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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归来迎门松竹在 ...

  •   “咚”!
      独木小舟轻轻撞上岸边,发出一声轻响。

      玄子枫上一秒还在记忆幻境中肆意窥伺凇云的过去,下一秒入感就突然断掉了。
      美梦仓促结束,了无痕迹。

      ——别啊,我还没看够呢!
      玄子枫揉着发痛的脑袋试图起床失败。

      ——我要是现在睡回去,这个幻境能不能接上?
      在认真慎重地思考三秒钟后,玄子枫还是决定滚起来不睡了。
      做人要懂得审时度势。现下身后有子之卫追杀,玄子枫不能沉溺于幻境太久。

      ——也不知道幻境时间的流速如何,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玄子枫坐起身来,开启夜视之术,从容灵里摸出来一只火折子照亮四周。

      ——我是谁?我在哪儿?
      地下暗河已经到了尽头,抬头不见天,四周全是地。
      眼下这个情况,玄子枫全然不知道要往哪儿走。

      忽然,玄子枫余光瞥见了一抹绿油油的光在明暗交替闪烁。
      他回身举起火折子,发现那是片神木新叶。

      就在玄子枫走近神木新叶子的同时,数片同样大小的神木叶片在神木的根系上亮了起来。那些绿莹莹的微光照耀下,一根神木的枝条向玄子枫的方向伸展。

      神木新叶飞到枝条尖端,拼成了树叶小人,可可爱爱地比划着“跟上”的手势,示意玄子枫抓住神木枝条。

      “嗡”!
      是秋川的嗡鸣,提醒玄子枫别把它给忘了。
      别说,要不是秋川哆嗦这么一下,玄子枫还真就没想起来自己的本命灵武已经自己回来了。

      将秋川系回腰间,玄子枫握住神木枝条,被其牵引向上。
      新叶指引方向,周围的土层都被神木的根系拨开,供玄子枫通过后又恢复原本的模样。不消几次呼吸,玄子枫就能抬头看到些许隐约的星辰。

      终于,玄子枫被神木丢出地下。
      地上的土坑也被神木用根系归拢填平。

      肺猛然地被新鲜空气灌满,玄子枫一时不太习惯,剧烈地咳嗽几声,还有些眩晕。
      ——我不是之前肋骨戳进肺叶子里了吗?

      玄子枫轻触自己的胸腹,却发现肋骨和肺都已经修复大半,只有淤青和细密的疼痛未散。身上被灵力威压侵袭的小伤大多已然痊愈,剩下些许内伤牵扯,但咬咬牙还是能忍的。

      等脑子里那阵天旋地转过了劲儿,玄子枫才来得及打量四周。
      “……”
      玄某人愣住了。

      ——这不是师尊家后院吗?

      眼前的场景未免有些魔幻,玄子枫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
      之前他看到的是什么,现在还是什么。

      “……”
      玄子枫自欺欺人地再次使劲儿闭眼睁眼,也无济于事。

      小颗的灵石灯点缀在院落中,仿佛头顶的星辰映在这方庭院。温泉水声汩汩,蒸腾着白雾热气。
      足足愣了有一盏茶的工夫,玄子枫以各种形式确认了自己没在幻境、没中幻术之后,才敢肯定自己是真的身在响玉阁。

      ——还私闯民宅。

      凇云的房间亮着灵石灯,远远地朦胧着。
      几乎是条件反射,玄子枫当即转身打算开溜,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连潜行术也装备上了。

      就在玄子枫刚刚碰到凇云宅邸的阵法之时,屋内传来一声隐约带笑的呵斥。
      “回来!还想往哪儿跑?”

      熟悉的林籁泉韵自屋内响起,玄子枫便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无论是往前挪还是往后挪,都挪不动了。

      玄子枫宛如石像那般杵在院墙边,保持着面壁思过的状态,心里各种复杂的思绪和吐槽乱哄哄扑了锅,洒得满胸口都是,连脑子都糊得动弹不得。

      “还愣着做什么?进来。”凇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显得懒洋洋的。

      既然无法自主思考,就只能执行命令了。
      玄子枫缓缓转身,两条长腿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开,几乎是一寸寸蹭进屋里的。

