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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一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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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代罪羔羊出钟官伏诛,鞘中利刃合兵卒隐辙
审刑司大堂内。
“啪!”
长官于座上一拍醒木,肃声道:
“堂下钱监钟官邹清海,掌铸钱币,滥泄私权,弄虚作假。按燕律,即刻斩首问刑,可还有异议?”
下面两个武士前跪铐一人,褴褛衣衫,血污不辨,此刻已是受刑僵痛至极处,没了一丝一毫再次抵抗的气力。
“……罪臣……领罪受罚……”
话音未落,有人从堂上跨步而下,粗鲁地将其手指就着血印按在了贡纸之上。
侧边一排椅上坐着三五个人,华服锦缎,容色鲜丽,冷眼旁观着堂中人动作,同几步之遥的阶下囚格格不融。
“啪!”
斩首的令牌被扔下。
长官仍旧选择保留下方人的最后一点体面,没有令其在菜市口斩首徇众。
铡刀抬起,明晃晃的亮光跃闪——
霎时鲜血滋溅。
圆滚滚的一个红球滚落下来。
“啪!”
姜华一掌拍上檀木桌面,适才还滚动着的东西被骤压在手心之下。
其下跪着的人被这响动吓得一瑟缩。
姜华冷睨他一眼,平日总挂起的笑颜此时已经去影无踪,右手将掌心下压着的圆整物什捏起,道:“宝儿,咱家这次真要谢谢你。”
底下人头弯的更低。
姜华端详着指尖夹着的铜币,缓声道:“你要不捅出这一桩事,咱家如何能再摸摸这几十年没碰过的铜钱,也好好知道些民生疾患呐……”
他看着此时跪地默然的人,心中火气更盛,道:“说话!”
“当初咱家身边的人可属你会说,怎么这时候装哑巴了?”
“奴……奴才以为,”滑天下之大稽,向来能言善辩的何大监也有这口吃哑言的时候,“邹清海那里已经彻底被封了口,即便是再彻查下去……怎地也不会溯到您这边儿来的……”
“荒谬!”姜华斥他,将指尖的铜钱直接抛掷在他脸上,道,“内侍省只是我姜华一个人的了?那咱家要你们这一群人是作甚的?哼,也对,早知你们这群人一个个办事如此不牢靠,还不如咱家亲自上马为事。”
“总管消消气……”
“何利宝,”姜华只有在极度恼怒时才会连名带姓地唤他,他心中惊骇不已,“咱家待你可不算薄罢?钱监这等泛金流油的地方多少人抢着要,咱家最后思量再三还是把它予了你,没曾想你这么不中用!你知道虚铸钱两这种事一旦被揭出来,哪怕陛下想帮你都堵不住百姓的悠悠众口吗?你胆儿可是真够肥的。”
姜华不是不知道这个何利宝虽然平日安于在他手下,但论起银钱享乐的事胃口实在大得很,可偏又是个正讨他喜欢的人,也就没少赏赐倚重。而这次捅出的篓子可不是几句话几两银就能理清楚的,这揭发者是笃定着这次非教他割下一块肉不可。
“奴才行事已是谨慎着周围的……可这次确是被人有意盯上,”何利宝仍要辩解,道,“圜钱上减少几铢重量本就是正常事,流通时哪有人还细细称量?”
“检举这事的冯远山……”姜华眯眼沉吟道,“背后是谁给他撑着腰的?”
何利宝目现狠色:“冯远山能当着陛下面直言进奏,还特地避开了平日私下表奏的一通流程,显然是要来杀个措手不及……平日里没听说过这人有什么古怪动静,这下子在朝上可是出尽了风头……”
“你先莫急着说他,”姜华冷道,“冯远山开始检举钱监时还没有直接问责到邹清海身上,怎么你当时得了消息不赶紧把他推出去,直接清了干净。反倒后来任凭他们再进一步往下查,这下子邹清海也搭进去,人给折磨的半死不活的什么罪不得认下,得了状纸命书他们就更有理由再来寻你的麻烦了……”
姜华愈说愈气恼,道:“你呀,真是享福惯了,脑子都给磨钝了!”
