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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 ...

  •   军官俱乐部近来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就是徐衍的越狱。
      唯一能确定的是,徐衍从特务处那里脱身了,至于他究竟是怎么脱身的,却是众说纷纭。
      “一定是老曾心软,舍不得杀他的高徒。”
      “我想也是,当年张峥嵘的事情闹了那么大,校长也只是把他软禁了。若不是后来纪委员把持出州时插了一脚,张峥嵘也未必会死。”
      “你们把曾委员也想得太婆婆妈妈了。我听说,徐衍是让联合会的人救出去的。说是有一队拍电影的,开着车,到软禁徐衍的洋房那附近。看守徐衍的人也的确是松了,听见有漂亮的女演员,还去看了热闹。看完热闹回来,徐衍就不见了。”
      说的人煞有介事,听的人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也许徐衍没想着要越狱,他也是跟着看漂亮女演员去的,看完了往四下里一瞧,我怎么出来了?”
      又是一阵哄笑。
      “嘿,徐衍就是去看电影才被抓的,他要真是又被拍电影的救了,那可真是成也电影,败也电影。”耿金石也跟着起哄。
      众人又是哄笑。
      耿金石正在得意自己的俏皮话,一抬头,却见裘灏一眼扫了过来,做了个手势。
      那是不让他说话的意思,耿金石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只见裘灏站起身来,跟身旁的一个军官握了握手,像是要离开。
      “长官,怎么啦?”耿金石很不情愿跟上去,“咱们这就要回去吗?”
      裘灏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一低头,把军帽端正地戴好。
      耿金石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不舍地回头看一眼。
      最近他很热衷于来军官俱乐部消遣,因为遇见了一个在这里做女招待的小姑娘。小姑娘叫茉莉,长得小鼻子小眼,圆圆的小脸,头发梳成了小辫儿,细细的,颇有些可怜。
      女招待里有的人是很泼辣的,也有的就像茉莉这样,是不大明白事的小女孩。若是让她做她端盘子或擦桌子,她都是麻利地动手,圆圆的小脸上都会笑出两个小酒窝来。可若是有人招惹她,要摸她的手,甚或要搂着她,她就吓得乱叫起来。
      茉莉和其他小女孩一样,也是常常要被人轻薄一两下的。但她又比别的小女孩的命运好一些。如果遇到了过分的人,她敢哭,敢嚷嚷。据说她的继父是给军官俱乐部操办事情的人,于是会有人站出来,替她挡一挡。
      耿金石原本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可是有一回,他好好地陪裘灏坐着,忽然一杯酒从他背后浇了下来。他站起来要发火,就看见原来是背后坐的一桌军官里,有一个正把茉莉往怀里拽。茉莉挣扎着往后退,手里托着的一杯酒就都泼在了耿金石身上。
      “你干什么?”耿金石转而把怒火都发在那个拽着茉莉的讨厌鬼身上,“没看见她不愿意吗?”
      这时候已经有照顾茉莉的人赶了上来,是俱乐部里一个照管服务生的干事,他把茉莉拉开了,向那个讨厌鬼赔着罪:“长官,这孩子是我家亲戚,不懂事,就来挣几块钱。茉莉,来,叫叔叔,给叔叔赔个不是。”
      “叔叔。”茉莉不怯场,脆生生地叫一声,鞠了个躬。
      她一叫叔叔,那个讨厌鬼便有些讪讪,摆摆手,算了。
      “对不住,对不住。”那干事仍连连道歉,又叫人来擦了地板。
      耿金石叫人把他的椅子也换了一个,才要坐下,一双小手忽然伸到耿金石面前,递给他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是茉莉。
      “给我?”耿金石不大确定。
      “嗯。”茉莉点点头。
      耿金石接了过来。
      “谢谢。”他说。
      “谢谢。”茉莉也说。
      经过这么一回,茉莉就认识他了。每次他来,茉莉只要闲着,都一定迎上来,笑出两个小酒窝。而只要他闲了,就悄悄地去和茉莉说一两句话。
      “最近没有人欺负你吧?”耿金石在茉莉面前逞英雄,“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有朱叔叔看着我呢,没人会欺负我。”茉莉却并不叫他如意,一边说,一边又笑出酒窝来。
      她看着很小,其实也十九了,很懂一点世故了。
      “你就是看见了别人欺负我,也不能像上次那样凶,”茉莉小声小气地嘱咐他,“这里许多人都比你的官大,你就安心坐着,让朱叔叔来办,他懂得怎么应付这些人。”
      “哦。”耿金石应了一声,有些垂头丧气。
      茉莉伸出小手,推了他一下:“我泼了你一身酒,你不找我麻烦,怎么还总要帮着我?”
