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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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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灼,将军府内却是一片人影惶惶。
堂前端坐的少年生得一副清秀的面容,此刻却偏偏紧锁眉头,眸色沉郁如墨。
只见他陡然一掌击在案上,怒道:“一日日都是做什么吃的?若今日再寻不回大小姐,尔等皆领十鞭,绝不容情!”
堂下仆役齐刷刷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正值此际,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县令陈少川扶着跑歪的乌纱帽,跟着管家匆匆入内。
他刚跨进门槛,便对上少年冷峻的目光。
那是将军府二公子,年仅十七的松月在。
陈少川拭了拭额间细汗,躬身垂下官服,禀道:“二公子,下官的人在南溪街见着了大小姐,只是她执意不肯随行,下官特来请示。”
“带路。”松月在话音未落,已起身离座。
身后一众家仆连忙跟上,匆匆往府外去。
南溪街正是热闹的时候,卖糖人的老伯摊子前排了长队,挑着货郎担的小贩吆喝着走过。
松月在拨开人群,目光瞬间锁在了蜷于墙角的那道纤弱身影上。
她如受惊的兔子,双眼通红,泪痕交错的模样看得他心口一酸。
松月在放缓脚步走近,她却如见生人,惶然退避,唇间只反复呢喃:“阿姐……阿姐……我害怕……”
松月在伸出手,轻握她颤动的指尖,俯身与她平视,声气放得极柔:“长姐,我是月在,你跟我回家,可好?”
少女终于抬眸,眼中惊惧未散,猛地抽回手,又向后缩了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松月在掌心一空,心中随之泛起苦意。
他的长姐又病发了,自去年寻回至今,这样的情形已不知上演了多少回,而他始终束手无策。
他耐着性子,声音又轻了些:“你阿姐正在府中等你,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少女怔怔地看了他许久,似在分辨话中虚实。终于,她犹豫着点了点头,扶着墙慢慢起身,却始终警惕地盯着周围的人,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松月在只好走在前面引路,每隔几步便回头望一眼,确认她还跟着。
家仆们默默散开,将围观的人群挡在外面,可细碎的议论声还是飘了过来:
“将军府那位大小姐,竟真的失心疯了?”
“慎言!这种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
“听说她四岁就被拐走了,去年才找回来,回来时就神智不清了,不知道这些年遭了多少罪……”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上回在东街闹得更凶,差点撞了马车……”
陈少川连忙让衙役帮着驱散人群,那些议论声才渐渐淡去。
而来椿正紧紧抱着那只陶球,跟在那言语温柔的少年身后。
少年如青松似的背影,让她恍惚觉得有几分熟悉。
特别是他那双明澈的眼,淡色的唇,还有眼底化不开的清淡。
真真像极了她的阿姐。
这样想着,来椿便也没那么怕他了。
方才他说知道阿姐的下落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
村庄不见了,阿姐不见了,一切皆空。
唯有眼前这人,仿佛能读透她的惶惑。
他或许真能带她找到回家的路。
穿过一道刻着“将军府”的朱漆大门,来椿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里的房屋高大得让她有些不安。
朱廊回转,飞檐翘角上皆雕着繁复的纹样,是她在乡野从未见过的。
一路穿过庭院,绕过栽着芭蕉的回廊,来椿终于忍不住,伸手拽住了松月在的衣袖,小声问:“阿姐在哪儿?”
松月在脚步一顿,回头时脸上已换上浅笑,温声答道:“她说想看见你好好的,所以我们先处理你手上的伤,再用些饭食,这样她才愿意来见你。”
“这样啊。”来椿顺从地点了点头。
松月在暗自松了口气。
自从发现长姐对她口中的“阿姐”格外执着,他便常常用这个理由来安抚她。
他不知道那位“阿姐”是谁,却由衷地感激她。
或许正是这个人,在长姐失踪的这些年里,给了她唯一的依靠。
厢房内,雕花的木窗洒进些许金光来。
来椿局促地坐在锦垫之上,看眼前少年执起她手,她才惊觉自己的掌心早已破损渗血,但在此之前自己却根本没有发现。
松月在低眉,专注地看着她的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他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粉,动作轻柔的清理伤口,仿佛疼的不是来椿,而是他自己。
来椿静静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奇怪,却并不抗拒这份亲近。药粉撒在伤口上时,她没忍住轻轻吸了口气。
松月在立刻抬眸,眼底的忧色清晰可见:“很疼么?”
