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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情怯不敢问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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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四角的灵石灯摇摇晃晃,车轮在薄雪上留下笔直的车辙。
“玄老板,这都快过年了,您真不跟我们回抱玉城?”悦然一边整理账本,一边“咔嚓咔嚓”嚼着脆烧海苔,顺手给那个从南湾镇捡回来的小女孩也拿了一片。
“不去。”玄子枫从橘清平送他的小药箱中摸出一个青瓷盒,取了里面墨绿色的药膏敷在面颊的刀疤上。
女孩嘴角沾着海苔碎,颇为好奇地问道:“玄老板,你为什么要往脸上涂泥巴?”
她的脸蛋因伙食改善和悦然不间断的投喂圆润了不少,比以前更加可爱,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
“不是泥巴,是药,疗伤的。”玄子枫答。
女孩子长长地“哦”一声,“是祛疤的药吗?脸是女孩子最重要的东西,确实要好好保护,不然这辈子就毁了。”
“毁了个枇杷!”玄子枫涂完了药,也拿了片海苔,“跟钱和实力比起来,脸算什么?我问你,土豪驭灵师是不是想吃什么吃什么、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
女孩点头。
“人家是有钱有权还是有脸?”
“有钱有权。”女孩答道。
玄子枫用鼻子笑了出来,“那你说什么重要?”
“……钱。”
“还有灵力和知识!”玄子枫卷起账本,轻轻敲在女孩头上,“如果你能依靠的只有脸,那你这辈子就是供人把玩的。舟远啊,你可给我往长了、往远了看。”
女孩抱着头,若有所思道:“舟远明白了。”
这女孩在家被父亲父母叫“盼娣”,在牙公牙婆那儿叫“雪奴”,都不是什么正经名字。玄子枫和悦然按她生辰八字挑了十几个名字,让她自己选,最后敲定了“舟远”。
这里面自然是有玄子枫的偷懒和私心。
那十几个名字里面,还有不少是他菜姐取字时的筛掉的备选项,反正没有一个跟风花雪月沾边的。
“你看看悦然,问问如果她没钱会怎么样。”玄子枫从果盘里捞了个苹果“咔嚓”一口咬掉半个。
舟远扭头看向悦然。
“谢玄老板提携,不然我早就被卖给中风的刘老头当小妾、端夜壶了。”悦然托腮看向这边,笑得不怀好意,“不过玄老板,既然脸不重要,您还勤着敷药作甚?”
“……”
玄子枫一时接不上话。
沉思片刻,玄子枫望向车窗外,“钱,也不是万能的。脸,也是很重要的。”
见着玄子枫吃瘪,舟远和悦然忍不住“哧哧”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等到了抱玉城,我就把你往响玉阁门前一扔,让神木塾的老师管你去。”玄子枫拿起斗笠罩在头上,不再理她们两个。
处理完灵天门的交易、灵天雷暴也已经停息,供联众人带上舟远一同返回抱玉城。
走之前,玄子枫威胁雅音也是为了给灵天门的消息来源上个双保险。虽然黎七已经答应他留意五毒纹,但难保黎七不是内鬼本鬼。有了雅音,灵天门的消息便不会太过片面。
抱玉城已下过几场薄雪,城郊是白茫茫的一片。
悦然撩开车窗,看着树林明显见少的城郊,问道:“怎么城郊……变秃了这么多?”
“就跟灵天门同一天,抱玉城这边儿也有场灵天雷暴。”玄子枫早在沿途的聆风堂中打探到了消息,“树林里起了大火,还引发了火龙卷来着。城东灵具厂烟囱都劈没了。听说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
“您说咱们抱玉城也算个顶好的宝地,怎么近些年灾害越来越多了……不知道响玉阁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悦然喃喃道。
——响玉阁怎么样了呢?玄子枫心中有些担忧。
抱玉城内的消息流传很快,但是响玉阁的情况向来是瞒得滴水不漏。这次的灵天雷暴有没有影响到响玉阁内部,玄子枫也无从得知。
——师尊,怎么样了呢?
舟远轻轻扯了下玄子枫的衣角,将他从思虑中拉出来。
“怎么了?”玄子枫问道。
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微微躲闪,舟远小声试探着说:“到了神木塾,我都要做什么工啊?能不能提前学学,少给人家添麻烦,或者少挨点骂……”
——?
舟远嗫嚅道:“玄老板您人最好了,能不能帮舟远打声招呼,别让舟远去机器里面的工位?”
玄子枫都被她给说懵了,“不是,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您不是把我送到响玉阁,让我从小工开始做工、赚钱吗?”舟远的脸比玄子枫还懵。
“……所以,你以为我是要把你当壮丁卖了?”
舟远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然呢?”
