是深宫教养出的文人性子,臆断多过实际,故有不切之处。然一旦明晰状况,仍有能力细化解决。
      唯一令付尘不豫的是,沿途各省所驻燕将,一个个皆如孙广般,依宗政羲之命主动随行,甚至皆自领杖刑方来拜见,面无怨色。
      赫胥暚以为他忌惮的是他们怀二主之心,巡行中也不多理会。可付尘知道还有别的——有些他不敢面对却更难割舍、更暗自企盼的东西,那是他深藏心底、不肯与人言的隐秘。
      可付尘其人,沿途却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赫胥暚几番暗劝不听,前后操劳月余,终是在最后一地——襄阳行省,病倒了。
      襄阳参政长官早得风声,特向邻省打探巡行情状及所询弊病,提前整治纠察,备好应答之策,防付尘至时借题惩治。抵达之日,更命人自酒楼预定酒菜,诸般准备周全。未料刚闻其人入省,便得讯召见延迟,空紧张一场。探问半日,未得具体缘由,只得在府中待命。
      赫胥暚自初抵便守于病榻前,接连两日休整,未见起色。
      明知无用,仍忍不住想唤城内疾医。
      “不许去。”付尘强撑病眼,一眼看穿妹妹心思,“召来大夫,他转头便向行省政官请赏。不出一日,六省皆知我病重。且不说那六名燕将不听令私随至此,便是胡部自己人,你敢保他们不起异心?……已至最后一处了,阿暚,别让我前功尽弃。”
      “命重要还是那些重要?”赫胥暚蹙眉争辩,“我宁要兄长留得一命。”
      付尘睫羽轻颤,终是笑了:“……阿暚,何必骗我……我状况如何,你早知道了,二郎定提前告诉你了罢……纵不在此刻,也是早晚的事。拖得一时半刻,也无大用。这命既留不住,就别在走前再给你们添乱了……”
      赫胥暚忍不下悲意,俯身扑在他胸前。
      付尘轻抚她脊背,低声道:“不怕……都能安顿下来。”
      赫胥暚心口揪痛,听他喘息着又道:“……阿暚,替我去城中买些山参补药。明早,召襄阳参政长官来问策。”
      “你还管这些?”赫胥暚稍抬身,恼道,“眼下还要问政?……我随行一路,已足胜任,我自去便是。”
      “我人到了,却让你去,徒惹猜疑……何况有些事,我需亲自确认,才肯告诉你如何应对……听话。”付尘看着她,淡笑了笑,“你平日不施脂粉,那便再买些女子用的胭粉,给我添些气色……”
      赫胥暚拗不过他执意,只得备好补药参汤。夜里猛灌一盅,晨起又补一碗。可那临时补出的气色只如回光返照,虚浮轻飘,任谁都瞧得出异样。周围人见了摇头,却劝不动。
      付尘见了那官员,自知体力不济,也省了客套,直言逼问。襄阳参政未曾见过真容,只当他一贯如此,斟酌应答。
      付尘看出他提前备好了答案,不多纠缠,只挑新事策问,并令其备好各州郡户数田亩名录,随时备查。那官员战战兢兢领命退下,出了一身冷汗。
      只他不见处,男子身上冷汗更甚。
      自正厅起身,付尘几乎是被半扶半架回榻上,转眼昏睡半日。再醒时,那点临时伪装的气色已被冷汗洗尽,肌肤苍白如发。
      镇守襄阳的魏旭未待传召,已赶至。至此,六省将领齐聚。
      付尘睁眼时,便见那几人整整齐齐码站一排,寂然无声。
      魏旭近前,低声道:“……我已依你所令,领了三十杖。”
      “你也存心气我……是不是……”
      “子阶。”魏旭垂眼又道,“此前你在晋东时,孙将军便已得信报——将军已自逻些回程,不日即至。”
      付尘缓缓闭眼:“倘你还念旧交,便听我一求……闭户,不见。”
      “你以为将军到了,一道门拦得住他?”旁侧孙广沉声插言。
      “他不会的……不在门,在我。”付尘微睁一线眼缝,唇轻翕动,“我不让进,他不敢进。”
      他吃力偏了偏头,不顾屋中各异神色,低唤:“阿暚……”
      “……兄长。”
      赫胥暚拨开众人,跪在床沿应声。
      “……阿暚,还有最后一事……怕来日不及,现下便嘱托你。”床上人挣扎开口,语声徐缓,“听好……燕胡共政,早晚必生异乱。有两处,你回去便与燕王商议准备……一为文教开化。燕地文化根深,不可废。来日开科举士,仍以燕文为评策。兼习胡文,莫以胡为主……此为长久计,着眼后世……燕王所长,由他助你。”
      “另一为行省官制,仍需调整……将监察刺史另行委派,军权独予,参政长官仍主省政。但须令三者相互制衡,自成牵制……回去将我的话告知燕王与邵潜,令其细议规程,然我所说方向不可更易。”
      赫胥暚凝神细听,不住点头,泪却止不住。
      她自幼意志坚笃,少有情动。却在遇上这人后,尝尽悲喜,不知是福是祸。
      男子手自被褥边缓缓伸出,素白瘦削,青筋曝露。
      赫胥暚一把扣住,想将他捂热。
      付尘握紧她手,凝尽最后气力,嘶哑道:
      “最后……记住,军权,不可旁落。”
      赫胥暚连连颔首。
      付尘卸力倒回枕上,不放心地侧首问:“……记住了?”
      “记住了,全记住了……”
      男子轻喘一息,重新阖眼。
      “兄长……别睡……”赫胥暚近前拦语。
      “……傻姑娘。”付尘被她唤得睁眼,唇角弯了弯,“还没死呢……”
      “不过……似也没几日了……”
      他眯起眼,又道:“晁三那儿有我备的礼……燕土六省长卷舆图,地形户籍皆按实标注……来日你若动兵、察政或调地方政令,皆可参照……至于胡羌,勒金之况你比我熟……南蛮……南蛮……”
      “南蛮……”男子喃喃,声渐细如蚊蚋,“……阿暚,我想睡会儿……答应你,只睡会儿……”
      不待床侧人应,便阖目不动了。
      赫胥暚急探他腕脉。
      弱不可察,却始终未断。