“他们当时找罪证的时候都是从帝京内流通的铜钱里取的样,”何利宝道,“帝京城内几个钱庄都是京中富户垄断着的,丝织起家的梁氏,鬻酒贩食的袁氏……审刑司那些人同他们非亲非故,但奴才们私下可帮惠了不少好处,朝中尚且还有他们自家的人,谁知道他们能做这么绝,这关键时候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姜华冷哼一声,道:“你用脑子想想!审刑司的刑官儿都堵到家门口里来了,刑部大理寺都不在咱家统摄范围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栽到钱监头上还等什么?难道让他们钱庄领了这种必定要砍头的罪名?”
“给了台阶下就真的顺着下,”旁边伺候的张瑞出言替何利宝言了句话,道,“也是做的不地道,他们一群铜臭奸商若不是平时孝敬着咱们沾些贵气,朝权大事何时会他们的份儿。”
“无非是看着咱家这一年多里头甘于让权,无所动作,便就以为咱家现今也到了势落之状,”姜华看得清明,眯眼道,“没踩一脚就不错了。”
“这已经认许跟踩了咱们一脚又有何差别!”张瑞自然将怨怼对象转至京中的富商身上,“还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人罢了。”
“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姜华不以为意,道,“你还指望着他们能给你表演什么义气?我看他们没再向上深言也就是仁至义尽了……宝儿,你说,你现在要怎么办?”
“奴才……奴才这不是来求总管给条生路吗?”何利宝俯首支吾道。
“咱家给你生路?”姜华嗤笑一声,道,“你若是再过分点儿就能把咱家也送上绝路了,钱监虽然牵扯到铸币之务,到底还是位分不高的小官署,这下子,你直接给人家推到人面前来了,若是再纵任他们向下调查出去指不定又能翻出什么脏东西。”
他说完,便沉思不言。
空留下何利宝跪在地上依旧胆战心惊,一边琢磨着什么时候非要想法子抓冯远山过来活剐三千刀不可,另一边又忐忑于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每一刻钟的时间都是紧迫的,指不定暗中已经有人急于动作。
“……总管,”何利宝道,“奴才听闻前些日子您曾经找过倪从文交涉……”
“事情一出来咱家便去问过,”姜华睨他一眼,道,“他声称此事同他无关,这个事儿他顶多能在最后保下人不旁生枝节,但如何交代还得要有个给审刑司的说法。倪从文不比我等,这个时候不会拿这个事儿来犯险。”
“那……”何利宝迟疑道。
“平日不顾着自己的事,倒还真有工夫打听咱家的事呐。”姜华笑容淡淡,心中已有了裁夺。
他去找倪从文之事是私下进行,虽没有刻意保密消息,但也须得有心探查或是早先安排暗线监视才能得知,时至此时,姜华已经不想深究他的心思了,道:“何利宝,这次的事咱家尽力保你一命。不论结果如何,以后你手头的事,咱家就交给庄德清他们替你做了。至于还要如何走,咱家管不着,也不再管。”
何利宝身躯一震,忙道:“总管……爷爷,您可不能不管了…奴才……”
“站起来!”姜华斥道,不知如何,这会子事情堆积上来,愈看这张平日讨喜的面愈觉得厌烦,“小命还没保住,就别忙着纠结其他的了。”
何利宝定了定心神,行了个揖礼,道:“……还请总管给一条生路。”
姜华蹙眉道:“依咱家看,此事还得从根儿上找出路……张瑞。”
“奴才在。”
“咱家记得,先前韩怀瑾送来的那一堆东西都还在库房里搁着未动的罢?”姜华问道。
“回总管,正是。”
“那便好,”姜华转向面前的何利宝,沉吟道,“邹清海已经被拉进去了,不管他被逼着招了什么供词,现在都不重要。当务之急,先找个旁的事拖住冯远山那厮接着顺着钱监的事往上扒,留出些时间来。”
“……奴才要如何做?”