来椿摇摇头,小声说“不疼”。
顿了顿,她又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松月在眼睫微颤,这是长姐第一次主动询问他的名字,他回答时连声线都染上几分喜悦:“姓松,名月在,字以安。”
“我叫来椿,”来椿认真地说,“你别叫我长姐了,我不习惯。”
少年的指尖顿了一下,眼底的欣喜渐渐散去,多了几分怅然,却还是温声应道:“好,我记住了,来椿。”
他用白纱仔细地缠裹她的手掌,每一圈都绕得整齐稳妥,最后还在腕间打了个小巧的结。
来椿抬手看了看,轻声说了句“谢谢”,抬眼时正好对上松月在的目光,她连忙垂眸,不再看他。
松月在转身走出厢房,跟守在门外的侍女低语了几句,再回来时,侍女已经端着食盘进来了。
精致的瓷盘里摆着胭脂鹅脯、水晶肘子,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来椿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接过松月在递来的木筷,夹起一块胭脂鹅脯送进嘴里。
肉质酥软,咸甜刚好,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样好吃!”
松月在唇角轻扬,将瓷盘推近:“喜欢便多吃一些。”
从前在村里,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尝到肉味,每次阿姐都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她。想到这里,来椿的心猛地一沉,眼里的光彩也暗了下去,握着筷子的手也停住了。
松月在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他:“松公子,阿姐为什么不来一起吃饭?”
他执箸的手微微一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先前说那位阿姐在府里,本是为了稳住她的情绪,如今叫他去哪里找一个“阿姐”来?
可若是说实话,她怕是又要像上次那样,疯了似的往外跑。
来椿的目光澄澈,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松月在避开她的视线,拿起勺子给她盛了一点莲子羹,温声道:“多吃些,莲子能安神。”
语气平和,却分明是在回避。
来椿的神智本就不甚清明,看着面前的莲子羹,便又低下头,乖乖地继续吃饭。
松月在看着她的侧脸,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心底的沉重又多了几分。
吃完饭,侍女收走了食具。松月在刚起身,衣袖就被来椿拉住了,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你要去寻阿姐来见我吗?”
他的身形顿了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来椿这才松开手,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抱着陶球等候。
日影渐渐西斜,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来椿又把陶球举到眼前,借着光细细看,发现球面添了几道污痕,她用衣袖轻轻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正恍惚着,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她连忙捂住耳朵,蜷缩在椅子上。
熟悉的呼唤穿透混沌,在耳边响起:“小椿儿,快逃……快逃……”
炽烈的火光仿佛就在眼前,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叫人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她跌坐在地上,冷汗浸湿了衣襟,发出痛苦的低吟。
直至一只温厚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后背。
“长姐!”
来椿浑身一颤,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大夫很快赶来,手指搭在来椿的腕上,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大小姐忧思过甚,癔症怕是已经深了。今后万不可再让她回忆往事,不然心神恐会彻底溃散。”
松月在皱紧眉头,对着大夫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月在明白。”
他坐在床边,凝视着榻上昏睡的来椿,眉间的忧色越来越深。这么久以来,他始终不明白,长姐口中的“阿姐”究竟是谁,为何能让她如此执念。
如今看来,这份执念更像一把双刃剑,既能暂时安抚她的情绪,也能轻易刺伤她的神智。
松月在替来椿掖好被角,脚步放轻,悄悄退出了厢房。
廊下的烛火摇曳,映着他清瘦的身影,竟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二公子,”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道,“那边来信了,问大小姐的近况。”
松月在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沙哑:“回信说,长姐一切安好,不必挂心。”
管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躬身领命退下了。
夜色渐深,将军府里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来椿所在的厢房还亮着一盏孤灯。
来椿躺在床上,眉头紧紧蹙着,唇间不时溢出破碎的呓语。
守夜的侍女屏住呼吸,隐约能听清几个词。
“墙……快逃……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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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县衙里,陈少川对着烛火展开卷宗,眉头紧锁。
案上摊着几页纸。
其中一页写着:盛明三年春,南溪街少女失踪案,至今未破……
另一页则记着:将军府大小姐松云归,盛明二年冬寻回……
烛火呼呼跳着,映得他的脸色格外凝重。
陈少川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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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带来远处的更鼓声,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
一名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正步履匆匆地往家赶,檐下的灯笼光晕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并未察觉,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正潜藏着一双窥伺的眼。
就在她即将穿过巷口的一刹那,一只粗糙的大手毫无征兆地从旁侧阴影中猛地伸出,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惊呼被扼在喉间,化作一声模糊的呜咽。
她骇然睁大双眼,拼命挣扎,指尖在冰冷的砖墙上刮擦,却发不出丝毫声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那力量强悍得不容抗拒,蛮横地将她拖离了微光笼罩的巷口,彻底吞入无边幽暗之中。
巷外,夜风依旧,更鼓如常。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