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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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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追逐嬉戏。
清脆的笑声如同檐角悬挂的风铃,在午后的暖风中轻轻荡漾。
年幼的松月在追得气喘吁吁,却始终够不到长姐翩飞的衣角。
小女孩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发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你追不上我!”她笑着,像只灵巧的燕子穿梭在花丛间。
最终,两个孩子都跑累了,一齐跌进坐在廊下的女子怀中。
母亲被撞得微微后仰,却不恼,只伸手将两个小团子揽住,指尖轻轻拂过他们汗湿的额发。
“母亲,长姐欺负人!”小月在窝在母亲怀里,鼓着腮帮子告状,“她总是不让我抓到。”
女子低眉浅笑,眼底流转着春日溪水般的温柔。
她从怀中取出两枚用红绳系着的金玉锁,金镶的纹路在阳光下波光流转。
“月在,”她将玉锁放在幼子掌心,“若是日后与姐姐走散了,便凭这个去找她,这是独属于你们姐弟的信物,世间再无第三枚相同。”
小月在好奇地摆弄着手中的玉锁,只见一面雕着展翅的凤凰,另一面却是一条盘踞的龙。
他刚想抬头问些什么,耳畔却骤然炸开惊雷。
轰隆!
松月在猛地睁开双眼,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梦境中的暖阳与笑语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屋内摇曳的烛火。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却在动弹的瞬间察觉到掌心异样的触感。
垂眸看去,只见一双纤细的手正轻轻握着他的手掌。
而他们的指节间,正紧紧攥着两枚冰凉的金玉锁。
一龙一凤。
“你醒了?”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试图抽回手。
掌心的玉锁掉在被褥上,而她的手却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更紧。
松月在抬眸,对上来椿复杂的目光。
她坐在床沿,烛光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总是带着迷茫的眼眸此刻却格外清明。
“我方才替你擦汗时发现的。”来椿的目光落在那对玉锁上,神色复杂。
当初的猜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原来,阿姐真的是父亲捡来的……而这里才是她的家。
眼前的少年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来椿再次尝试抽手,却感受到少年指节轻微的颤抖。
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忽然哽在喉间。
“没事了,”她终是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我在这里。”
温暖透过相触的皮肤缓缓传递,少年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弛下来。
他望着眼前的少女,嗓音沙哑:
“长姐,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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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已是夜半。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如水银般从半开的窗棂倾泻而入,在地面凝成一片清冷的霜色。
松月在试图撑起身子,却发觉浑身软得厉害,连抬手都吃力。
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雨后清脆的虫鸣。
正当他望着帐顶出神时,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来椿端着药碗走进来,抬眸便撞上他清醒的目光。
她脚步一顿,站在原处有些无措。
“你醒了啊,”她迟疑片刻才走近,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郎中说了,这几日你得好好休息,不可太过操劳。”
松月在挣扎着想坐起来,却险些栽下床榻。
来椿忙上前扶住他,掌心触及的手臂单薄得令人心惊。
“先把药喝了吧。”她将温热的药碗递到他面前,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坚持。
松月在没有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烛光下,少女的眉眼与记忆中长姐的轮廓渐渐重叠,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那双先前总是带着惊惶的眼眸,此刻竟沉淀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
“长姐……”他轻声唤道,嗓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来椿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我若说我不是她,你大抵是不会信的。”她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可我原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爹娘,还有阿姐,我的阿姐,她……”
话音戛然而止。
她握着药碗的手指微微发抖,呼吸亦变得急促,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脸色苍白。
“我的阿姐去哪了?”她喃喃自语,眼神随之涣散,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怖的回忆中无法挣脱。
松月在心头一紧,忙接过她手中的药碗。
“无事的,长姐,”他放柔声音,安抚道,“你别多想,我这就乖乖喝药。”
那汤药极苦,他迎着扑来的热气一饮而尽。
来椿见状慢慢回笼了思绪,整个也平静下来,接过松月在递来的空碗。
“这药……是你熬的?”松月在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来椿轻轻点头:“你是我在这里唯一认得的人了。我不想你出事。”
说着说着,她眉间却染上倦色,“可我最近总是这样,好多事都想不起来。”
见她情绪再次低落,松月在连忙说:“不碍事的,长姐,你只是病了。”
他语气坚定,“郎中说了,按时服药就会慢慢想起来的。等你好些,我就带你回以前的村子看看,可好?”
