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一七回 ...
-
第一七回-掷赤铢门客谑言嫉语,裂素帛冯儒割袍断义
暑夏时雨时晴,天气浓热躁动,在此时节间,帝京城中日日有新鲜事曝露在烈光下,燕朝内外一连串的整措轶闻直教京中百姓低呼:天子脚下果真风云无定,只怕连盛夏的天气都比不得这样连日翻转的阴晴。
太子赴相府参宴,而这次最终稳平了铜钱度量作假一事的新任钟官亦往来拜谢。
“殿下,请。”那官员恭谨道。
宗政羕从马车上缓缓而下,朝他颔首,二人携着下属陆续前往府内。
厅中食饮琼浆齐备,席边围站一众相府门客及朝中同相府交好官员,待到倪从文领宗政羕入席上座后,诸人方才就座。
既有生人外客在场,宗政羕免不了多言几句客套之语:“此次铸钱风波终平,既有在座诸位协同出谋,也有刘大人敢为经纬,方才破除腐敝,惩处奸人,为我燕国百姓等造福。孤在此先敬诸位。”
下方一众人纷纷言曰不敢当,一齐满饮了杯中物。
“今逢休沐日,舅父既设为亲属家宴,诸位也不必拘礼,皆以尽兴为上。”太子一边说,一边瞧着右首边倪从文的神色。
余众连连应和。
话虽如此,但在座人家中携来的女眷为避嫌皆被置在隔壁另一厅房内进食,若提及尽兴而返,总归想着是走个过场的事,没耗费多大心力。
“相爷,”那新任的钟官坐于太子左首位,和倪从文正处一个半对着的边角,他便就着这个距离举杯,开口道,“刘呈从前得相爷知遇提携,此次能逢机显才,必要先谢相爷恩情。”
倪从文笑饮满杯,道:“你能受陛下赏识,靠的也是你自己的本事,本官最多也只是多做了顺水人情,替你引荐一番罢了。你如今隶属东宫任官,将来可要谨慎行事,替殿下多多分忧。”
宗政羕夹坐在二人中间,一贯的端正姿势或许因在私下宴席上反而显得僵硬。
“那是自然。”刘呈应道。
刘呈出身贫微,当年本也为相府中豢养门客,后来宗政羕入主东宫后,倪从文为了添补太子手下行事,才择了几人送入宫中。而论说起来,在座人中甚至有不少与刘呈同年之人,如今情势一来,不到半年的时间,眼瞧着他一朝腾达,哪有不眼红心热的,也有人出言奉劝,免不了夹枪带棒的:
“今儿个有谁拿了官府新铸的铜钱了吗?几日不出门,也拿来叫我开开眼呐……”
在座人当即能听出他这是何意,太子日常行事惯来不碰铜臭,也就底下几个小门生身上挂着串儿,加之又了解倪从文一向不理此间玩闹事,便有人应声:“我有!我这儿有,给你!”
说罢将一串铜钱掷到对面。
刘呈在座上自然尴尬不已,他所上奉的一折规整钱文枚重范式的表章虽令其升官得任,可此时此地硬要当众听其言议,不免生出些局促之感。
率先挑言那人从一串铜钱里拎出一枚,金属的光泽尚且崭新干净,还没有被人掌磋磨多的油亮。
他边打量着,边朝刘呈道:“不见不知,近来闻名城中的‘赤侧五铢’做得果真很是精巧,这红边一镶,叫我如何还舍得把他递给旁人呢。”
“你不想还我银钱便直说,拐弯抹角的……”方才掷钱那人笑道。
“哎,那倒不必,我可得逮住这个机会好好欣赏,呆会儿下了宴我便出街去钱庄里兑些现钱出来,”那人瞥了眼刘呈,笑道,“看看刘大人这心思比女子还精细,竟然还花心思给铜钱裹层衣裳……若是为了有别于从前钱式,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你这留意处才是奇怪,铜钱能兑了物便是,和它什么模样有甚的干系。”也有人忍不住反诘道。
“说的是,”那人接着道,“我就是随想随说……想来陛下擅文画,说不准就是这点设计正讨了陛下欢心,我也是心羡刘大人能有如此巧思正中人心……”
这几人说话声响也不大,可钻进上面几个人的耳朵里头还是绰绰有余。