也难怪玄子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当年,他们做见习弟子的第一天,凇云就说过抱玉城内不收童工,而事实也确如凇云所言。玄子枫跟抱玉城及其周边的灵具厂、灵石矿做了多年的生意,也没见过哪个厂子敢用十五岁以下的工人。
玄子枫都快忘了。聆风堂早就统计过,在大荣境内“因工厂机械致残致死”是穷人家孩子死因中占比很高的一项。
精美的灵石灯,在点亮千家万户的同时,制作过程中的强光不知让多少没有防具的孩子失去光明。庞大的流水线,在机械产出标准商品的同时,有多少缩在钢铁灵石当中工作的孩子被碾断手脚,也是数不清的。
抱玉城、响玉阁、神木塾。
这里的水都是掺了蜜的,待久了,就喝不惯外面的苦水了。
抱玉城近了,掀开车帘就能看到熟悉的城门。
玄子枫无奈地笑了,他示意舟远看向前方,淡淡道:“我带你来,是让你识字、驭灵、跟别的小崽子爬树玩的。咱们还没到去灵具厂打工的年纪。”
“可是等我长大了,就钻不进机器里面了,怎么打工啊?”舟远在家里不受待见,后来又被当瘦马养着,总会下意识地担心自己成为累赘、被再次转手,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
“那就更要快点长大了。”玄子枫抬手,犹豫片刻,才将手放在舟远的头上揉了揉,“长高些、长壮些、脑子聪明些,就不受人欺负、也不用钻进机器里了。”
小孩子的小脑袋瓜还懵懵懂懂的,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独特的思路和偏好,但还没成型。总有一天,这个小人儿会长高、长大,做出很多别人想不到的、了不起的事情。
——好像多少能明白些师尊的心情。玄子枫默默想道。
马车缓缓停下,排在队尾等待入城的通行文牒核检。
玄子枫跳下马车,准备离开。
“玄老板,您真不打算进城啊?”悦然从马车中探出脑袋。
斗笠黑纱被玄子枫放下,他摆摆手道:“不了,我们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冬日的北风卷起玄子枫漆黑的斗笠与大氅,让他成了洁白天地间漂泊的一粒黑点。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只道朱门在前无归处,不复当年少年人。
“可是……玄老板,您不在的话,舟远怎去响玉阁啊?”
某粒飘着的黑点猛然间刹车,定在原地。
悦然接着道:“供联里面没人知道怎么去响玉阁的地界,您不来,我们谁都没法完成‘把舟远扔到响玉阁门前’这种操作啊!”
“……”
北风只好再吹起来一回黑旋风似的大氅,让某个漂泊的打脸人飘回来。
玄子枫摘掉斗笠扣在悦然头顶,又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
“把你的通行文牒给我。”玄子枫伸手。
悦然还有点蒙圈,“您要作甚?”
话音刚落,眼前的仙男就用化形术变成了悦然的模样。
“穿着我的衣服去旁边镇子里找家客栈落脚,等晚上我来换你。”玄子枫拿过悦然的通行文牒,扔给她一袋灵珏。
村镇条件不好,只认现钱,刷不了灵石卡。
“啥?别了吧,玄老板!我这都舟车劳顿个把月了,就想着回去吃顿五味楼,睡在香香软软的床上里犒劳自己!我人生就这点奢望了,您……哎!您还踹我下车!等等、等等!哪儿来的黑心老板、无耻奸商!”
目送马车进入城门,悦然只能在路旁叉着腰多骂几句解恨,随后裹着厚厚的加绒大氅往周边的村镇走。
“给的还真不少,算他还有点良心,没到丧尽天良的程度。”悦然数着钱袋里的灵珏票子,端起手撇了撇嘴。
突然,悦然停下脚步。
“我这话,怎么听着像个刚接完客的鸡呢?”
悦然愤而将钱袋摔在地上,打算过会儿再蹲下去拍拍土捡起来。
马车上,舟远回头看了眼远去的黑斗笠黑大衣,又转头看向车里的“悦然”。
“玄老板……”
“叫姐姐。”玄子枫连说话声都变了。
舟远机灵得很,“哦,明白了。悦然姐姐。”
当晚,从观文院下课回来的刘之柳同学,在五味楼里捡到了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姑娘。
这个行走的糯米团子衣着整洁、举止温文尔雅,干的竟然是吃霸王餐勾当。
刘之柳蹲下来,双眼柔柔地望着她,“小妹妹,你父母呢?”
“把我卖了,然后死了。”
八个字瓷实得很,差点没把刘之柳给砸得脚下一个趔趄。
刘之柳稳住身形,柔声问:“那买你的人呢?”
“也死了,被灵天雷暴劈死在南湾镇了。”
真不知道该说这姑娘可怜,还是天煞孤星更贴切些。
“南湾镇……那在灵天门附近,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的?”刘之柳开始怀疑这小姑娘说话的真实性了。
小姑娘斯文地夹起一块“火炙项上脔”,放入口中,用帕子掩着唇角,“一位好心的姐姐送我来的。”
抱玉城儿童福利做得是挺好的,但也不至于专程从南湾镇跑来遗弃儿童吧?