      “他们欺负人难道应该?我当然要帮着你。”耿金石这才又豪迈起来。
      “这么多女招待,你怎么不帮别人呢?”茉莉歪着头,看着他笑。
      “她们和那些人都愿意,你不愿意呀。”耿金石理所当然地道。
      茉莉埋怨似地斜睨他。
      “你傻呀,她们也不愿意的,谁会愿意呢?”她说。
      “可她们明明……”耿金石很纳闷地往近旁的桌上看。
      一个身量高挑的女招待穿着高领的旗袍,明艳地笑着,抖着一块香喷喷的薄纱手帕,正软绵绵地往男人的怀里跌。
      “她们不像我,没人撑腰。朱叔叔也只帮我一个罢了,”茉莉很明白地说,“何况,我不做这个,爸妈和哥哥也愿意养着我。所以谁碰我,我都敢乱嚷,可她们不能。她们要吃饭,或许还要养家。”
      这话听着让人心酸,可茉莉说得很冷静,让耿金石有点吃惊。
      “就没什么别的法子吗?”他问。
      茉莉乜斜了他一眼:“有。你肯娶她们吗?”
      “啊?”耿金石愣了。
      “或者,”茉莉嘟起嘴唇,“你肯养着她们做情人,她们也很愿意了。”
      她把耿金石说得难为情了。
      “你肯不肯,说话呀。”茉莉伸出小手在他袖口乱拍。
      “我又不喜欢她们。”耿金石故意做出嫌恶的样子。
      “你是不喜欢她们,还是不喜欢做女招待的?”茉莉却问。
      这话问得很婉转,却也很明白。耿金石立刻知道茉莉要问什么了,他很怕她误会,更怕她伤心,急得口吃起来:“我,我喜欢你。”
      说完,他的脸腾的一下热了。
      茉莉的脸也跟着红了。
      “谁让你说这个呀。”她嗔怪地拖着细细的长音,跺跺脚,扭身跑开了。
      一晚上她都躲着他似的,好几次从他面前过,只悄悄瞅他一眼,和他的眼神一碰上,就又逃也似地不见了。
      耿金石好一番左顾右盼,到底没再找着她的身影,只得跟着裘灏上了车,从后视镜里问他:“长官,咱们是回家吗?”
      裘灏并没有回答。耿金石有些奇怪地从后视镜看过去,见裘灏坐在后座,微微侧着脸,像是在出神。他身上总是很有一股正气,从来看不见他仪态不端的样子,即便是这么出神的时候,他也坐姿也很挺拔。
      耿金石听人说过,裘灏曾经有一位很敬仰的教官和长官,叫叶摇光。这位曾经的叶团长也是这样端正的人,三伏天里开几个钟头的会,任谁都是要叫苦叫热的,只有这位叶团长一直腰背笔挺,有股子别人没有的精神。
      可那些人也说,叶摇光是个很亲切的人。和他比起来,裘灏的风格就显得有些生硬。
      军官俱乐部门前的灯光扫了过来,却又被车窗的边沿挡去许多。裘灏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只映出鼻梁以下的线条,好似刀削斧凿般坚硬。
      “长官?”耿金石又问了一声。
      裘灏微微抬起头。
      “回家。”
      长官似乎心情不好。耿金石发动了汽车,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裘灏注意到了。
      “耿金石。”他连名带姓地叫他。
      “啊?长官,”耿金石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不妙,“怎么了,长官?”
      “如果我推荐你去其他地方任职,你愿意吗?”
      耿金石顿时连冷汗都被他吓出来了:“干嘛呀,长官?我,我哪儿也不想去呀。”
      “你觉得特务处怎么样?”
      “长官,”耿金石真实地想哭,“我知道谢道飞老跟您要人,但他们那儿干的事儿就是整天把人弄得血呼啦咋的,我我我……我反正不去干那个。”
      “特务处也有特务处的好处,虽然军衔上吃亏,但也有许多实惠。”
      这越说越不妙了。
      “长官,”耿金石垮着脸,“我是不是犯什么错了?”
      裘灏竟然沉默了。
      耿金石吓得魂飞魄散。
      “是不是因为我刚刚拿徐衍开玩笑?”他赶紧主动承认错误,“我真不是有心的,话赶在那儿,我随口就说了一句。我以后再也不议论这件事了。我跟您保证。以后我也绝对不敢再私自报您的信了。要是我再犯一次,别说您撤我的职,您毙了我都成!”
      “好了好了,”裘灏像是被他弄得无奈了,“信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下不为例。”
      “我跟您保证!”
      “好了,”裘灏摆摆手,“以后闲话也少说几句。”
      “一句也不说了!”
      “呵。”裘灏低低地笑。
      “真的,”耿金石被他笑急了,“我跟您保证!”