“……冯远山…冯远山,”姜华眯眼念叨着这个名字,刑狱司的一个小官在他眼前实在是汇聚不成一个清晰映像,忽道,“邵潜手底下的那个右仆射冯儒,跟他可有什么关系?”
“奴才先前翻过他们的祖籍谱系,应当算是表亲兄弟。”何利宝道。
“哦?”姜华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真有亲缘,“那这次的事儿也有他在背后参与了?”
“奴才原本也是这般想的,”何利宝道,“后来探查许久,那冯儒对外一贯是清廉自守,也当是为了避嫌,私下里都极少同这个表弟来往,没有发现他参与了什么。”
“他还需要参与什么?”姜华不屑道,“他只要借个胆量给他兄弟便行了,一个小小的刑官,都胆敢拿这种事向上面捅,说是没有旁人撑腰咱家可不信。”
“总管,”何利宝沉下一口气,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几日奴才吩咐几个人手暗中到他府邸外堵上他,一把清理掉干净了事。”
“你这不就是要上赶着给人家送人头吗?”姜华似是被气笑了,随即道,“他挑出的事端,现在正是沸沸扬扬的时候,结果人突然死了。且不说你能否得手,你真的能够确定在这种时期把他料理的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踪迹吗?但凡让别人揪出一点点把柄,你这就是狗急跳墙,自露马脚了。”
“依咱家看,冯远山到底是留不得了。可他既然有胆子生事,咱家也要他死也死的有说法,”姜华沉吟道,“咱家想起来冯儒正好也是谢芝当年科考主试时的学生,这样算来,他和韩怀瑾还算是一般的同门师兄弟。”
何利宝接道:“冯儒比韩怀瑾年长几岁,他二人是同年的应试文士,平日里私交尚可。”
“若是私交好……那便有意思了,”姜华露出些带有深意的笑容,道,“冯远山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儿,咱家动不了,可韩怀瑾就不一样了,两年前谢芝死后他为了向上继任可没少给咱家送上些好东西,咱家一直没舍得用。看来到了今天,咱家也不占便宜,一分不少的还给他就行了。”
说来可笑,冯远山一个六品的刑官在此时竟要比身任一品监察御史的韩怀瑾更易拿捏。
何利宝会意道:“总管的意思是,这时候再拿当初他的那些东西转而去威胁他?”
“谢芝带出来的人,不,连带着谢芝他们这一群文官最爱面子,最护着脸面。不会容忍有私呈贿赂这样的劣迹出现的,别看就那么点东西,咱家可打赌——韩怀瑾,他不敢不从,”姜华笃定道,“他吃的便是那份监察协管的饭,所以他才知趣儿,在一开始时就掂量过自己轻重,不敢跟他老师一样公然跟咱家叫板,他这位子才能做得安稳。况且即便没有他送来的金银,咱家任意栽赃,他也轻易脱不掉干系。”
“当初咱家盛时他过来奉承讨好无半分用处,到了而今逢事得用时,咱家倒要看看这文士究竟有几分本事。”
“张瑞,”姜华当即吩咐道,“一会儿便去库房里寻寻那堆东西,拟写张单子出来。”
“是。”
“只要拖延出时间,足够你再去找补里头的缺漏。这里头牵扯的利益不少,没人想要给捅开了,你找个可靠的人回头来帮卸下责任,最后整出来一个明白的说法归咎责任,倪从文那边,咱家这边都会放水不予深究的,”姜华冷眼又看向何利宝,道:“该怎么做,咱家可清楚告诉你了。反正你的命就在你自己手里,至于具体要如何拿捏轻重,这个,就看你的了。”