来椿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光彩:“真的?你肯带我回去?”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她提过数次想回村子看看,却总被各种理由搪塞。
那些破碎的记忆日夜纠缠着她,如同困在迷雾中的兽,找不到出口。
尽管这里锦衣玉食,可还是让她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而这里的所有人也对那个村子的讳莫如深,更让她心生不安。
“只要你好好吃药,把身子养好。”松月在承诺道,“我答应你,一定带你找到你的阿姐。”
来椿眼底泛起水光,重重地点头:“好,我信你。”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的舟楫,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松月在望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心中却泛起一丝落寞。
那位跛脚道人说过,要治愈长姐的心疾,须得寻回她失落的“魂”。
而最可能找到那缕残魂的地方,便是那个已被焚毁的老槐村。
当初找到长姐时,她独自倒在断壁残垣间,身后是尚未熄灭的余烬。
听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祠堂,继而蔓延至整个村落。
松月在隐约觉得,长姐口中的“阿姐”,或许早已葬身火海。
但这些话,他如何能对她说出口?
“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歇着。”他柔声劝道,“明日我若好些,便带你逛逛园子。往后……往后你和阿姐都要长住在这儿了。”
来椿乖巧地点头,起身替他掖好被角:“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唤我。”
房门轻轻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松月在望着一室黑暗,思绪渐渐飘远。
母亲,长姐,还有那枚被阳光镀上金边的金玉锁。
然后就是父亲匆忙带他离去的那个雨夜。
以及多年后母亲被找回来时,那具冰冷而残缺的躯体……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不得不抬手紧紧按住胸腔,仿佛这样才能阻止那些翻涌的回忆将自己撕裂。
如果当年他再坚持一些,如果他没有那么顺从地跟着父亲离开,结局是否会不同?
他恨父亲的懦弱与冷漠,更恨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这些年来,他几乎踏遍了中原每一个角落,只为寻找失散的长姐。
如今人找到了,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正当他沉溺在往事中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烛火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松月在下意识蹙眉,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微微一怔。
松阔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
他似乎在斟酌言辞,眉宇间带着鲜少出现的踌躇。
最终,他只是伸手探向儿子的额头,掌心粗糙而温暖。
“病成这般,还不安生休养?”话一出口,却成了责备。
松阔自己似乎也愣了愣,嘴唇嚅动着想补救些什么。
松月在已经冷着脸抽回手,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父亲日理万机,何须为这等小事费心?横竖不过是请郎中吃药罢了,不劳您挂怀。”
若是往常,松阔早已勃然大怒。
此刻他却只是沉默地望着儿子,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我知道你怨我。”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疲惫,“当年那种情势,若执意带你们三人一同走,恐怕谁也活不成。”
“所以您就干脆抛下她们?”松月在猛地抬眼,目光如刀,“母亲直到最后都在等您,可终究是付错了人,您可知她被找回来时是什么模样?她一生最爱体面,却连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
话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尖锐,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松阔的脸色在昏暗中变得苍白。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辩解的话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许久,他只是缓缓起身。
“你好生休息。”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药,记得按时喝。”
房门轻轻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松月在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忽然觉得胸口那团郁结多年的怨气,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他知道,那些埋藏在岁月深处的真相,终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帮助长姐找回失落的记忆与魂魄。
无论那个真相有多么残酷。
他握紧手中的金玉锁,冰凉的触感让他渐渐平静下来。