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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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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深夜,来椿与阿姐并排躺在榻上,却辗转难眠。
都怪那扇被夜风不断推搡的木门,吱呀作响,扰得人心绪不宁。
母亲从不允许她们夜里闩门,嘴上总说是为了及时照应,以防万一。
可来椿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另一重看管。
母亲是要盯着阿姐,不许她夜读,非要两个女儿一上床就规规矩矩地睡去。
母亲时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看似随意,却字字清晰:“女儿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将来寻个好人家,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依靠。”
而后她会继续冷哼一声,“读成一肚子学问,最终不还是要去别人家生儿育女?何必自讨苦吃。”
每每此时,阿姐虽不反驳,眉眼间却总会黯淡许久,像是骤然被掐灭的烛火。
这一夜的阿姐也是如此。
她静躺在旁,呼吸却绷得紧,身子僵直,一动不动。
阿姐分明醒着,心头压着重重事。
她正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那沉沉黑暗。
天幕之上,唯有一轮孤月散发着清冷的光晕,寂静地悬在那里。
那圆满的形状在她们看来,竟莫名像一张寂然张开、欲要噬人的巨口。
与耳边吱嘎不休的木门声交织在一处,活脱脱便是那些志怪话本里令人心悸的开篇。
察觉到来椿注视的目光,阿姐缓缓转过头,轻声问道:“小椿儿,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村子?”
“离开村子?”来椿怔住了,不明白阿姐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全村讳莫如深的话题,“为什么要离开?父亲说过的,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随着年龄稍长,来椿虽不再如幼时那般全然相信墙外有吃人的怪物,可经年累月的告诫早已化作一种本能的畏惧,深深植入心底。
父亲母亲日复一日的严厉叮嘱,绝非空穴来风。
她更不曾忘记,前年灰袍人来时,邻家王伯的小儿子艳羡车马华贵,竟偷偷尾随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自那以后,他便再未归来。
不止王家,这些年间陆陆续续,村里并非没有人尝试离开。
可他们无一例外,都如同被那轮冷月无声吞没了一般,再无音讯。
若非遭遇不测,又能是何缘故?
“或许,并非他们回不来,”阿姐垂下眼,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小椿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离开的人,自己不愿再回来了?”
“不愿回来?”来椿愈加困惑,“为什么?外面就那么好么?”
“因为墙外天地广阔,容得下许多村里没有的东西。”阿姐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而回来,便意味着要重新被困在这四方的天,困在这走不出的村巷……若是见过天地之大,谁还甘心退回这方寸之地呢?”
“原来是这样。”来椿似懂非懂地应着,只觉得阿姐的话似乎有种难以反驳的力量。
她自幼便最信阿姐,也最爱黏着阿姐。
无论对错,只要阿姐朝她伸出手,即便是要踏出那堵被视为禁忌的石墙,她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为了贴补家用,母亲总是将大量的绣活压给阿姐。
那些源源不断的布料堆在墙角,仿佛永远也绣不完。
阿姐便日复一日地埋首其中,就着昏暗的油灯,将细密的针脚缀满光滑的缎面。
许是常年累月的苦练终未辜负,阿姐的手极稳,极少出错。
她便靠着这份精准,硬是从密不透风的活计里省出片刻闲暇,多绣出一条帕子来,再悄悄托人带到村里相熟的女子家中,换回几枚微薄的铜板。
即便报酬低廉得可怜,阿姐也从未间断。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枚铜钱藏进床底最深处,那个豁了口的旧坛里,再用木板和沙石仔细掩盖好痕迹。
来椿从未开口问过,却心知肚明,这是阿姐从指缝间一点点抠攒下的希望。
这个秘密如同村中那些不可言说的禁忌一般,被来椿牢牢压在心底,她甚至不敢过多去想,生怕一个眼神便会泄露蛛丝马迹。
那一小坛沉甸甸的铜钱,是阿姐全部的生路与指望。
阿姐曾握着来椿的手,声音轻却坚定:“小椿儿,这世道从不轻易予人温暖。若无人替我打算,我便自己挣一条路出来。”
“阿姐的出路就在外面吗?”来椿问,“倘若阿姐要走,会带上我一起吗?”