刘呈原本同一旁人追旧闲话,但右手侧太子处都似因那边言语停了声音,再强撑作听不见也并无意义,只得沉声打断那几人,道:
“之所以镀以红铜一是为从各处钱庄收拢的铜钱大多已为熔炼成型的,若是再重新按照五铢准制重造,耗费工时耽误百姓用度不说,在钱两实际所需和原本重值间的差度就不好填补,届时只怕还要专门拿国库中的银两给钱庄补足这个漏洞。因此只得另辟蹊径,寻红铜镀其边层,正好可按照五铢准重衡量,也便于再更新城中已有铜钱,辨别亦是方便。”
“董兄吃了酒,便是胡言也得注意着分寸。”
刘呈眼色冷下几分。
那姓董的门客被当宴点了名,自然挂不住脸面,便要反言发作,一旁有个长须年长的门客拦下他,道:“董贤弟喝口清茶醒醒酒……不过方才刘大人所言的确是精到,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可见也不易得很。”
“……您老谬赞。”刘呈僵硬道,仍不免朝姓董那人看一眼。
倪从文旁观许久,此时也出言道:“刘呈你也不必自谦,本官亦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才干,当初本官也只是见你行事稳重规矩才遣你去东宫,若当时就知你在财务中的长项,本官早将你荐往户部,也不至埋没人才。”
“相爷如此言说只教刘呈惶恐不安,”新任官员一怕反讽揭短,二惧盲目捧吹,他是没想到一次小小庆宴上还能连遭此等事,畏缩道,“……下官也只是略翻了翻前朝旧史,才得了启发。刘呈愚钝,并非有何显事能才,只是巧遇上此事才得机尝试,还请相爷万莫折煞了下官……”
他这番惶急自贬,也教挑衅那几人失了兴味。
倪从文笑道:“你莫慌张,才干本就是历事多多磨炼而成的,你前途大好,踏实做事为上。”
“谨记相爷教诲。”
小小一层波浪并不影响整宴氛围。
帘后延请的乐师奏鸣笙弦,有碧蚁欢伯作伴,不一会儿便又是分觥献斝的兴至场面。
在座人皆是同倪从文相熟交好,知其平日涉谈政务时虽有威严在身,但于私下玩娱不端架子,也任凭其他人偶尔的插科打诨。
倪从文不时同太子相谈两句家事,一顿餐饭下来,竟也其乐融融的很。
刘呈官位按制不过从六品,此次铸钱一事出了风头,加之跟随太子后参为东宫官员入府为客,这才引了上座。因而其在筵上也时有拘谨难言之处,只一小番闹剧后,众人对那赤铢也不再多言,凡有话题引至其身,座上众人只得夸赞一句相爷慧眼识人,择了如此人才。
但有心人真要细思,这赢家到底是落在了倪从文的头上。
钱监无论如何管制,具体的铸钱过程仍是有漏隙可寻。且看上一任钟官邹清海自被斩首之后抄家时,家中余钱为何便可知,这尚且还只是他手底可见的一部分,若是连带着孝敬内侍省中人的数目,不知又算得上多少家的余粮。
而钱监一旦归拢,也即倪从文一下将户部同此两个油水最大的地方置于手上。尤其户部侍郎尚是京中富商袁氏家子,此次打击的不仅是内侍省中人,连带着平日同其勾结不断的富商也在朝廷施压中理所应当地妥协让步,主动以钱庄统协权作赔,方免了更进一步的强力威迫。因而朝中那些商贾出身的官员也不敢此时冒进,一来的确心虚自己错处,二来亦不免停步观望风向,一旦有风吹草动,也不是只有内侍省姜华这一棵树可供依靠。
酒阑宾散,众人各自去偏房领了自家亲眷回屋。小厮侍者进屋清扫整饬,倪从文亲自送了太子入轿,而后亦进了内室更衣休歇。
待到午后时分,管家定点在门口低声提醒道:
“老爷,到时辰了,您该起了。”
门里传来响动,许久,听屋内人问道:“承志可回了?”
“大公子午歇时便回了,现在书房中。”
“唤他现在过来。”
“是。”
少顷,倪承志疾步而来,敲门入屋。
倪从文已更衣坐在堂内,下人奉了清茶供其润口,见他过来,随口道:“工部近来又添了新难?怎么这些日都见你如此忙碌?”