      凇云卧室的门没关,半敞着,从里面映出灵石灯柔和的光。
      犯了错的玄子枫同学站在门外,多此一举地用指节轻轻敲了几下门。
      微弱的敲门声显得躲躲藏藏、畏畏缩缩,跟低着头、驼着背的玄子枫一模一样。

      “进。”
      得了令,玄子枫挪进屋内,回身关上房门,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好,犹犹豫豫地把门拉开条小缝。

      “门关上吧。”凇云道。
      玄子枫转了半圈的身子拧回去,缓缓将门关好。

      随着轻轻的“咔嗒”声落地,一方私人的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
      夜晚的房间内十分安静,凇云没开口下达新指令,玄子枫也不敢动,就盯着门站着。

      “我也没罚你面壁思过,你立在那儿不动弹做甚?”
      玄子枫缓缓转过身来,盯着自己泥泞的鞋尖,更觉得自己好像玷污了这片地界的纤尘不染,应该快点滚出去的。

      “过来。”
      循声抬起头,玄子枫看到了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的凇云。

      凇云身上的好像还是雅集穿着的常服,冠帽还戴在头上,连鞋子都没来得及脱,腰间的香囊还绣着圆月、桂树和玉兔,显然是中秋节那天的打扮。

      哪怕是得了“过来”这两个字,玄子枫也不敢靠得太近,离床畔足有五六尺远,就不敢再往前凑了。
      犹豫许久,玄子枫才小声问了句“先生”。
      随后便哑了火,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恕他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从去年的那坛桃子酒,从酒里媚骨纵情的药开始认罪?还是从变成附灵傀儡的通行文牒,为挡下的那三发破魂铳叩谢?抑或是问春时祭残留的病痛,交出几味灵药献殷勤?

      认罪,他能消气吗?道谢,他愿接受吗?殷勤,他可稀罕吗?
      玄子枫不知道。

      他试探着抬起头,瞥见了凇云枕着的梦魂安。
      枝头刺绣的相思子开得正盛,上面有几缕睡乱的雪色长发从发髻中散下。

      还是凇云先开的口。
      他清了清嗓子,压下去喉间的几分沙哑,“灵能融合的幻境,你也能看到吗?”

      什么叫“也”能看到?
      ——就是说师尊“也”能看到的意思呗?
      玄子枫缓缓点头。
      床上正躺着的某位师尊好像把头埋起来了。

      “你都看了?”凇云问。
      “嗯。”玄子枫答。

      凇云把身子微微蜷起,抬手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只有他明显泛红的耳朵还露在外面。
      “你让我死一会儿吧!”凇云几乎是生无可恋的。

      盯着凇云的背影,玄子枫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师尊这是……不好意思了?

      玄子枫很想解释他没有看不起或者嘲笑凇云的想法,但又怕说了之后凇云更加尴尬,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法开口,只好闭上嘴巴,当自己不存在,气儿都不敢喘个大的。

      对于凇云一个年近而立成年人而言,十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大多都是让人回想起来能尴尬到拳头攥紧、脚趾抠地的绝对黑历史。

      当年少不经事的凇云虽然没干什么傻事,但也有过许多放在今日看来幼稚又偏激的言行。人又不是生来就成熟,谁年少时没干过几件见不得人的事、有过不敢叫人知晓的想法?

      更何况玄子枫看的还不止是这些。几乎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都被学生尽数收入眼帘,这叫凇云如何自处?

      缓了好一会儿,凇云的身子放松了些许。
      他依然背对着玄子枫,道:“灵力全拿去给你疗伤了要不回来,一半神识总得还我吧?”

      “啊……哦!”
      玄子枫慌张地去翻神木文牒,又想起来神识在灵台中存着,急忙凝神,抬手用灵力将一小团白光从额头里抽出来。

      那蒲公英似的光团有些暗淡和缥缈,显然是有损耗的,不像是凇云这个实力应有的神识。
      ——是幻境濒临崩塌时为了修复我的神识,才这般虚弱的吗?玄子枫有些抬不起头。

      神识回归凇云的灵台,让他有些憔悴的神色恢复些许。凇云回身撑起自己的身体,有几分费力地坐起来,这才抬眸扫了一眼玄子枫。
      “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泥里捞出来的吗?”凇云说得有几分无奈。