“会的,”阿姐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妹妹,坚定道,“阿姐一定一定,会带上小椿儿的。”
只要阿姐不将自己抛下,那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反正他们这一家人,也并不像真正的一家人。至少阿姐和父亲母亲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阿姐也不像村中其他孩子那样,爱自己的父亲母亲。
虽然来椿在家里也没得到很多疼爱,但或许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总归是要比待阿姐更亲厚一点的。
母亲做了好吃的饭菜,或是从哪里带回来了好吃的点心,都有来椿的一份,却没有阿姐的一份。
父亲每每被姐妹两个气急的时候,也只会罚阿姐,不会罚来椿。
不过,来椿心里也清楚,这份微薄的偏爱并非毫无代价。
父母终究是想要个儿子的——毕竟她将来总是要嫁出去的,到那时,这个家便算是断了香火,连个摔盆打幡的人都没有了。
来椿自己是从未细想过嫁人之事的,于她而言,那实在太过遥远。
她仍是那个只知嬉闹玩耍的年纪,若说真有什么笃定的心愿,也无非是日日守在阿姐身边,看她飞针走线,听她低声说话。
若能选择,她只愿同阿姐相依相伴地过活,那才叫真正的舒心快活。
而阿姐定然也是极喜爱她的,否则怎会让她知晓藏钱这般天大的秘密,又怎会许下那样郑重的承诺,说要带她一同离开。
寒来暑往,年关悄过,日子仿佛就该这般平静地流淌下去。
阿姐心中始终揣着离去的计划,来椿也心照不宣地惦记着床下那只小坛的“长势”。
如同守望一株精心栽培的苗,她看着那坛中的铜钱一点点堆积,直至她十七岁那年春天,坛内的铜板终于冒出了饱满的圆弧,像一轮沉甸甸的月亮,堪堪盈满。
她正暗自期盼着阿姐何时会兑现诺言,就在那个傍晚,父亲喝得醉醺醺地踹开了家门。
他将一锭雪亮的银子重重掼在桌上,声响骇人。
而父亲喷着酒气宣布,这是聘礼。
是村西那头拥有好几亩肥田的人家,为自家三个年幼的孩子,来求娶阿姐去做后母。
来椿当即摔了筷子,甚至不怕父亲揪她耳朵了,梗着脖子嘶喊道:“你们若非要逼阿姐嫁过去,除非先在家里给我办了丧事!”
话音未落,父亲脸色骤变,狠狠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来椿捂住火辣辣的脸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看见阿姐也在无声落泪,而母亲只是沉默地坐在桌子另一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父亲粗暴地将来椿搡进里屋,怒喝道:“饿她两天清醒清醒,无法无天的东西,忤逆尊长,也不怕天打雷劈!”
来椿扑倒在与阿姐共眠的床榻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头晕目眩,却仍咬紧牙关不肯低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响,阿姐悄悄走了进来。
她将一个冷硬的窝头塞进来椿手中,随即在床边坐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傻椿儿,”阿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阿姐必须得走了,你明白的,对吗?阿姐绝不能嫁去那样的人家,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你肯定懂的。”
来椿从被褥里挣扎着抬起半张脸,肿胀的双眼被泪水模糊,连阿姐的面容都看不真切。
她死死攥住阿姐的手,哽咽着问:“阿姐,你真的要离开村子了?”
半明半暗的屋子里,阿姐沉默许久,最终,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俯身从床头最隐蔽的角落,摸出那本早已被翻得纸页松软的旧书。她将书紧紧塞进来椿手中,声音哽咽:“阿姐走后,你要偷偷认字读书,别听爹娘的,别荒废了你自己。”
“小椿儿,记住,就算要烂、要死,我们也得死在更远、更辽阔的地方。”
来椿拼命点头,喉咙堵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她看着阿姐起身,熟练地探手从床底那个隐蔽的窟窿里,捧出那只沉甸甸的破陶罐,又从满罐的铜钱中仔细数出几枚,郑重地放入自己汗湿的掌心。
来椿立刻死死攥紧那几枚铜钱,泪水汹涌地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反复喃喃:“阿姐,我舍不得你。”
阿姐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妹妹泪流满面的模样。她怕多看一眼,自己苦苦积攒的决心便会崩塌,怕此生再也走不出这四方天地。
“椿儿别怕,等阿姐在外头站稳脚,第一件事便是回来接你,倘若、倘若阿姐回不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沉重,“你也要自己走出去,飞出去,好不好?”
那一夜,来椿的眼泪浸湿了枕衾。
她看见阿姐离开的、模糊的背影,手心握着阿姐的泪和铜钱,梦里梦外,都是阿姐说的,辽阔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