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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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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那棵老槐树,时隔一个寒暑,终于在四月末开了花。
枝头盛放的春远看去像是一片白云,缀在天际边。
树下是一整垛用石头堆砌而成的高墙,密不透风的墙与树枝一同连亘着苍穹,将天也拢住,村中的一切与外界隔绝开了。
来椿家住在村口,她自小就是在老槐树边长大的,同龄的玩伴大多不爱和她玩,因此她总爱坐在门前,对着老槐树发呆。
那堵石墙自来椿有记忆起,便矗立在那里。
十几年风雨不动地守在村口,如今她已经十四岁了,石墙却依旧比她高出好多。
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来椿还是有那么几个朋友的。
玩伴们胆子比她要大些,大概是从小都住在离石墙更远一些的地方,是以他们的父母并不会像来椿的父母那样,对她耳提面命,不要走到石墙边去。
几个男孩子围成一团,稍微年长一点的那个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看我的,我定能爬过去!”
来椿就在旁边偷偷看着,从一群和她一般大的孩童后面踮着脚。
她的眼中带着几分羡慕,从来都是活在父母说教之中的来椿向来羡慕那些敢说敢做的人,可身后就是来椿的家,她随时都可能被探出头来的父母发现这不合规矩的眼神。
来椿向后看了看。
这个时候,母亲和阿姐应当都在没日没夜地赶工,而父亲早上就出去了,眼看着不到日落是不会回来,若是看一眼,只看那么一眼……
她咬了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挤在同龄的孩子们的身后,试图让自己融入那些大胆的人群中。
忽然,热闹的喊闹后传来一声暴喝:“小兔崽子们,反了天了!”
来椿的步子当即被男人的声音拖住,她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身上那些挨过打的地方也隐隐作疼起来。
前面那些还打算着翻越高墙的小孩们登时作鸟兽散,一股脑地低着头,统统往自己的家里跑去。来椿也想跑,那双大手来得却比她的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了来椿短衫的衣领。
父亲生得严肃,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中,家家户户都觉得他是那个不好相处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家独自住在村口。
如今,来椿的父亲乍然动了怒,也不怪那些本就害怕他的小孩抛下来椿,四下逃散了。
父亲拧着来椿的耳朵,一直走到家门口也没有松开,几乎是靠着这样的姿势将她拖回了家中,丝毫不顾忌来椿生疼的耳朵。
来椿一路都在求饶道:“父亲!我错了,饶过我这次吧!”
父亲推开家门时,母亲正坐在堂屋里绣花,见着来椿被父亲狼狈地扔进来,一时间心中有些不落忍,放下手中的针线,心疼道:“孩子还小,你这是做什么?”
父亲冷哼一声,连眉梢也冷下来,对来椿说:“做什么,你自己说,为什么要到石墙边去!”
母亲听见“石墙”二字,原本停下的手重新动作了起来,甚至连眼中的疼惜也褪去了。
她冷淡道:“日日同你讲,不要去石墙边,就是不听!合该让你爹好好打你一顿!”
来椿摸着自己发红发烫的耳朵,神情低落下去。
这告诫如同一声缠绕不散的诅咒,沉甸甸地笼罩在这座村庄上空。
数十年如一日,渗入每一寸泥土,每一口呼吸。
村中人人将其奉若铁律,从无一人敢逾越半分。
自幼生长于此的来椿,自然也困于这道无形的枷锁之中。
即便那堵斑驳石墙有一处通向村外的缺口,而那缺口离她家不过几步之遥。
那几步之隔,却宛若天堑。
白日里,总有大人轮番守在缺口处,目光警惕。
而到了夜晚,那石墙便仿佛化作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那处缺口便是它择人而噬的喉舌。
村里的孩子自懂事起便被灌输了对石墙的恐惧,待他们长大,其中一些人又会成为新的守卫,继续告诫下一代。
世代相传,口耳相接。
一句话听得久了,便再无人去质疑其真假。
更何况,这是由无数先人的口共同铸就的规矩,早已深深烙在每个人的骨血里。
来椿见母亲始终沉默,丝毫没有要为她辩解的意思,心头那点微弱的底气顿时消散,只剩下惴惴不安。
她的目光悄悄瞥向窗外。
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沉了下来,阴霾四合。
想来那石墙的缺口,此刻正逐渐化作夜间噬人的怪物,张开了幽暗的巨口。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密密地漫上心头。
她忽然为方才那一瞬间的大胆后悔起来,甚至生出几分自我厌弃。
怎会听了旁人几句撺掇,就险些将父母平日的严厉告诫忘得一干二净?
她不该靠近,不该窥探,更不该心生妄念。
她本该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安分地待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离开村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再也见不到父亲母亲,意味着要和阿姐分离,甚至可能意味着死亡。
与这些相比,困于村中的些许沉闷,顿时变得微不足道。
石墙所代表的未知恐惧,终究牢牢占据了上风。
其实很久以前,当来椿第一次听父亲说起石墙会吃人时,也曾懵懂地仰起脸,扯着父亲的衣角问:“既然外面那样可怕,为什么我们不把石墙的缺口堵起来呢?堵得严严实实的,不就再也不会有人被引诱着走出去了吗?”