      玄子枫稍稍挺直后背,但还是低着头。
      在地上滚过、地下暗河里泡过、还吐血弄得全身都是,玄子枫身上脏兮兮的,再加上他那个霜打茄子的鹌鹑样儿,确实不太像样。

      凇云叹了一气,“那边的柜子里面有套制服。拿上,去洗个澡,到后院泡会儿药泉养养伤,把自己收拾好了。”
      “嗯。”玄子枫应了声,依言照做。

      在浴室中洗去满身的脏污,玄子枫溜达到后院的温泉,把肩膀没入流动的烫慰当中,深深地呼吸,抬头望向夜空。

      他已经很久没有闲下来了,如此悠闲的感受竟然让他有些不适应。泡在温泉里无事可做,玄子枫姑且抬头看繁星、草木、庭院当作雅兴。

      和玄子枫走的时候相比,凇云宅邸的后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连季节也是那般相似,给人时间停止流淌般的错觉。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

      ——等等!
      玄子枫猛然抬头,发现院子里多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高大的乔木。树冠长得舒展,向四周伸开漂亮的圆形。红棕色的树干枝条十分修长,已经由绿转黄的叶片呈掌状五裂,小的有三指宽,大的比成人手掌还大。

      简洁地用一句人话概括。
      ——那是颗枫树。

      如果玄子枫没记错,他离开之前院子里还没有种枫树。

      若是以前,哪怕凇云没有任何亲近的举动,玄子枫也能脑补出弯弯绕绕的歪理,把凇云的行为全都解释成“师尊对我有意思”。

      现如今,养得那么好的枫树摆在玄子枫面前,他却不太敢瞎想了。
      ——怕不是此“枫”非彼“枫”。

      小鸡仔正打着蔫儿,凇云的声音自屋内响起。
      “泡那么久不嫌头晕?进屋里来。”

      闻言,玄子枫从温泉里走出来,擦干净身子换上崭新的制服。
      玉绿色的圆领袍质地很是亲肤,有熟悉的神木清芬。当布料触及玄子枫肌肤的那一刻,他久违地感到舒适和放松。

      玄子枫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错觉,好像他还是神木塾的学生,还会在每个月曜日那天穿上制服去听各位老师的讲座。
      还湿润的头发来不及梳,玄子枫光脚趿拉着木屐,应声走进凇云的书房。

      书房内灵石灯亮得像是白昼,似乎能让所有的阴暗都无所遁形。

      凇云沏了壶茶、热了碗粥,在等他。
      “过来坐。先喝点茶水垫一垫肚子再喝粥。就这一碗没有续的,你在地下暗河漂了足足七日才漂回来,猛然吃太多肠胃受不住。”

      玄子枫不知如何开口,索性跟随凇云的指示坐在书桌对面的圆凳上,乖得不能再乖。
      茶里飘着熟悉的灵药气息,是响玉阁常用的调理内伤的药物。

      他喝口茶,偷偷地看向凇云。
      那人换了一身冠帽袍服,是葡萄缠枝暗纹的紫色提花绸。他好像是趁着玄子枫洗漱的时候去了趟药灵泉,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混着药灵泉的药草香。

      久违的五味楼皮蛋瘦肉粥入口,被花生油浸过的米粒极香,足量的瘦肉细碎而不柴,炖得软烂的蔬菜添上清新,皮蛋更是别处没有的独家秘方才有的风味。

      熟悉的味道和蒸腾的热气熏着玄子枫的眼眶。若不是他拼命忍住,简直快把眼泪掉进去。
      内伤的拉扯在药力的温养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口的隐痛。

      “披头散发的,吃东西的时候怎么没把头发也掉进去?”凇云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签完最后一份文书,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后,“抬头,别乱动。”

      说罢,凇云抬手以化形术把桌面上的幻晶石变成梳妆的镜子,拿出梳头用的花籽油和紫檀木的小梳子。

      ——不会吧,师尊这是要……
      ——!!!
      玄子枫本就有些头皮发麻,被那小梳子碰到时更是整个人都酥了,僵在那儿不敢动。

      他们谁也没说话。

      凇云细细地从发尾梳开墨发打结的地方,取了花籽油在掌心、指尖揉开,将淡雅的花香一缕缕涂抹在玄子枫的发丝上。
      就这样,凇云把玄子枫全头都梳得乌黑油亮,准备将发丝束起。