倪承志在其父面前不敢暴露心中怨叹,但面色止不住的惫劳仍旧显其兴致不佳,顺声答道:“劳父亲挂怀,疑难称不上,还是从前的事拖着未决,这些日子才没能赶得上按时归家请安。”
“礼节都是琐务,你忙正事要紧,”倪从文道,“什么事儿呐……若是实在为难,为父帮你一把也无妨。”
倪承志谨言道:“都是户部的分内事,不敢劳动父亲出面。”
他出身在此,此等官位在这把年纪已为少见,称得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逢事总归要避嫌为上。可即使这样都堵不住四处暗议的流言蜚语,而这于他言不啻为另一种深压负担。
倪从文哪不知自己长儿心思,便道:“尚书同我下治省部勾连甚深,我若有心探查自可到别处细问。你便说来听听,也让我瞧瞧是个什么事。”
言以至此,倪承志也不再推却,只得无奈坦言:“不过仍是一年前边城的水患遗务罢了。”
倪从文放置茶盏的手一顿,道:“……哦?不是早便投入工程督造了,还有什么问题。”
“当初太子言奏的引流灌溉设想是好,后来也请了人来设计规划,可行性极高,”倪承志又道,“只是人手上出了乱子。”
“本来是各城发配至边服劳役的囚徒参与铸修,结果那群囚犯有意生事,守卫便将其打死了,闹死人命是小,但原本计划内的工程被耽误了是大。所以就有当地卫兵瞒上,暗中召集了当地部分农民趁农闲时分参与建造,哪知后来部分农人不堪重负,又受到原本存活的囚犯的怂恿唆使,也向上一齐捅出祸端来。这种事牵连甚广,当地的州牧哪敢向朝廷直言相告,只得一边率兵暂且压制,偷偷派了人私下来找工部求法子,现下袁大人也是一筹莫展。边城那里的农人因此愈发要将事闹大,现下工程都暂且停摆了。”
倪从文眉心愈蹙愈紧,声音瞬时变冷:“这还能称得上小事?当初太子因何封储你在旁难道不知?若这件事真闹到帝京城来,直接会有人暗中封议为太子之过,之后也就有了诟病之由,你还将此称为小事?”
倪承志浑身冷汗霎时而落,他这几日忙于解决眼下疑难,竟没有向上细思出这层关窍,连忙道:“……儿知错。”
倪从文无暇与其计较什么对错,直言道:“那你这两日来回忙碌可是想出了什么解救的法子?”
倪承志低首道:“当初兴修坝渠时,儿便有意令城内翊卫官兵征召出来行工,后来向袁大人提了,但却不见回音。现下儿往来兵部,正跟赵大人商议此事。”
“……那有结果了?”倪从文冷眼看他。
倪承志抿唇,道:“……没有。”
“能有结果才是奇怪,”倪从文冷道,“燕国镇守各城的赤甲翊卫都统归枢密院掌权,兵部实权早便被架空了。你当庆幸兵部的尚书赵学明是我的人,不会多言,不然你这趟趟下来,事情没办利索,消息全都泄出来了。”
“儿确实也是因虑着赵学明同父亲有故交才放心同他言讲些许内情。”倪承志道。
“他如何说?”
倪承志老实答道:“……同父亲所言一样,兵部未有城边翊卫调集权。”
倪从文冷哼一声,道:“这件事你办不得,袁兴这时候怕也是左右为难着。你难道忘了他同袁家的牵扯?他们袁氏在这次铸钱余波里头虽然没被揪出大过,可没少受何利宝底下那群人的牵连,终是自顾不暇,乃至被朝廷挟制了钱庄统任权。可在姜华眼里,逢难便急忙撇清关系,这同冷眼旁观也不无差别。”
“袁家正处受挫之时,定不会纵让袁兴这个时候去讨好金铎的,所以若要指望着他来找枢密院的人交涉,不会有何结果。”
倪承志一愣,道:“金铎素来与姜华势同水火的关系,若是袁家真的肯狠下心来,何不能弃了内侍省另行攀附?”