“奴才明白,”何利宝俯首一叩,道,“多谢总管厚恩。”
眼瞧着这次事发必得要将手下油水最多的地方给主动割出去,连日来的郁烦便一齐迸发而上,也失了往日的笑面风度。
姜华将手中的铜币向前一抛,好巧不巧,正砸在何利宝的鼻梁骨上,后者不躲不闪,仍然立于原处。
“滚罢。”
姜华怠于多言,何利宝知道此话分量为何。
铜币砸来的力量并不大,却带着姜华一贯行事言语的准头,不偏不倚。何利宝心头冷下几分,辞道:“奴才告退。”
他方才走出门庭,张瑞追赶过来,唤道:“何大监。”
何利宝缓缓转身,头一回对这称呼感到窘迫,他及时压下情绪,道:“瑞公公。”
“何大监莫要折煞了奴才,”张瑞一副受了惊的模样,连道,“近日来总管在枢密院处和金铎又就事闹的不太愉快,正是焦灼之时,难免有言语直接的地方,大监也应当体谅。”
“咱家自己心头有数,不必多言。”姜华毕竟也是做好了要丧弃他的准备,何利宝不觉得还有何可挽回的地方,重又拾起一点骄矜,道。
张瑞也看得出来他念头,又道:“按总管的吩咐,今日日落前奴才便把先前韩怀瑾牵扯到的贿钱明细送到大监府上,有此把柄在,大监不必过于担忧。”
“嗯,”何利宝随口应道,“可还有事?”
张瑞凑近他几分,轻声道:“大监,有句话,奴才还是得私下提醒一句。”
“……你说。”
“大监行事洒脱,可在关键时候不得混淆了敌我呐。”
何利宝上下扫他几眼,道:“此话怎讲?”
“内侍省里头林林总总的部署多的去了,但总归我等都还是自己人,总管对自己人素来大方,若是平常为事,只要不犯了忌讳,总管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就过去了,”张瑞低声道,“但大监您这次错不在这铸钱掺两的事,而是早先总管让您同庄大监收敛行事的时候手底下就有人漏些风声过来,后来总管就派人暗中详查,结果顺到您手底下的人串到六部里的人去了。谢芝死后,陛下有心冷落,总管陷于朝内四面楚歌之状中,上下官员一众都盯着他动作,您这般,怎不叫总管寒心?”
见他已经把话挑明,何利宝也不再遮掩,冷道:“那你说,总管暗中到相府一事,难道不是也在找靠山吗?他不许我们多生事,又自己背着我等找出路,是何道理?”
“这可当真不同,”张瑞道,“但看这次您身上的事,倪从文尚且能够尽力帮衬些,可大监之前交涉的那些关系……奴才以为,凭他们的本事,此时定是不敢招惹祸患上身,避犹不及呢。”
“你入内侍省的时间才多长?”何利宝被他的话微微激怒,瞪眼道,“在咱家面前,你敢就这样言之凿凿?”
张瑞虽然年纪不大,但一直伺候在姜华身边,若没有几分伶俐,也没法儿呆得久。再加上连日耳濡目染的,识人辨事也能及得上他主子的准头。
他微叹道:“奴才没有存心冒犯大监之意,只是随口提醒那一句话罢了。大监尽可看看贾允、金铎之流,同为宦侍,存心与武将文臣一争高下,其将来必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便是因为他们摆错了身份。”
“我们这些人自一开始受过刑之后,未来的路就被那阉刀划的圈给圈住了,”张瑞垂目道,“这是总管当初跟奴才说过的话。”
何利宝依旧觉得心中不对味,他如今因这尚未了结的一事竟沦落到要个二十多岁的小太监来提点他了吗?
冷笑一声,道:“那你也说句实话,都到了这等地步了,咱家在总管面前还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了吗?”
