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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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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把脉施针时,室内烛火摇曳,可这一次,他眉间的沟壑却比以往更深,仿佛触到了什么极难解的症结。
松月在的目光紧锁在郎中沉凝的侧脸上,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嗓音压得低哑:“大夫,情况如何?”
郎中沉吟片刻,缓缓起身,拂了拂青布长衫上,对松月在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廊下的夜风裹挟着夏末残余的燥热,吹得灯笼穗子不安地晃荡。
松月在刚在廊柱旁站定,便忍不住急声追问:“但说无妨,不必有任何隐瞒。”
郎中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大小姐这是久郁攻心,本就底子偏弱,如今更是油尽灯枯之兆。若再不能安心静养,杜绝一切劳心耗神之事,只怕……”
他语带迟疑,那未尽之言却如一柄淬毒的寒针,直刺人心。
松月在眼底掠过一丝恍惚,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沉溺于情绪。
他迅速收敛心神,语气恢复镇定:“先开些安神的方子,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转身欲回房时,他的脚步却猛地顿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倏地回身问道:“方才请进府的那位道人,此刻可还在?”
“回公子,还在前厅候着。”仆役垂首恭敬回话,不敢抬头窥视他的神色。
松月在微一颔首,旋即举步向前厅行去。
夜风穿过廊下,而他的心底竟无端生出几分渺茫的希冀。
那跛足道人身后布幡上,“渡人渡魂”四个字墨迹苍劲。
只是不知,此番是否真能渡过长姐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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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椿觉得自己正不断下沉,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冰冷与黑暗。
她挣扎着伸手想去抓住什么,指尖却只划过一片虚无的冰凉。
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她望着眼前这片无尽空洞,唇边缓缓凝起一抹枯淡而疲惫的笑意。
若是就此沉溺,长睡不醒,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眼睫即将沉重合上的刹那,极其刺耳的锐响却猛地扎进耳膜,狠狠撕裂了这片死寂。
“来椿!他们要的是你!若你当初乖乖跟他们走,爹娘怎会丢了性命!”
“我宁愿从未生过你,你这灾星!”
“快滚回箱子里!贵客要是看见你,咱们全家都得死!”
她将自己蜷缩得更紧,泪水无声地滚落,坠入无尽的虚空,连一丝回响都未曾激起。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支离破碎,带着彻底的倦怠,“我把这条命赔给你们就是了……”
“小椿儿。”
就在此时,一声轻唤穿透了沉重的黑暗,温柔得如同往日每一次的问候,顷刻间便击碎了她所有强撑的平静。
来椿浑身剧烈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在一片朦胧昏茫的光影中,她看见了阿姐含笑的脸庞,清晰得仿佛从未离去。
阿姐的目光依旧温柔如水,没有丝毫责难,只有深切的怜惜。
“小椿儿,你既已逃出了那吃人的地方,便该替自己好好活着,阿姐不愿见你这般折磨自己。”
来哽咽着竭力伸手,想要握住阿姐虚幻的指尖。
可身体却沉重得如同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阿姐,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好想你……我知道错了,若我没有离开村子,你们就不会消失了,求你,让我回去,回到你们还在的时候……”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探去,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虚无。
阿姐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声音却依旧清晰地传入她心底,温柔而坚定:“小椿儿,忘了我罢,你要好好活下去。”
“阿姐,别丢下我一人!”
来椿失声哭喊,可那道温暖的光影还是一点一点,消散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下一秒,炽热的烈焰毫无征兆地窜起。
火舌如同狂暴的兽爪,嘶吼着朝她扑来。
灼痛感瞬间刺透皮肤,直钻进骨髓,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泪水与汗水交织着滚落。
“阿姐,为何连一次重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
房中。
松月在立于阴影处,目光紧紧锁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身上。
跛脚道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指尖夹着的桃木剑微微颤动。忽然,他睁开眼,低喝一声:“破!”
来椿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像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长姐!”