      男子确只是睡去,却非他所说的一时半刻。再睁眼时,已是三日后。
      “醒了!”一道脆亮男声乍起,“晟哥醒了!二哥!公主!”
      付尘被这呼声唤回几分神智,迷蒙扫过床侧——满满当当挤了一围人。不知怎的,有些可笑,又有些空落。
      “狼主。”孙广率先开口,面色依旧淡冷,“将军到了,已在院门外候了两日。”
      男子闭眼:“不见……让他走。”
      诸将未再多言。赫胥暚在旁轻道:“兄长可饿了?用些淡粥罢?”
      “……好。”
      此番转醒,付尘似缓回些精神,接连两日,白日里总有几个时辰清醒。赫胥暚与晁二、晁三轮流陪他闲话,却阻不住他日渐枯槁的容颜。
      “……他……还没走?”
      “……没有。”赫胥暚欲言又止。
      付尘随口问些杂事,赫胥暚声声应着,只不让他睡去——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
      屋门蓦地被推开,一行人涌入。
      赫胥暚回首瞪向守门的晁二,意在质问。
      晁二摇头沉默。
      赫胥暚又看向那七名军将:“诸位将军齐集在此,恐扰兄长歇息,还请回罢。”
      “一句话。”孙广上前两步,直望女子身后,“将军托来一句话。”
      床上人浑身一僵。
      “与君期诺共舟渡江海。不肯启门,为殉同尘。黄泉碧落,尽处随君。”
      男子眼眶骤红,死咬下唇。
      赫胥暚神魂未定,忽闻身后窸窣——榻上那人竟挣着残骨欲起。
      她仓皇回身,指尖尚不及触他衣角,已先颤了声:“……带他进来便是。”
      男子却似未闻,赤足跌下床,素衣薄似春冰,一捻便碎。
      他晃两步,气力尽溃,膝弯一折,几乎匍地。
      晁二抢上,架住他左臂,低喝:“三郎!”
      晁三应声,扶住右侧。掌下肩胛嶙峋如刃,硌得人生疼,却无人敢松。
      庭中石板沁冷,三人影交叠,拖出一道浓一道淡的血痕。
      付尘被挟在中间,每一次喘息都似钝刀锯骨,锯得晁三心口也跟着发紧。
      及门前,二人止步。
      见那身薄纸似的人缓缓抬臂,向前一推——
      门扉洞开。
      一抹赤红蓦然撞进眼里,炸在青灰石地上。
      三人都怔住。
      身后传来匆匆赶至又猝然止住的脚步声。
      几丈外,静立着众人意料之中那人。
      乌衣如旧,惟头上覆了一顶赤红幂篱。
      红得刺目,红得惊心——红过腊月寒风中斜枝梅蕊,红过刀戟穿腑时迸溅的血,红过仇人瞠目时眼底的烫,红过烈火焚城时窜天的焰……红得仿佛将这世间一切艳色都烧尽了,淬成了这一顶覆面的纱。
      白色单影却忽地纵身——
      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鹤,直愣愣扑进那片红里。
      范行一句粗口哽在喉,被夜风撕得七零八落。
      孙广背过身,指节掐进掌心,余将仓皇低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赫胥暚在后,瞳仁骤缩,
      晁二握拳,指骨噼啪作响。
      他瞥见那双乌皮手套下耸动的肩胛,
      像一对被折断又强行续上的翅,
      终究别过脸,不忍再看。