刘之柳环视四周,确定没人盯着这小姑娘后,道:“你说是‘好心’的姐姐送你来的对吧……她为什么要送你来?”
就在这时,某位正在下楼梯的店小二脚下一滑,托盘中的残食甩了起来,汤汤水水和瓷碗瓷碟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
小姑娘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向楼梯的方向优雅地伸出左手。
完美的抛物线被定在了半空中。
“因为这个。”
小姑娘微微回首,脸上淡淡的笑容是跟玄子枫现学现卖的“神秘莫测”。
正是舟远。
忽然,“噼里啪啦锵锵卒”!
残食和餐具从空中掉落,砸在楼梯台阶上,把店内服务人员的衣服弄得一半是金黄的螃蟹煲色,一半是酸汤肥牛色。
“……”
空气不仅安静,还充斥着螃蟹和肥牛的香气。
灵能是需要勤加练习才能灵活掌控的,舟远除了情急之下被激发了潜能之外,学习驭灵的时间不过个把月,失误在所难免。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石化片刻,默默地收回小肉爪和目光,拿帕子放在唇角轻咳几声。
“咳咳,才疏学浅,见谅、见谅。”舟远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哥哥,我是来做见习弟子的,不知神木塾收不收啊?”
刘之柳哭笑不得,“小妹妹,做见习弟子要满十二岁,你今年……芳龄?”
“小女子芳龄二四。”
好家伙,才八岁。
接着,舟远叹了口气,“哎!看来这见习弟子是做不成了,只能直接去神木塾的幼儿部了。”
刘之柳蹲在地上捂着脸,真是被这又萌又雷的小姑娘给弄得没辙了。
“行,大哥哥带你去神木塾。哥哥叫刘之柳,你呢?”刘之柳向舟远伸出手。
“舟远,‘乘风千尺浪,渺渺孤舟远’是为舟远。”
舟远并没有去牵刘之柳的手,十分矜持道:“好心的姐姐还说了,叫我不要跟陌生人走。除非是五味楼的芋老板,或者某个雪发赤瞳、一看就知道是好人的哥哥。”
刘之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能描述得如此详细,那位“好心姐姐”定然认得凇云先生。如此清楚响玉阁和神木塾信息的,估计也不是什么生人,很可能是某位毕业后在外游历的学姐。
刘之柳只好收回手,准备叫店里的人帮忙看着她,自己去找凇云先生。
离开之前,刘之柳无奈地笑着问:“你那位好心姐姐究竟是什么人啊?”
“供采人。”
的确不算说谎。玄子枫嘱咐她不要透露太多消息,也不能满口谎言。舟远机灵得很,全程没有半句谎话,但关键的信息都藏着掖着没透底儿。
没多久,老芋头的身影就出现在五味楼中。舟远便乖乖巧巧地跟着他走了。
五味楼梁上的鸽子周身轻颤,身上的入感因为施术者强烈的心悸而断掉。
走出城外的“悦然”抬头望向树梢尖的月亮,变回玄子枫的模样。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白雾自唇畔溢出,消散在空气里。
——没看到师尊的真身。
不是真身看不出气色、神态,玄子枫很是关心,但实在不知道凇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有关春时祭的情报,玄子枫不查倒还好,查了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春时祭的祭品都活不长,两三年已经是顶天了。若非聚宝震灵丹吊着,凇云人早就没了。
除了本源以及生命力被抽走,全部提供给身为受益者的祭主外,体内剧毒的魔藤纹路还在残害祭品的精神与肉|身。
魔藤在祭品体内生长的疼痛,不亚于寄生虫的啃噬。当其危及精神,则能使人日日头痛欲裂、耳鸣不止,夜夜梦魇难逃。凇云的灵能“灵幻”又擅营造幻境,如若精神有异,极易反噬己身。
如此看来,凇云可能是真的写书不睡觉的。
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不敢睡。只因如果不是累到极致,连梦都做不了,怕是熬不过漫漫长夜。
此外,那褪去黑色的发丝、肌肤、血瞳对光线高度敏感、不经日晒,稍加不慎便会晒伤。
玄子枫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凇云并不经常出现在日光下,总是在室内伏案。
“师尊……”
长叹一声,玄子枫踏着夜色走向抱玉城周边的村镇。黑心老板准备把悦然换回来,让她在五味楼打烊前吃上一桌大餐、回去睡她自己家香香软软的床。
空气中传来了浓郁的血腥味。
玄子枫心里“咯噔”一声,加快脚步推开农家乐的院门。
院内一片狼藉,屋内的血痕长长地从室外拖到室内。
“悦然?悦然!”
床上满是鲜红,悦然的身体扭曲着,瞳孔已经散了,怔怔地望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