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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命运回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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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洞黑的枪口对着男人的眉心,持枪的女人隔着准星,注视着那双熟悉的墨蓝色眼睛。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凝视这双眼睛了。
因为今天晚上,她和他中间,注定有一个人将死在这里。
猫眼里凝聚着诸多情绪,似是不甘,似是难以置信。
他嘴唇翕动着,终于拼凑出了几个嘶哑的音节:
“……叶枝。”
“这是,你选的正义吗?”
蝉生叶枝缓缓垂下了眼睛。
正义。
多可笑的字眼,放在这种时候一点都不合适。
她是在组织长大的成员,是潜入警方的卧底,是一个标准的犯罪者。
可眼前的人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手指轻轻按下了击锤,左轮转动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蝉生叶枝其实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在眼下的情况下,他早就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是潜入组织的警察,眼下身份暴露,追杀他的又是他的联络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她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他根本无处可逃,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
他提起了正义。
她的正义。
那是她伪装成他同伴的时候,常常会挂在嘴边的字眼。
诸伏景光在赌,他在赌她的谎言之下藏着一点真心。
蝉生叶枝笑了。
那是个异常明媚的笑。
赤红的眼瞳里落进冰冷的月光,有一瞬间,看上去竟像是初升的太阳。
“这就是我选择的正义,景光。”
她说着,指尖缓缓地压上扳机。
“永别了——”
夜色中的身影有一瞬的摇晃。
枪声响起的瞬间,她竟和他调换了个位置。
猫眼倏然张大,蝉生叶枝看到,倒映在那双眼中的女人长发飞起,接着如蝴蝶般缓缓向后坠去。
她在他眼中一点点地变小,像是一颗赤色的流星划破天际。
“——你是我选择的正义。”
她在夜色里坠落。
她看他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
她感受着剧烈的冲击,
感受着死亡一点一点地降临。
这是她选择的“正义”。
是她为自己亲手写下的结局。
视野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恍惚之间,蝉生叶枝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值得吗?”
那声音问。
蝉生叶枝想,大概是值得的吧。
她的人生并不算圆满,但到最后,又怎么不算是求仁得仁呢。
她爱那个人,也爱他所追逐的正义。
哪怕为此献上一切,也并不可惜。
这是她的选择。
“——如果不是呢?”
那个声音又问。
如果……不是?
“如果这一切都是被人设计好的‘注定’呢。”
“如果你的存在本身就只是为了让人陷入痛苦的工具呢。”
“如果你的全部人生都只是为这场死亡铺垫的伏笔。”
“如果你的喜怒与爱恨也来自别人的算计。”
“你还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
有什么画面在眼前一帧一帧的闪过。
【阿蝉,约好了哦。】
【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吧。】
【为了我们的正义。】
【明明该由我来保护你。】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枝——】
模糊的,清晰的,熟悉的,陌生的,所有的一切连缀在一起,如同从四肢百骸延伸出的透明的丝线,最终汇集在了一道难以分辨的身影之上。
在那个瞬间,蝉生叶枝忽然理解了一切。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特殊的存在。
TA是命运的宠儿,TA是天命之子。
TA拥有一项能力,可以创造不同的“马甲”,TA可以为“马甲”定制不同的身份与人生轨迹,而TA操控着这些傀儡,不动声色地游走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很不幸,她是TA手中的众多“马甲”之一。
她是只由人操控的吊线木偶,被那双无形的手推进了她所以为的“命运”。
那不是“命运”。
不幸的身世也好,无法规避的相遇也好,无法言说的苦衷,还有被命运绑定的“重要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提早设计好的剧本。
而剧本总会走向一个既定的结局。
“马甲”的结局都是悲剧。
因为马甲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人产生更多的痛苦。
多可笑。
多可笑啊。
明明前一秒还在大义凛然地说着值得。
浓烈的恨意霎时涌上了心头,焦灼着,几乎要将她的灵魂也撕裂。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要被这样的愚弄?
凭什么她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那她的挣扎算什么?她的痛苦算什么?她的爱算什么?
“这不是你想要的人生。”
“蝉生叶枝,你想要创造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吗?”
“你是谁?”