张瑞沉默片刻,坦诚道:“总管说过的话,应当是很难再改变了。”
“那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何利宝嗤笑道。
“那总管就权当奴才胡言了罢。”张瑞道。
何利宝朝他来回扫视半晌,依然觉得可笑,便走了。
军营内,训练场上众兵御马走阵,马蹄扬尘。
骑射方歇,甫一下马,旁边一士卒靠近过来,道:“付尘,将军刚才唤你过去。”
“嗯……好。”
付尘抻袖将抹了把脸上的汗,眯眸向不远处的观战台上瞄去,能模糊瞥见两个人影。
他将马系在栏旁,快步走近,台上果是廖辉在同一人说话,似乎因何事起了争执。他近前后也没留意到他。
“将军。”付尘开口道。
廖辉回首,脸上仍是不悦神情,道:“京畿军的人叫你回去。”
廖辉旁边那人朝他道:“付尘,京畿军做兵卒身世记籍时发现你的备录资料有问题,要你跟我回去一趟。”
付尘心底下意识一惊,又看到来人是个生面孔,含糊道:“这……我当初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了……不敢有什么隐瞒的……”
廖辉也横眉插言道:“这明明是你们京畿军办事不牢靠,还到本将军这里来提人,别耽误我们训练啊……既然这样,你就回去领罚罢,人我可不放。”
那人一慌,又朝付尘道:“付尘,季校尉这会儿可在京畿的校场那儿等着你呢,你不走,可就要想想后果。”
“一个小校尉,你让他亲自过来啊……”廖辉不满道。
“将军,”付尘犹豫道,“标下想起来了……可能是标下当初登籍的时候遗漏了什么东西,不如您许我些时辰出营,我明日不吃饭把漏掉的训练内容补上……”
廖辉视线自他二人扫过,顿了下,还是懒得再在这小事上纠缠,道:“那就依你所言,凡是今天练习过的东西你再补训,不准偷懒。”
“标下领命。”
青年佝偻着身子露出几许感激的笑意,廖辉看他那退下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怪异,思来无果,便由他去了。
付尘跟着来通知那人沿路出营,那人悄声在他耳边道:“季展就在外头候着呢。”
他心头一诧,道:“怎么不让他进来领人?”
付尘想了想方才这人同廖辉没少浪费嘴皮子,道:“他好歹还有军衔在身,若是他直接进来也不必同廖辉解释那么多了。”
“我也是按他的吩咐来的,”那人道,“如果季展过来提人,要问询的东西才多呢。若放我这么一个手底下的人来,真问到什么实处了就说不知道,随便编个理由都好糊弄。”
听着他轻车熟路的语气,付尘禁不住又偏首打量他一番,手脚修长,身着武服,但眼生的很,定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人。
付尘直接问道:“你是京畿军的人?我从前没见过你。”
“我不是,”那人声音很低,道,“我是倪相的人。”
看他已经袒露到这等地步,付尘便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要突然把我叫出去?”
按照惯常旧例,倪从文若有消息一般直接传信进营,若有事吩咐他做他也会赶在每日夜间或是兵卒日常的休沐日回去。赤甲兵营训练时长,因而入营的这些日子里还头一回有外务把他唤出去。
“你难道不知晓最近京中发生的大事?”
付尘坦言道:“营内消息闭塞,我这些日子被单拎出去加训,也没有打听过外面的事……是发生了什么?”
“一会儿你见了季展,让他告诉你罢。”那人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
赤甲兵营与其说是单独建设的营地,不若说是将整个帝京城的东郊划进了地盘,平时营中行事方便,若要行路出去,又得耗费一番脚程。
付尘沉默行着,旁边人却又抑不住朝他看了几眼,带了几分情绪道:“都是给主子办事的,怎么一有事儿就先想着你?”
