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命运回溯(三) ...
-
泰斯卡威士忌,诞生于苏格兰西北部斯凯岛的纯麦蒸馏酒,是苏格兰威士忌中的“海洋之星”。
按照组织给成员取代号的习惯,这种蒸馏酒的代号应该属于一位男性,可现在,那个他最熟悉的红瞳女人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他:
“我是泰斯卡。”
多熟悉的声音,多熟悉的语气,多熟悉的场景。
一字一字像是踩在他们的过往,把那些美好的画面顷刻间变得面目全非。
简短的一句话,却如同兜头罩下的嗡鸣。
九月的天气还很热,外面银座的灯光交织成富丽堂皇的暖金色,平白为城市又增添了一点温度。
可那个瞬间,诸伏景光却感觉从头凉到脚底。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远去,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清。
唯一清晰的,只有在眼前漫开的红。
“很惊讶吗?”
蝉生叶枝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弧度。
“泰斯卡是男人,组织里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这就是BOSS把这个代号给我的原因。”
“组织里想调查泰斯卡的人很多,但托代号的福,还从来都没有人把怀疑放在我身上。”
她微顿了顿:
“你看,你也一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语气里甚至透出一点轻快,像是在开一个玩笑。
在夜色里,她似乎弯着眉眼,可那副表情却又格外遥远,让诸伏景光觉得陌生到看不清。
蝉生叶枝是泰斯卡?
这怎么可能!
泰斯卡这个代号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活跃了,而且从来都没有过迭代的消息,可她现在才几岁?
更不用说他们一直都在同一个校园里。
小学,国中,高中,大学,还有警察学校和培训。
他看着她长高,看着她那一头短发一点点地留长,看着她身上的学生制服换成警校的制服。
哪怕他们是在进入警察学校之后才熟起来的,可他对她的关注,却要比那早得多。
“那个隔壁班的蝉生成绩又和你一样呢。”
“明明这么有缘分,你都没想过要去认识一下那家伙吗?”
——是想的,一直都很想要认识。
只是他那个时候并没有勇气贸然去闯入另一个人的世界,毕竟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只有成绩相同而已。
她从不和身边的人交际,总是在自己的轨道上奔忙。
仿佛只是靠近都是打扰,那又何必呢?
直到在警察学校再次相遇,直到他们彻底走进了完全相同的人生轨迹,直到在食堂遇到,诸伏景光才第一次看到她闲下来的样子。
“——我知道你,诸伏景光,之前我们也是同一个学校的。”
清脆的声音犹自在脑内盘旋,那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
在警校窗明几净的食堂里,他第一次和她搭话。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子,就那么洒在那对红榴石一样的眼睛里,那里面闪动的分明是坚毅而正直的光泽。
她并不是鬼冢班的学员,但在警察学校里,打乱班组进行实战演练和特训也是常有的事,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和她熟悉了起来。
他们在警校一起经历了很多,她甚至曾被同期戏称为“鬼冢班编外成员”。
她和他一起通过了公安部的内招测试,配属之后的强化训练也完全是在一起进行的。
他们是同伴。
他们是朋友。
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可以信赖的存在。
他们是比情人更靠近彼此的两颗灵魂——
“听着,在组织里有一个比琴酒更危险的存在,那是一个存在于黑夜之中的幽灵,是个做事随心所欲的疯子,他甚至会对同伴动手,毫无理由。”
“我们要将潜入任务顺利进行下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要招惹上那家伙。”
“不要跟泰斯卡威士忌扯上任何关系,任何。”
视线几乎有些扭曲。
诸伏景光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身体里拼命拉扯。
一面是焦灼的情绪,一面是残存不多的理性。
“……为什么?”
他听到有人在用嘶哑到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这样问。
口腔里干燥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在细碎的震动下,被拉扯得甚至有些疼。
于是他意识到,是自己在发问。
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为什么她会是泰斯卡?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啊,为什么呢?”
她的眉眼微微下垂了一点,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喃喃的声音很轻,因此听起来格外遥远。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被人杀死的,就在我面前。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也会死,但我没有,有人把我带回了组织,送到了那位先生面前。”
“我是被那位先生养大的孩子,他送我去上学,给我优渥的生活,作为回报,我帮他处理了一些事——包括成为他们在警方的内应。”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八岁,那个时候我打枪的准头还不行,子弹打偏了,他在我面前挣扎了十几分钟才断气,那个时候我想,他一定很疼,希望我死的时候不要疼这么久。”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说自己前一天晚上吃了什么。
可她说出的却是那样残酷又不堪的事。
她说: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一直都是泰斯卡。我是为了卧底才去当了警察,你所看到的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眼睫轻轻垂下,她又问了一次:
“知道泰斯卡是我,很惊讶吗?”
