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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三章(2) ...

  •   李桥

      我妈妈是投江死的,在冬天。

      搜救队打捞了三天,最终在下游的之江市境内把她捞起来。她盖着白布,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泡白了,险些和盖在她身上的褶皱白布融为一体,她羽绒服袖子上套着防脏污的小袖套。

      南方的冬天很湿冷,阴云密布,天空低垂,我站在萧瑟的江风中,骨头僵硬。

      妈妈,你不冷吗?为什么不选择春天或夏天,至少江水温暖些。

      是一艘拉煤的货船上的船员远远看见了她,报警来不及了。船上的人说,是很快速的事,看得出死了心要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水里,像江水轻易卷走岸边的泥沙。

      站在我们家筒子楼六楼的过道上,我一抬眼就看见堤坝外那条细带般的长江。
      天空很低,空气阴冷潮湿的时候,我常常看见母亲的身影在江边,头也不回地往江心走。
      这时候,我会站到岸边,她的身后。
      她脚下的江水总是浑浊的,先吞掉她的小腿,大腿,再淹没她的胸腹,肩膀,只剩下一颗头在水面漂浮。那是她存活着的最后一部分。她还不后悔,执着地朝浑浊和死亡走去,仿佛着了魔的人,被牵扯去那个方向。
      妈妈!
      她听不见我在她身后的呼喊,她的脑袋也被江水收走,只剩黑色的长发像一把稻草悬在江上,无法溶解,突然一扯,那团头发也不见了,一小圈水纹很快被浪涛覆盖。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我努力回想,最后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样给我下面条,窝了个荷包蛋,我吃得满头大汗,她拿毛巾给我擦额头。同学在楼下喊,我急着背书包走,她揪住我棉袄后领,毛巾捅进去在我后背抹一圈,抓走一把热汗。
      她说,零花钱带起没有。
      我已经跑出门去,说,带了!

      那个早晨,我没有看她。妈妈在我身边忙碌,有动作,有声音,有温度,她没有脸孔。

      我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呢。

      我和几个朋友去江边游泳,浪头涌过来,将我推向深处,我被江水裹挟,失去控制力,感到了恐惧。妈妈一步步走向水中,江水淹没她的鼻子时,她在想什么?人生最后几步路,她感到恐惧吗?应该没有。我脑海中她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又有点恨她了。走吧,都滚远点。

      林卉这个人没有了之后,那个叫李康仁的男人没有再娶。
      把老婆打到投江自尽,没有女的愿意跟他过。他当鳏夫不久,航运公司整改裁员。筒子楼家家户户惴惴不安,相互打听。
      一个说,我一辈子贡献给长江,要是被裁了,不晓得去哪里谋生活。
      一个说,裁了也好,领了安置费散伙走人,反正效益不好,你说现在物价飞涨,就工资不涨,吊着一口气还不如拔管子来个痛快。
      众人说,说的有道理,妈个批,不干就不干了,下海去搞生意。

      嘴上说得风光,心悬在嗓子眼里,谁也不想被下岗。

      不久后,名单下来,裁了一半的职工。裁掉的人唉声叹气,有几个怒火中烧找领导理论,却是徒劳。留下的人侥幸升天,终于睡得安稳。

      李康仁留下了。
      他说,老子就晓得要交好运气。
      他的好友兼同事,我们隔壁的赵叔叔,倒霉,下岗了,不到一个月,卷铺盖去了广州打工。

      公司裁员一年后,跟汽运公司一道新建了家属区,分了单元房。筒子楼搬空,成了历史。从新家的窗口,再也看不到长江,只有小区里崭新漂亮的小白楼和满小区的绿化带。

      李康仁没了老婆,又搬了新家,处在人生的巅峰。
      天一亮,他照例本本分分开船,当他的优秀驾驶员;待天黑,下了船来岸上会酒肉朋友,打牌,玩老虎机,寂寞了找野情人,找妓.女,有时还带女人回家。有次,一个女人穿了林卉的睡衣。我骂她是个婊.子,叫她把衣服脱下来。
      李康仁说,怎呢,你也想睡?
      我说,睡你妈。
      他说,老子是正宗的睡你妈!
      我说,对,你不仅睡我妈,还□□.爸的先人。
      李康仁说,你这龟儿子是不是找死,老子今天不把你打得跪起喊爸爸。

      我一天天在长大,手臂开始有了力量。
      有次他打我,掉以轻心,没想到我突然反抗,把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到桌角。他腰疼得直不起来,我知道等他缓过来,没有胜算,立刻抓板凳砸他。
      他扶着桌子大喊大骂,李桥你个砍脑壳的不孝子,你要遭天打雷劈。
      我说,劈你祖宗。
      他说,老子的祖宗不是你的祖宗?林卉那贱婊.子养大的,跟老子不是一条心。
      我说,我是被你这婊.子养大的。

      隔壁奶奶拍着腿,苦口婆心地劝,李桥诶,你少说两句,当儿子的不能这么骂当老子的,是要短阳寿的啊,以后死了都莫得人抬。

      呵,我还怕短阳寿?