松月在下意识要冲过去,却被身旁的侍女拉住。
“公子,道人吩咐过,此时不可惊扰。”侍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慌张。
松月在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勉强压下心头的急切,目光落在来椿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担忧。
来椿怔怔地望着帐顶上繁复的缠枝莲纹,眼神空茫失焦,仿佛魂魄仍漂泊在遥远的某处,未曾归位。
那跛足道人起身走近,声音低沉,如同浸透了深水的古木:“你是谁?”
静默在空气中蔓延了片刻,她才极轻地吐出两个字:“来椿。”
“你要找什么?”道人再度发问。
“我想回去,”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麻木得像在转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阿姐和母亲,还在家里等我。”
松月在闻言喉结轻轻滚动,终究将话语压回心底,沉默地立在阴影里。
道人俯身逼近,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她空洞的眼底:“来椿,你的魂呢?”
“阿姐没给我……”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孩童般的茫然,眼泪却已无声地淌过苍白的脸颊,“她将它锁住了,她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来……”
道人长叹一声,伸手为她掖好被角:“睡罢。”
来椿听话地闭上眼睛,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屋内复归寂静。松月在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长,我长姐她究竟……”
“小公子,请随我来。”道人跛足而行,率先向外走去。
松月在吩咐侍女好生照看,随即提灯跟上。
廊下墙角,道人取出一枚红玉坠子,递了过来。
“大小姐的魂丢了,关键处,皆系于那位‘阿姐’一身,若能寻得此人,大小姐或尚存一线生机。”
“只是此行凶险异常,这枚玉坠暂且护她心脉周全,免受邪祟侵扰。”
松月在指节分明的手摩挲着那枚温润玉石,眼底光影明灭不定。
他隐约窥见了其中关窍,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道长的意思,是要我带长姐亲自去寻她那位阿姐?可若人早已……”他话音顿住,未尽之语悬于空中,沉重不堪。
“若寻不见人,或可带她回旧地一观,故地重游,或能触动心锁,引魂归位。”道人说着,又取出几包药材递来,“此药与她平日所服的安神汤同用,可渐醒神志,待她神思清明,许多事,便可当面问清了。”
“多谢道长。”松月在取出钱袋,却被对方抬手止住。
“此乃缘法。贫道与公子有三面之缘,此为其一,此事若解,亦是圆满吾道,不必酬谢。”
道人顿了顿,又道:“公子也该静心想一想,心中执念究竟值否?有时放下,或许才是解脱。”
三面之缘?
执念?
松月在还想再问,抬头却发现道人早已没了踪影。
夜风拂过廊下的灯笼,火光明明灭灭。
若不是掌心的玉坠还在,他几乎要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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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松阔来过两回。
他站在房门口,看着儿子守在床前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他知道儿子心里怨他。
可当年的事,他也是别无选择。
旧伤若是撕开,只会鲜血淋漓,又怎能轻易弥合?
可他没料到,沉默竟让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下也有了淡淡的青黑,眉宇间满是倦色。
可松月在依旧守在来椿床前,望着她的脸,仿佛透过她,看见了早已逝去的母亲。
和母亲长姐在一起的时光,是他这些年唯一的念想。
他绝不能放弃长姐,这是他的执念,也是对母亲的赎罪。
又到了傍晚,侍女端着药进来。
松月在起身去接,刚碰到药碗,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踉跄了两步,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
“公子,您没事吧?”侍女慌忙想去扶他。
“先喂药,我无碍。”松月在摆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
侍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将药喂给了来椿。
一碗药喂完,她忍不住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恳求:“公子,您已经几日几夜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会垮的!求您去歇一歇罢。”
“我自有分寸。”松月在的话刚说完,便觉得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
是来椿的手指动了动。
他猛地一怔,俯身轻声唤:“长姐?”
来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目光有些迷蒙,落在松月在憔悴的脸上:“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我没事,长姐。”松月在的眼眶瞬间热了,“只要你肯好起来,我怎样都不要紧。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这就去请郎中。”
他急急转身想去唤人,可刚走两步,便觉得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一黑,重重地倒了下去。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侍女的惊呼声,可他已经没力气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