那时的父亲和母亲,是如何回答她的呢?
来椿的视线转回了低头绣花的母亲的身上,声音隔着岁月洪流,落在她耳朵里。
“傻孩子,你还小,忘了这些事吧,等你长大了便明白了。”
而父亲一如今日,只是沉默地背过身去。他什么也不说,像是无言的群山,每当他想藏起心里话时,都会这样转身,留给来椿一道沉默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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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虽只年长来椿一岁,却早早显露出超乎年龄的沉稳与灵慧。
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来椿身侧,像母亲一样,指尖捻着细针,埋首于一方绣架。
来椿在凝神望去,看见阿姐正用小巧的圆形竹绷固定着一块素净绸帕,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金线。
阿姐的那双手,常被大人们私下赞叹,说是宛若“羊脂白玉”,细腻温润得不可思议,全然不似生于这般清贫农户。
那日的阿姐却似乎心事重重。
她低垂着头,所有情绪都掩藏在眼睫投下的浅影里,连飞针走线都透着一股不同往常的沉滞。
或许是心神不宁,银针在某个恍惚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指尖。
她吃痛回神,怔怔看向手中的绣帕。
那滴鲜红的血珠已迅速洇入上好的丝绸,在缎面上留下了一抹刺眼的痕迹。
原本在一旁忙碌的母亲瞥见这一幕,顿时疾步冲来。她一把攥住阿姐的胳膊,粗粝的手指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疼得阿姐当即低呼出声。
“喊什么!”母亲的声音又尖又厉,目光却死死黏在那块被玷污的绸料上,心疼得声音发颤,“你这败家的丫头,这样好的料子,生生让你给毁了!”
她的指腹徒劳地擦拭着那点已然固着的血色,发现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满腔怒火便尽数倾泻在颤抖的阿姐身上:“不知轻重的东西!这还怎么入贵人的眼!”
来椿并不十分明白那料子究竟有多珍贵,竟值得为一点血色招致如此责难。
阿姐始终低垂着头,嘴唇轻轻颤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得更紧。
因着比阿姐矮上一些,来椿能清晰地看见她眼中蓄满的泪水,摇摇欲坠。
她正想开口安慰,母亲却已冷着脸,目光在空荡的屋里扫过,最终定格在门边那根细韧的竹条上。
“哭!除了哭你还会什么!若是惹了贵人不快,难道要全家替你担着?”
阿姐猛地摇头,下意识地将手臂藏到身后,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却连啜泣都不敢,只反复低喃:“不是的,母亲,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错了……”
母亲丝毫没有心软,竹条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刺耳骇人。
来椿瑟缩在桌角,看着阿姐被打得几乎蜷缩在地,心口揪得发疼。
好在母亲发泄完怒火,便抓起那方染血的绣帕,愤然离去。
来椿这才敢凑上前,挪到阿姐身边。
阿姐的手臂上、背上遍布鲜红的鞭痕,狰狞可怖。
来椿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袖口,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加重她的痛楚。
她想说些安慰的话,阿姐却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拂开她的手。
粗糙的衣袖被往下拉了拉,勉强盖住最显眼的伤痕。
随后,阿姐低下头,依旧对来椿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椿儿乖,阿姐不疼的。”
阿姐总是这般温柔。来椿紧紧抱住她的腿,仰望着那张带泪却依然含笑的脸。
日子若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似乎也还不算是最坏的。
纵然清贫,纵然辛苦。
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便足够了。
阿姐拭净脸上的泪痕,悄步走到门边,朝外望了许久。
直到母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村道尽头,料想一时半刻不会回转,她一直紧绷的肩背才终于松懈下来,眉眼间也重新有了几分鲜活气。
“母亲去邻家换料子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幸好,这顿打总算没白挨。”
来椿立刻心领神会,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她也学着阿姐的样子探头确认母亲已走远,随即利落地爬上床榻,小手在褥子缝隙里摸索片刻,抽出一本用旧布层层包裹的书册。
那书本极为陈旧,纸页泛黄发脆,装订的线脚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了每一处空白,来椿一个字也认不得,却仍小心翼翼地抚平卷翘的封皮,这才郑重地递给阿姐。
她眨眨眼,压低声音道:“阿姐是故意寻机会看书的吧?放心,我去门口守着,母亲若回来,我就大声打个喷嚏,保管她抓不着你!”
阿姐忍俊不禁,指尖轻轻刮过她的鼻梁:“数你最机灵。”
来椿正值贪玩的年岁,阿姐平日想教她认字,她总嫌枯坐整日无趣,寻尽借口躲懒。
可每当阿姐捧起书卷,来椿从不似村里旁人那般讥讽嘲笑。
在她心里,能读懂这些密密麻麻小字的人,定然是极聪明的。
她偶尔也会想只要爹娘安康,阿姐也在身边,那么自己笨一点,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门坎上落了些灰,来椿随手拍净,便借着门外透进的天光,挨着门框坐下。
远处碧空如洗,流云低垂。
她安静地听着,院外是邻里琐碎的闲谈,屋内是阿姐轻缓而规律的翻书声。
这一切交织成来椿记忆中,最安稳宁静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