“从前他们两边合作时互相探过不少底,不到万不得已,势必不会闹到互相撕破脸皮的地步。何况相较于袁家失的那些钱财,姜华这次可谓既破钱财又失臂膀,心惊的该是他们,谁能料及这些生性阴毒的阉人们逼急了能干出什么事来,他们到底不过是家中多了些余财罢了,可惹不起姜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不会不懂这些道理……只是此事一过,姜华怕是要独享一段人走茶凉的苦悲来,”倪从文露出些凉薄笑意,道,“事已至此,坝渠工程那边的事你们也不必掺和了,事关重大,金铎定不会故意拿伤及百姓的大事玩笑,无非是等着消息闹大了,再好把当初苏定南的祸事放在你们头上重演一遍。”
倪承志下意识一颤,心中凉如瓦壁。
“有为父在,现在还没人敢动的了你,”倪从文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但袁兴未必就有那么幸运了,想来这也是他料定枢密院那条路走不通的缘故。”
“……现在看,也只得劳父亲出马相助了?”倪承志这样问,心中却已有了个肯定的答案。
“我直言挑明,金铎不至于硬揪着此事不放,果真耽搁了要务,他也担待不起,”倪从文看着他,道,“依为父之见,你也不必非在朝中避嫌。朝内诸人的口不会因你平白做了几件事就能合上,他们若想以此事挑你的错处,定不在于你在为父这里得了什么便宜,而是他们本就存了构陷你的心思,这才特地找的理由罢了。”
倪承志沉默。
“可若你我父子二人于朝内实握政权,届时,所有的流言蜚语都不剿自消了。”倪从文道。
“……儿明白了。”倪承志也无言再应。
夏日午后鸣蝉聒噪,直钻入千家万户耳畔,不得安生。
倪从文停顿须臾,略整了整袍角,又道:“今日让你过来,本是有事要你去做。”
倪承志尚未从方才的阴郁情绪中转出,低声道:“但凭父亲吩咐。”
“冯远山两日前于狱中身死,刑部大理寺一众为了免却祸事草草敷罪结案。我得了信,冯儒正于其府上主持丧葬祭礼。他与我同门,我昨日写了幅挽联,你代我送去,也当是吊唁其哀故了。”倪从文道。
“死了?”倪承志心诧,自冯远山被宪台指控收受污贿,伺机谋陷他人而被停职下狱,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时候揭短是来自谁的手笔,但也无人敢去戳破事实。他本以为等这阵子风头过了,铸币一事也有了着落便放其出来,没想到内侍省的人竟真把事情做绝,在众目睽睽之下便再度诬陷人至死。
倪从文摇首道:“他行事那般不自量力,这个下场也在意料之中……姜华说不准也指望着他这一下再度显显威风,看看他姜大总管哪怕到了今日,仍有决人生死、将他人置于股掌之间的能力……实在可笑得很。”
倪承志皱眉微叹一声,看向其父,道:“父亲,儿仍有一事未明。”
“你说。”
“既然父亲早便预知姜华有此结局,以您为今之力,当时又何必在姜华上门之时应其所愿?”倪承志问道。
“……说早了,谁说这便是姜华的结局,”倪从文眼中划过一道精光,道,“几年前内侍省参预前朝政务时,他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哪能因这几件事就败落了。他可有本事的很,将来的事,说不准还真要指着他。”
倪承志听出父亲话语中的部分隐晦之意,也识趣地不再追问,便应道:“那儿现下便去冯儒那处拜谒了。”
“你去罢。”
倪从文缓吸一口气,微微阖了眼。
夏暑令人惫懒,方才午眠时的困意好似又要袭来,这一闭眼,便有长睡久躺的想念迸生。食指轻敲了敲额角穴位,在沉默中散了心头之火。
倪承志吩咐下人备了梅汤送进屋中给倪从文消暑,随之不多耽搁,随管家领了挽联后便乘轿前往京外宅街。
他先前知晓冯远山同冯儒有表亲关系,只是二人从不往来,平日极少见他二人于同一政事上发表同样意见,私下宴饮也总是避及彼此,若非这层亲缘关系为事实,说他二人有何宿怨过节都是有人信的。
这方是真正的避嫌呐,倪承志心道。
他刚于其父处受了挫,此时叹怀,自己亦是有心沾取父亲所带来的偏益,还硬要强显出避嫌的模样,反倒不如父亲所言的那般更为坦荡。
轿内空间狭隘,外间天气亦热,此时颇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上来。
怀揣着不适之感行了一路,轿夫停在府门外。
冯儒是在自己的宅中行的丧礼,府邸内外皆有缟素布饰。
这番看来人死后也顾不及他人物议,生前不见的风光,死后便需在灵前补偿为安。祭死人于活人前,陷活人于死人中,两样之中,总要选一样占了去。
倪承志只携了一个小厮进府,有下人匆匆前去通禀,随即领他穿过前廊向后府走。
待到靠近冯儒所在的灵堂外偏房时,房中忽传来一阵杯盏碎裂的清脆声响,随即有人声音含怒,赤裸裸地传到外间:
“你这等没心肝的东西!如何还敢大言不惭!”