      裘灏像是懒得搭理他了,只吩咐了一句:“你把车开到比逊路,我从那里走回去。”
      “这何必呢?我送您到家门口呀。”耿金石抓紧机会谄媚。
      “不用了,”裘灏又笑了一声,“你早点回去找那个小丫头,她或许还在。”
      耿金石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哎呀长官,”他羞了个大红脸,别别扭扭地道,“我想去您家里的,现在这不是,还能听毛毛弹琴嘛。”

      前不久,裘灏给家里添置了一架崭新的钢琴,摆在书房,为的是温潋秋不必再在学校的琴房待到深夜。裘灏每晚是要在书房里工作或者读书的。自从有了这架钢琴,温潋秋也几乎每晚都在书房里陪着他,把琴声弹得流云似的,轻盈饱满,朦胧柔润,像是沾了缭绕仙气。
      然而有一天,裘灏却总是觉得那琴声不对,像是滞重地发闷。
      他走到温潋秋身后,本想等他弹完了再看看钢琴出了什么问题,不料温潋秋立刻停住了弹奏,转过脸来看着他。
      钢琴上额外添了一盏台灯,淡金色的灯光垂落下来,映得温潋秋眼神闪烁。
      他今天心不定,没有平日里弹琴那样专注。
      “毛毛,琴声是不是不大对头?”裘灏问他。
      他仰着脸,怔怔地,半天不说话。
      “你先起来,我看看。”裘灏说着。
      温潋秋仿佛很不情愿,坐在那儿不动。
      “没事,哥哥帮你看一看。”裘灏把他连人带琴凳推开些许。
      “哥哥。”他突兀地来抓他的手臂。
      “嗯?”裘灏没有当回事,低头卸开钢琴的下门板。
      那道挡板里本该是空的,只搁着两个盛了水的广口瓶。可裘灏却看到一个黑色的包,夹在钢琴底部的空隙里。
      裘灏把那个包取了出来,搁在一旁,又把下门板合上。他已经猜到这个包大概是温潋秋自己藏在这的,却没说什么,只是把他又连人带琴凳拉了回来。
      “好好练琴。”他说。
      温潋秋明显是出神了,手指搁在琴键上,按下去的时候心神不宁,只弹了没几句,就又停了下来,用手背揉着眼角。
      “怎么不弹了?”裘灏问他,“哭什么?哥哥没动你的东西。”
      这下可好,温潋秋干脆哭出声了。
      “哥哥……我,我,我想……”他抽噎得厉害。
      “你想什么?”裘灏本来还觉得心头沉重,却被他哭得好笑起来,“想好了再说。”
      “我想,想告诉你的,”温潋秋转过来向着他,肩膀一抽一抽,“可他,他们说,说不行。”
      “别哭,慢慢说,”裘灏扶着他的膝盖,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温和地看着他,“他们是谁?”
      “我不,不能说。”温潋秋也低头看着他,一串眼泪啪嗒地掉下来。
      “梅鹤至,”裘灏很肯定地说出这个名字,“你最近又去电影院了?”
      “没有。”温潋秋连连摇头。
      “见过梅鹤至没有?”
      温潋秋不说话了。
      自从得知徐衍是在光明电影院被盯梢的,裘灏立刻警惕地想到,温潋秋被特务处逮捕的那次,也是在光明电影院。那显然是个已经被特务处牢牢盯死了的地方。特务处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潋秋频繁去那家电影院的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是从他认识梅鹤至之后。
      这一切不是巧合,裘灏不知道温潋秋在其中涉入多深,一想起自己还曾经把他丢在特务处受审,就一阵后怕。
      “这里面是什么?”他掂起那个黑色的包。
      温潋秋咬紧了嘴唇。
      “我现在就可以打开看,”裘灏没有把语气放得很客气,却还是呵护地扶着他的膝盖,“哥哥不需要你说得很详细,你告诉我这大概是什么东西。”
      “是信。”
      “是给你的,还是暂时放在你这的?”
      “说是让我,先藏着。”温潋秋又抽噎了两下。
      看来也最多是帮忙跑跑腿的程度,裘灏略微安心。
      “我今天刚刚带回来,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温潋秋又很伤心地哭了起来,像是惋惜自己的失误。
      原来是刚刚带回来就被发现了,裘灏有点好笑,禁不住摇了摇头。
      “毛毛,”他抬手捧着他柔软的脸颊,用拇指给他拭泪,“你告诉他们,你不能做这个,你做不来。”
      “嗯……嗯。”温潋秋还在抽噎,像是答应了。
      “你还想再进一回特务处吗?”裘灏加重了语气。
      温潋秋摇摇头。
      “那就听哥哥的,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要碰了。”
      出乎他的意料,温潋秋没有立刻点头答应。
      “毛毛?”他催促他。
      “他,他们说,”温潋秋像是急着解释,“要实现一个好的社会。”
      “这件事不止有他们做,”裘灏明白他的意思,“哥哥当兵也是为了这个。有哥哥做这件事就行了。”
      “可我想和你一起。”温潋秋微微偏着头,把脸在他手心蹭了蹭。
      裘灏一阵心软,站起身来,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哥哥知道你怎么想。你别让哥哥担心,好吗?”
      许久,温潋秋才在他怀里清冽地“嗯”了一声,说: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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