诸伏景光只觉得原本因不敢置信而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彻底僵硬了。
这已经不是可以用“惊讶”来形容的心情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他注视了她很久,他以为他已经了解了她的一切,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对她竟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她在走一条怎样的路,也不知道她在经历着怎样的人生。
事实上,他的童年相较大多数的孩子而言已经相当不幸,以至于他曾经很多年都活在恐惧的深渊里。
他经历过深渊,但他依然无法想象她所描述的,比深渊更深的黑暗。
而她此刻竟是微笑着的。
大脑僵硬到几乎无法思考,可偏又有许多过往细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回,像是要给蝉生叶枝的话佐证。
国中和高中的时候,他也曾经听隔壁班担任的老师抱怨过,班上有个孩子因为家里的事,请假的次数比来学校的次数还多,来到学校也总是在课堂上发呆,偏偏成绩还不错。
大学时代,和亲友聚会到深夜的时候,他似乎也曾经看到过她只身走向背静的巷口。
还有警校的时候也是——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很爱热闹的人,在他们不去找她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里,她总是形单影只的,带着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一直以为那是性格使然。
那真的是因为性格吗?
那些她没有去学校的时刻,那些她在深夜的街头徘徊的时刻,那些她如幽灵般兀自游荡的时刻,她在想什么?
她在做什么?
曾经他以为他和她之间那么靠近。
他们有着同样的人生轨迹,他们之间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可他似乎是小看了那一小段距离。
那是无法跨越的,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她握手时的样子。
在警察学校的食堂里,在第一次打过招呼之后,他向她伸出了手。
他记得她当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伸出了右手。
布满枪茧的右手。
她那个时候才刚到警校,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深的枪茧呢?
他那个时候没意识到不对,等后来意识到之后,却再没机会问出口。
掌心在半空轻轻触碰,很浅,像是蜻蜓掠过水面。
可掌心间却留下了一点点异样的温度。
掌心又有些发痒了,像是先前曾经触碰过的地方在偷偷发烫。
现在的他似乎终于知道了答案。
泰斯卡。
她真的是泰斯卡。
是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活跃的代号成员,是从小就与死亡为伍的恶魔。
诸伏景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追究她为什么会成为泰斯卡似乎也已经没了意义,重要的是,他之后该怎么做。
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卧底了。
对他最知根知底的联络人,到头来居然会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
可为什么他还是能顺利潜入组织呢?为什么公安之前还能利用他传递回来的信息成功阻止过几次组织的行动计划呢?
这也是组织的算计吗?
组织谋求的是什么?
为什么泰斯卡潜伏了这么多年,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挑明自己的身份?
诸伏景光不知道蝉生叶枝抱有怎样的目的,但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做无用功。
她这样做,一定是因为这样做对她来说是最有利的。
脑子有些混乱,问题和震惊挤成了一团。
诸伏景光不知道该怎么去梳理,但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空气安静了很久,一分钟,或许有两分钟。
巷子外的人来来往往地路过,路灯铺下来的影子照不进里面的黑暗,于是巷子里的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一样。
蝉生叶枝并没有再开口,她只是重新抬起视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人脸上变换复杂的表情。
先是惊涛骇浪,之后又一点一点地归于平静。
两年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任务目标面前还会犹豫心软的菜鸟了。
他已经成了一个成熟的潜入搜查官了。
“我知道了,泰斯卡。”
他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很低,沙哑和颤抖还在,却已然很模糊。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没有直接杀死他,就意味着他还有用。
现在的他就依然是“苏格兰威士忌”,他会以“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份继续这个任务,直到卧底生涯的最后一刻。
蝉生叶枝的眼睫轻动了动。
这实在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作为“泰斯卡”的时间其实最长,但她从来都没有以“泰斯卡”的身份和“苏格兰”交流过。
在他面前,她是蝉生同学,是蝉生警官,是叶枝,是阿叶——
而现在,她是泰斯卡,是组织成员,是警察的敌人。
蝉生叶枝向他的方向又靠了半步,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捻起青年的衣领。
她将手里的那枚红色的领扣别在了男人的领口。
那只手浸透着初秋夜温吞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空气,寒意传递到了兜帽下青年的皮肤上。
红榴石即使在暗夜当中,仿佛也泛着浅淡的光泽,被切割出的形状恰到好处,折射的每一寸光都透着高贵与典雅,和青年身上穿着的单调的灰色帽衫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像是雾霾天里,透过灰蒙蒙的天幕露出来的红日。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任务吗。”
指腹轻轻在花瓣上摩挲了一下,她说:
“那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专心跟我一起把任务完成。”
“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做好觉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