一言既出,门外走近的两人俱止步不前,带路那下人面色尴尬,回首朝倪承志道:“……老爷此时仍在接待外客,不若小的先领您进侧厅食些茶点等候?”
倪承志听出刚刚说话人正是冯儒,转而回神朝下人道:“不必麻烦了,我便在门外等候世伯便可。”
那下人也不好阻拦,连忙致歉道:“方才通禀时老爷说可直接过来,不知如何现下又起了争执……”
倪承志淡笑言称并不介意,下人只得随其候在门外。
门内隐约仍有起伏之声泄出。
“伯庸兄与我非在同一职署,如何不能体谅我的难处?”说话这男子面容瘦癯,眼含悒色,此刻被骤然辱骂,耳根尖泛着红意。
冯儒粗眉凌厉,毫不听言,只听他咄咄相逼道:“你的难处再大,大的过人命吗?”
那男子一噎,转而解释道:“……当时预说好的,只需将远山暂时押解审问一阵,待到此事有了着落之后便能查清误会,再将其释出。”
“你当我是三岁稚儿?韩怀瑾,”冯儒怒在心头,不惜连名带姓地相称,“阉人这般的鬼话你都能信?你怎么能指望着他们守信誉,简直可笑。”
“你可知你这般是何种行径?”冯儒继续道,“远山受事欲揭大祸,举目无亲,四面楚歌。你不相助也就罢了,还落井下石,背后诬陷,这教我如何能容得下你。”
韩怀瑾蹙眉,道:“但此事远山事先所为的确欠考虑,若是他能再等待合适的时机将事情讲明……想必也不见得能落得这个地步。况且伯庸兄你尚知道暗中相助以避过众人耳目,他这样不辨实务……”
“那还是他的错了?”冯儒冷笑一声,“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姜华把银子从百姓通钱中搜刮完全后再把银子转送给你,就是好时候了?无论是远山还是我,总要有人敢为人先,率先讲明……我倒是想知晓,你究竟收受了他们多少好处,能让你这么听他们的话,干出这样的事……还是我这么多年眼拙,一直看错了人,你本来便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待到寿终之时,我倒要看看你有何颜面下地去见老师。”
韩怀瑾嘴唇嗫嚅着,反复地吐出几个字:“……伯庸,你如何解…我的难处……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冯儒盯着他,道,“我只知你现在身着的是当年老师一般的蟒袍玉带,你所为的却是老师生前最恶之事。什么样的难处让你直接背弃了他老人家遗志,来存心讨好阉宦……韩秉瑜,你所为,真令我恶心到了。”
冯儒声音逐渐降下怒火,愈发冷凉,似他二人此刻心肠一般。外间的暑日被幽闭在了更大的一间房室,而他们身处之所,成了个冰窟冷穴一样的荒茫世界。
韩怀瑾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不能平复此时心中翻涌的愧责和无奈,他道:“我的确没料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我的确没有老师那般的本事,能有同内侍省公然叫板的悍勇……”
“你不是没本事,你就是怕死。”冯儒冷讥道。
“……是,”韩怀瑾亦不惧承认,道,“我的确怕死,人死了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难道老师在天之灵,不为自己殂世未竟事业而遗憾叹恨?若是我等随老师步了同样的路子,那于朝内外饱受其祸之人,究竟又有何益?”
“原则之事不可退让,”冯儒连日来操劳丧礼,眼珠尽缭红丝,只见他向柜格间靠近几步,冷静道,“我也不顾你的什么所谓难处在何方。道不同,何必相谋?”
韩怀瑾隐约预料到了什么,盯着他移动的身影,颤声道:“……伯庸?”
冯儒从柜上取了把匕刃,缓慢地伸手划开刃鞘,紧接着,亮光一闪,他转手一个迅疾下剜,就要朝襟上刺去——
韩怀瑾也彻底失了往日仕林风度,跃身前驱,半蹲半跪地窜到冯儒身前,生生地徒手接过刀刃。
赤红的血色从指缝间溜出,有的滴在冯儒乌色鞋尖,几许坠落在他的缟袍之上。
“伯庸,”韩怀瑾不顾手心的刺痛,固执道,“当是我这次一时糊涂,何必将同门情分割绝?”