付尘没接话。
“说话啊。”
“说什么?”青年眸子是冷的,卸下了故作温懦的模样。
那人语气带上些嘲讽,道:“我听说你是因为家世出身优越才比我等更受相爷青睐,可看你这副虚病模样,也不像什么富贵出身的。”
付尘觉着新鲜,原来还会有人用家世优越来揣测他,倒也枉费了一番用心。
从山中逃出的半个野人,连人都还参不透,哪会晓得什么锦绣博堂彩、富贵梦中事呢。
“哪家富贵公子会干你我这等事?”他嗤笑道。
“怎么没有?”那人反诘道,“自有落魄的遗孤后来去讨出路的,照样在暗中替人办事,可不就是风水轮流转嘛。”
付尘并无心思同他闲话,几经沉默,出了营,果见季展在营口牵着马等他。
三人纵马悄悄返京,付尘也从季展口中得知了近来消息。
原来起因不过是审刑司的官员向皇帝奏明现行流通的铜钱中掺假缺量严重,是以钱监中人假借铸钱之名暗中行中饱私囊之事。
京内富户所掌的钱庄现已被官府人马严控死守,正是为了减缓现今纠察此事根由之时铜钱的大幅流通,以免整治变故过程中有人故意提前取了巨额铜钱借以牟取币制落定后的差利。故而京中百姓已是惶惶无措,其他各城百姓也是盯着帝京朝廷这边的动作如何。
“你的意思是,何利宝打算让御史言奏审刑司主官的罪状,然后在此时机再想方设法洗脱罪名?”付尘沉吟道。
“正是,”季展道,“现在那道奏章便在中书门下处,相爷是亲阅过的。”
付尘双眼一眯,道:“相爷是要任凭他现在通过栽赃构陷争取时机?”
季展看了看青年开始阴沉下来的脸色,道:“相爷应当有他自己的考虑,具体的缘故就无需你我参言了。”
“……我该做什么?”付尘问完又自言道,“内侍省里必定有人晓得内情,尤其是何利宝统管下余众,钱监所也不是个小数目,不如直接掳人来拷问?”
“先别急,”季展道,“相爷的说法是,何利宝那边有意造出一局贼喊捉贼的阵势,直接将其本来置在他城的几处铜矿炼炉之处栽赃给审刑司的刑官。”
“所以咱们这时候别说从内侍省掳人来,就是直接把何利宝他拎出来杀了,也没什么大用,既没有把那群真正犯事的阉人绳之以法,也落实了审刑司的刑官事泄后有意灭口的假象,你这样不过是平白便宜了内侍局的人。”
“相爷这次既有心放其推卸责任,还要设法再行打击内侍省,难不成……相爷手里还有什么把柄?”付尘疑道。
“不,交代下来的是,”即便在狭小无人的屋内,季展依旧凑在付尘耳边低言,道,“杀了庄德清。”
付尘一愣,心中疑团更甚。
季展接着低声解释道:“不管相爷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卖姜华个面子,令何利宝不被揭发出来,他们下了这么多血本,就暂且令其得意半刻。现在正是姜华心力交瘁的时机,他早便对何利宝起了疑心,何利宝与庄德清同为姜华的左膀右臂,若是能借此机遇一举折下他二人,无疑为断其羽翼。”
付尘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道:“内侍省不也有咱们的人,若是要设法暗害,不计较成本后果的话,不会是难事。”
“没错,所以关键还是要罗织一个令姜华起疑的罪名。”季展道。
付尘盯着他下巴不动,见季展忽又没了下文,蹙眉道:“卖什么关子,接着说呀。”
季展一乐,嘲道:“我说,什么都安排清楚了我还大老远地把你从赤甲军营里唤出来作甚,我何时还用得着向你汇报工作了……”
“……那你还真是相信我,我也未必能想出什么好法子。”付尘心中复杂,道。
“你这打眼看上去就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有什么可相信的,”季展直言道,“这不过是相爷特地吩咐下来的罢了,刚刚那个去营里叫你的,跟着相爷都不是一载两载了,他倒是想真的使出本事来,偏偏还轮不上他呢。你这新来没多久的可得感恩戴德罢。”
他一年前初识青年时看他尚且还为一个做事死板固执的结巴,俯首矮腰、腰弓背驼的明显是副引人来欺负的土佬模样。
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也就是有一回当真看到有人过来招惹他的时候,这小子打架时竟是出奇的硬气狠辣。虽然招式烂成一团乱麻,甚至还有些街巷流氓才能使出的下三滥手法,但就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已足以令其他挑衅的人望而却步。
倪从文对他们这等私下布防的暗卫一向是分隔递信,以此减少相互交际。他虽不知这小子来头究竟为何,但他却少见丞相让这种新人来参与此等稍有不慎乱失大局的事,不知是倪从文过于自信,还是他真的有甚么不得了的本事。
“让我想想……”付尘转过身,正面对着身后的墙壁。
适才季展的话并未令他有何受宠若惊的感觉,亲手刃敌的快意原来是众人趋之若鹜的奖赏,他还能怎样不识好歹呢?