      我白天去学校睡觉,到点了拿从家里偷的钱泡网吧,打魔兽,打星际争霸,饿了吃泡面,困了倒在椅子上过夜。

      我们网吧死了个人,一个二十六岁的男的。二十六还在网吧打游戏也是稀奇。
      想想我自己,也就不稀奇了。

      他连打了三天游戏,趴在桌子上不动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隐约记得他常坐在我后四排的角落里,胡子邋遢,衣服很久不换,吃泡面总吃老坛酸菜味,我不喜欢,我只吃麻辣味。
      但他和我一样喜欢喝冰可乐。网管姐姐给我送可乐时,另一瓶总是他的。

      网管姐姐把我们从网吧里轰出去,快哭了,说,你们年龄不到,快点走,警察来了老板要骂死我。

      我走出网吧,大致理解了老鼠钻出地洞时的感觉,大中午漫天阳光,照得我头晕目眩。我伸了个懒腰,街角餐馆炒菜香,勾得我饥肠辘辘。
      我绕过警车往街角走,心想,我连打四天游戏也没事,照样活蹦乱跳。我再打十年的游戏,到他那个年纪,一头扎下去,睡死在电脑屏幕前也很舒服。比林卉的死法好。

      走到半路,经过二中的院墙。
      铁栏杆那头几米开外,一群人围在灌木丛前,在推搡某个人。
      其中一个人说,喂,承不承认你数学是抄的我的?我都看到你瞄我卷子了。
      另一个人说,还不承认,你这种智障能考满分?

      被推来搡去的是个女的,跟扯了筋似的歪着脑袋,一脸惊恐地耸着肩,两只手缩在胸前,警惕地原地转圈,不敢和任何一人对上眼神。

      那个女的好像是个憨包。稀奇,憨包还能上高中?好玩。我记得小时候,我家楼下就住着一个小的憨包。她爷爷拿铁链子把她拴着。

      我爬到院墙上坐着,荡着一只脚,说,你们几个丑不丑啊?

      除了那个憨包,一圈干丑事的人都抬起头来,跟一圈鸡子似的,几只母鸡没讲话,一只公鸡说,关你屁事,你哪个学校的?
      我把烟灰弹他脸上,说,儿子,你再跟我说一句。

      这个儿子很听话,很识趣。

      我说,滚起走。再不走,等你爸爸下来把你脚打瘸。

      一群鸡子跑开了,那个憨包还杵在原地。我说,你怎么不走?

      她盯着我看,说,李桥。
      我惊得烟掉下去了,一拍墙墩子,说,哦,你是夏青啊。
      墙上的灰掉她头发上了,她一动不动,也没有看我。
      夏青说,好久了。
      我说,啊?
      她说,我不住在12路车终点站了。
      我说,哦。

      她东一句西一句,我搞不懂她在讲什么。

      我说,你怎么还能来读书了?
      她说,我为什么不能读书?
      她的脑筋不正常,跟人讲话只理解字面意思。我只好说清楚点,同学不欺负你?你不会像小时候哇哇叫?
      她摇头。
      我说,不欺负,还是不哇哇叫?
      她说,不哇哇叫。
      我说,那你长大了。我说这话的语气,像个大人。
      她困惑了,说,人只会往大了长,不会变小。

      算了,跟她扯不清楚。我说,你数学成绩很好?
      她说,嗯。
      我笑起来,不是抄的别人的吧?
      她一下子气得脸红了,两只手在胸前剧烈地抖,感觉下一秒就要听到尖叫声了,我赶忙说,我逗你玩的,夏青。
      她别着脑袋,盯着院墙边一根柱子,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气。
      我又说,你还有什么成绩好?
      她说,物,理。
      我理解了几秒,发现她断句断错了,我说,语文呢?

      她又脸红了,手指不好意思地抠了一下,说,不及格。
      我笑起来,说,你从小讲话讲不抻,语文成绩好就有鬼了。
      她垂着眼睛,脸皮更红了。

      我不能总在院墙上坐着,更何况我肚子饿了,我说,你上课去吧,我要走了。

      她不回答,站在原地,盯着竹子。
      我以为她没听见,又冲她招了下手,说,夏青,我走了。
      她稍稍抬起脸来,侧脸看着院墙上的铁栏杆,说,风铃,跟以前一样,好听。

      我又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她说,它一唱,我就学,一模一样。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有很骄傲的神色。
      这下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发了人生中第一笔小财。
      她说,你还想听吗?
      我收起脚要走,说,下次吧,我要饿瘪了。
      她的脸变得很安静,下巴微微落下去一点,说,好吧,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

      跟憨包讲话就是这样,你说一句她接一句,每句话她都当真。
      我跳下院墙,隔着栏杆落在她正对面,她机械地移开眼神。我说,好吧,你在几班?
      她说,二(3)班。
      我说,等着吧,我星期五来找你。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表情太细微,可能是我看错了。她重复说,星期五,二(3)班。

      我走了。走到半路回头看,她还站在墙边。

      星期五我打了半天的游戏,晃荡去二中找夏青。找到二(3)班,班上同学说她被强制退学了。

      原来她只上了一个星期的学,她听不懂上下课铃,要么上课了不回教室,要么还没下课就走了,经常紧张尖叫晕倒。
      同学说,没有见过弱智能上学的,哦,她考试还抄同桌的卷子。
      我说,放你妈的豆渣屁!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学生,打听到她现在的住址,华阳小区二排5号。

      华阳小区是一块开放的自建别墅区,欧美风格和中国古典风格混搭,看主人喜好。
      二排5号是一栋蓝色的欧式二层别墅,还有个大花园。我正研究怎么翻墙爬进去呢,夏青居然站在大铁门的背后,一动不动。

      我说,夏青。
      她说,你来了。
      我说,哟,你还住起别墅了?
      她说,我妈妈在这里。
      我说,你怎么站在这里?等人?

      她不做声。

      大铁门上了锁,另外加了道铁链子缠的锁。我说,你妈妈把你锁起来的?
      她点头,手抓了一下铁门。

      我说,你爷爷呢?你怎么不跟他住了。

      她又不说话了。像忽然被抽掉了思绪,眼神放空。她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表情像在回想着某种很恐怖的回忆。

      我伸过栏杆,抓住她的手腕,说,夏青。

      她眼睛缓缓聚焦到我脸上,说,爷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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