蝉生叶枝反问。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抛开那些被命运圈定的爱恨,抛开那些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愫,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记忆在一瞬间飘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在那个飘雪的冬夜里,有一个男人闯进了她家的房子。
爸爸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面露惊恐,想把妈妈和她拦在身后。
但他的身体很快倒下了,鲜血洇开好大一滩。
接着,妈妈也倒下了。
鲜红的血珠滑过刀锋,落在了尚且年幼的叶枝的眼底。
那个时候她在想,她或许要死了。
她不想死。
那是源自本能的渴望。
哪怕不知道活着可以做什么,她也不想就这样死去。
她想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可以做。
哪怕是跟杀死她父母的仇人回去,哪怕是把那个组织的首领当成新的父亲,哪怕是成为见不得光的恶鬼修罗,她也想要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未来就有无尽的可能性。
只要活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只要活下去,她总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甚至愚蠢地为那样东西付出了自己曾经最珍视的性命。
这是不对的。
她不该为那种事死。
她不该为那个人死。
蝉生叶枝猛地睁开眼睛。
冲击的余韵似乎还蚕食着她的身体,以至于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视线缓慢的聚焦,落在面前桌面上摆着的台历上。
眼前的场景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这是警视厅公安部的办公室,在被组织清算之前,她一直在这里办公。
警校毕业之后,她和诸伏景光一起被选进了公安部特别行动小组,诸伏景光成了潜入搜查官,她是他的直属联络人。
像她这样的联络人除了特别行动小组的任务之外,还需在警视厅内担任一些掩人耳目的职务,蝉生叶枝表面上的身份是公安部外事四课庶务系的警员。
蝉生叶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挤进肺叶的感觉让她有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台历上的日期是九月七号。
时间退回到了三个月之前。
她卧底的身份还没有暴露,背叛组织的事也没被揭穿。
她真的活过来了!
三个月,这并不能算是一个很长的时间。
但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很多事都还有改变的余地。
“……生警部?蝉生警部!”
一只修长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蝉生叶枝才恍然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站在那里的是个娃娃脸的姑娘,鼻梁上架着一副椭圆的金属框眼镜。
与这张脸略有些不相称的是,这姑娘拥有一副超过一米九的伟岸身板,此刻俯身在蝉生桌边,看着像是一堵墙,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光。
逆光的面孔上带着点担忧。
“蝉生警部,你还好吗?你脸色看着好像不太好……又熬夜了吗?”
“……我没事。”
蝉生叶枝揉了揉眉心,顺手从笔筒里摸出了一颗橘子糖。
“抱歉,千代警部补,让你费心了。”
“如果实在觉得不舒服,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哦?”
“身体可是最重要的资本,不把这种基础的东西打理好可是要吃苦头的。”
蝉生叶枝其实并没有太多精力去理会千代说了什么,死而复生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仍有些迟缓。
不过千代有句话说得没错——如果不能打理好基本的东西,接下来的仗是没法打的。
而她的确有必须处理好的事。
很多。
坚硬的糖球硌在掌心里,微微的痛感让混沌的思绪也清晰了不少。
她站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得休息一下。”
“抱歉,我今天先回去了,下午请半天假。”
“剩下的工作就拜托千代你了。”
“了解。”
千代用手指轻点额侧:
“放心吧,我会把今天下午来部门报到那家伙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蝉生警部你好好休息。”
蝉生叶枝的脚步缓了一瞬。
新人。
对了,在这个下午,有一个新人调职来了外事四课。
这家伙明面上是公安警察,实际却是朗姆的人。
可以说她最后能走到那一步,那家伙和朗姆都出了不少力。
垂在身侧的手收得更紧了一点,蝉生叶枝的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那个新人也好,朗姆也好,还有把她逼上绝路的组织,还有为她策划了这一切的“天选主角”,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想要活着,哪怕卑劣丑恶,哪怕罪孽缠身,她也总要活下去。
如果有人不让她活,她就杀了那个人。
如果这个世界不让她活,她就掀翻这个世界。
她才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一切的选择权都该握在她的手里。
这是一场复仇。
这是一场起义。
她要抢夺拨动命运轮盘的权力。
为此,她必须排除掉一切干扰因素。
那么首先——
“诸伏,景光。”
车窗外的风景在安静而平稳地倒退,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蝉生叶枝的脸上甚至漾起了些微笑意。
上车时丢进嘴里的糖球已经化开大半,丝丝缕缕的酸甜过后,舌根竟多出了一点浅淡的苦涩。
她注视了他那么多年,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喜欢到甚至可以为了救下他而去死。
他是她命中最大的变数,他是她命运剧本的锚点。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食指的指尖轻轻在方向盘上敲打了一下。
牙齿微微用力,“咔嚓”,余下的小半糖球顿时在口中碎裂开。
榴红色的眼底里漾起冰冷的色泽。
“碍事的家伙。”
“那就从你开始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