“……姜华一贯老谋深算,若是让他信服,还是要让他身边相熟的人提醒他才好。”付尘深吸一口气。
“怎么说?”季展挑眉道。
青年眸光闪烁,道:“一年前京官苏定南外贬他城,其独子苏让遭人暗害而亡,最后虽然找到了个顶罪的凶手,但一直有传言为何利宝得利后专行灭口。不若先以庄德清之名向苏家递信,暗中坐实了这消息,令苏家人再进京同姜华质问缘故,挑拨嫌隙。”
“这都过了一年了……他们还会冒着风险向内侍省追究责难?”季展疑道。
“一定会的,”付尘笃定答道,眼前恍若降下一帘火把缭绕的夜幕,男人、女人的叫喊声混杂喧鸣,哀恸之声不绝于耳,“苏让死时,因尸首腐毁过半,后来被要求火化,当时他爹娘亲眷亲自到场送行,听说苏定南老来得子,宠溺万分,连习武这种的不入流的东西都随他而去,这件事,他们苏家不会善罢甘休。”
“何况自从他们被贬斥后,苏定南同内侍省关联已断,之前相爷有吩咐我前去递信示好,他们会依言做的。”
季展看见付尘眼光黯淡许多,又问:“光是这么一件事就令其有了杀人根由,是否太随意了些。”
“的确,”付尘道,“还少了点更致命的东西。”
“依你方才所言,何利宝有心要‘贼喊捉贼’,就先让他这样做脱了身。待到庄德清死后,再伪造几份他生前同刑官勾结的书信等证据,这个我相熟,”付尘似笑非笑道,“之前何利宝同朝中官员私下往来的东西便是因为我佯装被他手下太监抓住,后来姜华受人询报之后亲自问讯,方得由我 ‘无意’透露给他的。这次完全按同样的招数,找内侍省中的内应来做,应当不会错。”
“原来你之前那次被逮走是故意的……”季展皱眉,他当初因这一事,可没少多言对其的贬斥之语,“你当时为何不说清楚?”
“当时就是你过来领人的,我以为你知晓前因,”付尘道,“我想,这或许也就是相爷为什么要专门唤我出来的缘由……若非赤甲军内行动不便,我倒是能设法再去一趟。”
付尘被何利宝底下的人暗中抓住刑铐之事他一直以为是付尘马虎大意,能耐不足。后来倪从文命他去公然提人时他尚还不晓得内情,只记得当时这小子浑身血伤刑迹,暗训他废物,又不忿丞相何能容忍他至此,原来后面还有他不知晓的关窍。
“何利宝他们都见过你,你再去有何用?”季展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回去我找人完善安排……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再拐去相府一趟吗?”
“……不必了,”付尘双眼尽是倦色,道,“相爷有事便吩咐,我随想随去……算什么?”
季展心中矛盾得很,面前这青年由他所知一直是饱受倪从文偏心偏爱的,乃至他刚刚入辅军便被安排暗中提点他,接着这一两年里头又没少同内侍省上下明暗的奸人逞凶周旋,换了他所识得的其他人,好说歹说也要先被规训个七八年之久。
结果便是,连日来没少遭罪露马脚,明明白白的偏心最终成了令其一连涉险经难的道道伤疤。他都快要感叹一句相爷这一头偏爱一头残忍究竟是要费怎样的苦心磨砺他,若是为了他将来有何前程造业,那也当是相爷过于沉下气、狠下心了。
“……晚上打夜更的时候我去传信找内侍省中的暗探出来,这事儿咱们还要再合计合计。”季展收回打量的视线,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