      痛。
      只剩痛。
      水汽蒸得眼前发潮,付尘想:
      既早知为痛,何必还要以折磨之心靠近?
      男人稍错开距离,吞下他不尽喘息,
      声音哑得发苦,偏又带笑:
      “……掀了我的喜帕,可就是我的郎君了。”
      付尘张唇,却哑不成声。
      宗政羲垂眼,指腹摩挲他面颊,所触之处,皆冰凉,皆滚烫。
      “我来殉——”
      “……闭嘴!”
      付尘以为自己在吼,其实只溢出一点气音,
      像将熄未熄的灯芯,轻轻一吹便散。
      宗政羲果真住口,却猛地低头,
      齿关撕咬,毫无章法,
      恨不能连皮带骨,一口一口嚼碎了咽进肚里,
      好教这厮再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血味涌上来,混着泪,混着汗,黏腻腥甜,像一场迟到的春汛,把两个人泡得发胀,泡得发臭,却再也分不开。
      宗政羲抬眼,眸色深得像两口枯井,
      井底却燃着幽火。
      “死,可比活容易多了。”
      付尘意识浮沉,指尖揪住他衣襟,指骨泛白,像抓住最后一根腐绳。
      “求你……”
      他声音碎成齑粉,
      “别让我……把此生至亲至爱的命都背上……”
      “我担不起……求你……”
      血顺着他唇角滑下。
      一滴,两滴。
      砸在宗政羲手背,烫出一个小小坑。
      宗政羲阖眸,长睫颤如将坠的蝶。
      良久,低声笑:
      “……好。”
      他收拢臂弯,把那人瘦骨揉进自己胸膛,似要把两副骸骨并一副。
      再重新长出肉,长出筋,长出再也割不断的命。
      “我应你。”

      夜更深,风更冷。
      晁二终于忍不住,抬步欲前。
      赫胥暚横臂拦住,指节如铁。
      “做甚?”她声音冷得发硬。
      晁二回头,眼眶红得吓人:
      “……他要死了,你不知?”
      赫胥暚只微抬下颌,轻声道:
      “你怎知……他不愿死在他怀里?”

      史书载:燕亡次年,胡蛮分据燕土,东西割据近二载。胡蛮故主赫胥氏、苻氏皆殁于乱战。后胡羌新主晟亲率铁骑,扫蛮却燕。诏封其妹暚为北旻王,定都勒金。蛮新主昃纳降归附,废军岁贡,册为南疆王。
      自此二族一统,三地安定,天下归心。新主晟力排众议,定国号为“曣”,改元“希圣”为“曦晟”。

      史家评曰:胡羌蛰伏数百载,一朝得势,其行多含讥嘲讽刺之意,足见新主晟器量偏狭,睚眦必报。虽武功卓著,有一统之功,然于其人也,妄议诟病自此不绝,臧否难定,终难跻身后世明君贤主之列。
      曦晟七年,新帝东巡,崩于中途,无嗣,遵诏禅位于前燕太子、异姓王羕,平止物议。史称“后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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