冯儒不愿再多言,从他手心中抽出匕刃,扬起的血珠尚未触地,转而又将另一侧襟袍利落割下,白色锦帛悠悠坠地,其上红梅点点,霎是艳美。
“……你走罢。”冯儒扔了刀,背过身道。
韩怀瑾僵硬在原处,许久,二人谁也未发一语,未动一瞬。
掌心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淌落血水,最终还是他坚忍不住,躬身拾起那布帛落荒而逃。
谁知甫一出门,便见门口等候的青年人回过头来,二人目光相撞,那人也是错愕一刻,转而恭敬告礼道:
“……韩世伯。”
霎时日月变幻,光阴翻转。
十多年前,韩秉瑜少年登科,书画得意,诗赋辞章,俱受京华传颂。上有陛下亲自簪花赐酒,师座引为同门翘楚,下有少艾引慕,邻里称扬。可政事浮云,他终究在此跌了足脚,咎由自取,他亦无法怨责旁人。
只一朝落魄狼狈如斯,又怎可在后生面前跌份露怯?
他负手于后,紧攥了血口处,朝其闲淡开口:“……贤侄今日也往来吊唁?”
倪承志此时心若明镜,恍似没看到他的异常之态,答道:“晚辈前来替父亲悼祭冯大人。”
韩怀瑾淡淡颔首,下了石阶,朝他道:“今日府上仍有要事,改日得空再同贤侄畅叙。”
“世伯慢走。”倪承志行一揖礼,道。
待其走后,房内依旧不见人声动静。
下人心以为冯儒当是过了些时辰便把方才通禀过的事忘了,便上阶在门口低声道:“老爷,倪大人在屋外恭候多时了。”
屋中这才传来声响,冯儒直接从房门内步出,面色一如往常,只是眼底侧颊都显露出憔悴,不遑多语,他行至倪承志身边,直接道:“……贤侄先随我来正厅言谈罢。”
倪承志安静随其到了厅堂入座,率先道:“世伯这些日子操忙前后,也当注意身体才是。”
冯儒迟缓颔首,道:“贤侄说得对,只是事多烦乱,有时心神不宁,扰了日常作息,也是难免的事。”
倪承志道:“父亲曾对我言‘千万之功,不在一时’,凡事都应当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最后的结果方可如人意。世伯尽可顾及当下,不要思虑过远,烦心事自会免除许多。”
冯儒疲倦地笑了笑,道:“倒教你一个小辈人来规劝我了,我也是惭愧得很。”
“承志不敢,只是世伯若有忧烦,晚辈也可参言一二,以解愁虑。”
冯儒不愿深言,只转话道:“相爷这些日子如何?听说刚刚理了黔南的人事,现在这铸币事发,又参与督造着各城的钱庄铜炉,应当也是目不暇给罢。”
倪承志颔首,道:“父亲原本意在府上为外祖按生父礼守孝三岁,后来陛下有意征召才得作罢。先前有不少弊病余留,的确需要父亲多多看顾清理。”
提及谢芝,冯儒再次缄口闭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倪承志见机又将手中纸卷递过,道:“父亲昨日特为冯大人写了一幅挽联,着承志亲手向世伯奉上为安。”
冯儒接过,缓缓将卷轴展开,见其上行草兼扬,墨飞横溢:
不合时宜,反遭讳伤,血溅囹圄是非自有彰
忠介耿义,须减直狂,山远寒茫花红无待长
笔势遒健,暗含险峻之色,果是得了几分谢芝真传。
“……相爷有心,”冯儒凝神端详许久,小心将其合上,道,“贤侄回去可要代我向相爷言谢。”
“定当替世伯言送。”倪承志接道。
冯儒心不在焉,倪承志知晓些许前因,也不主动言及政事他务。二人又闲叙几句家常,倪承志便婉拒了冯儒的夜宴相邀,独自退离。
从冯府步出时,天已暗了。
轿夫在门口迎上前去,询问是否回府。
“去工部官衙。”倪承志上轿,边道。
轿夫领了命,抬轿而行。
轿帐上朱红布顶浸入夜色,最后消隐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