      “玄子枫。”
      冷不丁被叫到名字,玄子枫浑身一激灵,“……在。”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凇云对着镜子将手中的头发分区,那语气很是平淡,听起来不像兴师问罪,似乎只是在梳头时闲聊打发时间。

      都明着给他坦白的机会了,再不接住可就真的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玄子枫自是懂的,他垂下眼睛道:“凇云先生,我……是聆风堂的暗探。”
      “我知道。”凇云将他上半的头发扎好,“打你进抱玉城我就知道。”

      被这个消息惊到,玄子枫正欲回头。
      “别乱动,待会儿梳歪了。”凇云摆正他的头,继续整理玄子枫的鬓角碎发。

      ——师尊想听的不是这个。
      玄子枫想了想,道:“那天……对不住先生。但是,先生酒里的药真的不是我下的。加了料的酒,我都摔了。”
      “嗯,然后呢?为什么要摔了?”

      耳后的发丝被灵巧地编织起来,连半分停顿都没有,凇云自然而然地信了他的说辞,没有玄子枫预想中的质疑和斥责。

      “我不想……再做聆风堂的暗探了。”玄子枫低下头,“我想在响玉阁,跟大家、跟大家一样,做先生的学生,”
      凇云似乎是笑了一声,“那你跑什么?”
      “……”玄子枫说不出话。

      编好的部分用细线缠好发尾,凇云取了另一边耳后的发丝编起来,耐心地等待回答。

      “……我当时脑子一凉,就想‘糟了’,然后脑子就空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就觉得,没脸见大家。”玄子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虽说不上巧舌如簧也绝不是嘴笨的人,可此时却只能吐出苍白破碎的言语。

      凇云手上梳理着墨色的发丝,拿了小刀片刮掉后颈发际线外的碎发。
      “别动,我就处理一下碎头发,不会伤到你。”凇云解释道。
      玄子枫用鼻子“嗯”了声,“先生若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用不着留到今天。”

      背后传来凇云的轻笑,似乎有浅淡的吐息打在玄子枫的后颈。
      “你以后,怎么打算?”凇云修理完杂毛将刀片放下,问道。
      沉思片刻,玄子枫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再做暗探了。”

      “那就不做。”凇云将发髻梳好,双手扶着玄子枫的头,让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不做暗探,去做一个自由的人。自此,你的意志不属于聆风堂、不属于响玉阁、更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你。”

      镜中的美人发髻利落,没有半分凌乱的碎发。俊秀的剑眉下朗目流转,温润有方颜如玉。哪怕面色苍白、显得有些憔悴,也是病西子、惹人怜。

      凇云的脸也映在镜中,“玄子枫,你向来都是看别人多些,却总是看不到自己。既然如此,我请你好好的看看你自己。”

      与镜中的倒影对视令玄子枫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又尝试着看向自己的眼睛。

      “从最小的琐事开始,你喜欢什么颜色、食物,又讨厌哪些?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好看的,什么姿态让你觉得丑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要你不掺假的感受,而不是因为暗探的身份压抑这些。”

      凇云轻轻拍着玄子枫的肩,取了银冠和簪子来。
      “你不需要迎合他人的喜好改变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精美的玩物、宠侍、奴隶。往后,你更无需刻意的媚好、诱导与卖弄,因为你本身足以自然而然地得人赞叹与喜爱。”

      银冠将发髻收束,镶了暗红宝石的簪子将其固定在玄子枫头上。
      “玄子枫,他人因你的遮掩而很难了解你。可伪装之下,连你自身的感受也被屏绝在外,弄得你自己都不了解‘玄子枫’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藏在抽屉中的锦盒被翻出来,凇云从里面取了一条抹额。
      “你强硬的把自己归为一个‘外人’,在心底隐去自己的存在。殊不知,你从来不只是旁观者。”

      凇云的声音深深地刻入玄子枫的脑海。
      “玄子枫,你在他们中间。而他们没有你,便不是‘他们’了。”

      二龙戏珠的抹额勒在玄子枫额前,凇云收束了最后一个步骤,颇为满意地打量成品。
      他掏出一个双眼镶嵌了幻晶石浮游的鸡仔木雕,放在玄子枫手里。
      “现在,请你亲眼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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